第258章 尾声二

归程的马车摇摇晃晃,十六匹马拉的巨大车厢如同一间精致的卧寝,君宁窝在厚厚的白狐大盖中,眉眼温软地看着怀中的男人。

男人只裹了件蚕丝寝袍,宽大的领口中露出嶙峋的颈骨。君宁轻手轻脚地又将大盖往上拉了拉,没想到还是惊动了对方。

他的长发和身体经过打理已经不复之前的脏污,苍白的皮肤下甚至能看见青色的血管。男人蹙了蹙眉,睫羽轻颤,张开眼时正对上君宁渐渐展露的温和笑颜。

他似乎一时愣住了,又似乎已有所悟。那双沉池静渊般浅黑色的眼睛也慢慢变得柔和。那明明是一个故友重逢的笑容,却又沉重得令人心底酸涩。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君宁弯起的唇角颤了颤,终究还是红了眼眶。“好久不见。”她手指插/进男人的长发,缱绻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发丝,他的脸颊。“好久不见了,暮合。”

对君宁来说,安陵云初就像一个失而复得珍贵易碎的工艺品,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简直都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安陵云初的一切衣食住行君宁从不假手他人,对外便推脱自己在赶路时受了风寒,等闲根本不肯离开王驾。

幸而如今天下暂定,北方一切太平,大臣各司其职,就算君宁偷几天懒也出不了什么事。若真有紧急公文影卫便直接送到车里,在车上批复后送往各地。

对于君宁连体婴一般紧迫盯人的行为安陵云初十分没脾气地逆来顺受,大多数时间他都被对方箍在怀里从上摸到下再从下摸到上,似乎不这样君宁就不敢确定他是真实存在的。

饶是安陵云初天生某方面比较冷淡也被她孜孜不倦的骚扰撩出了火。本来马车里就点了炭炉,他们身上又压了狐皮大盖,君宁一直把他的脚揣在怀里,就算是个冰块也都捂成水了。

“……少拙。”

安陵云初睁开眼,神色间有几分无奈。

这位现世间最伟大的王就像一个守护珍宝的孩童,就算他闭着眼,躺在她身边,也觉得脸上要被盯出一个洞。发现对方被自己骚扰得睡不下去,君宁也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羞窘,反而支起身,拄着腮,在昏暗的车厢内一只手细细地摩挲他的脸颊。

“像这样能够一直看着你,碰触你,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饶是安陵云初这般坦荡男子,也不禁闹了个脸红,他复又闭上眼,轻轻笑了一声。

“卿如是,吾亦然。经年未见,思卿成狂。”

君宁君宁愣住了,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够从一位心怀天下的圣人口中,听到这般爱语。

安陵云初侧卧在毛量丰厚的狐皮大盖上,几乎像是陷进去了一般。他抬起胳膊,轻轻摸了摸君宁的脸。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这样搅进天下大势,成为一名这么了不起的女子。”

安陵云初抬起眼,眼中映出君宁的倒影。君宁从没见过那么让她舒服得想要叹息的目光,她似乎整个人,整颗心都泡在了一汪温水里。

“当时你那么小,那么小……我一直是想好好保护你的。”

“我来保护你。以后,一辈子,我都来保护你。”君宁抓住脸侧的手,俯下身,啄吻男人的额头脸颊,啄吻着他面上横竖交错的伤疤,啄吻他肉白色的双唇。“你生来就是我的,如今天下大势已定,我看你以后还有什么理由离开我身边,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走!”

“不走了,不走了……”安陵云初闭着眼,喉咙里发出阵阵轻笑。“我就守着你,这一辈子,再也不走了。”

君宁和安陵云初在马车里腻歪了将近一个月,好几次险些擦枪走火都是在最后一刻忍住。安陵云初看上去像纸糊的一般,虽然他一再强调自己没这么娇贵,但君宁就是没敢下那个手。

大概是被吓出心理阴影了吧。

临到三月时襄原已经遥遥在望,这段时间安陵云初好歹调养得气色好了些,扎营歇脚时也喜欢在四处走走。每次没出马车一炷香君宁就必定跟出来瞧瞧,要么就是打开窗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就连沿途保护的影卫们都感觉自家主子怪渗人的。

每当这时安陵云初便笑着慢吞吞往回走,他行动仍是不便,早年受的伤没得到很好保养,年纪愈长便通通找了回来。君宁见他发现了自己就跳下马车迎上去,牵着他的手陪他慢慢走。等上了车便亲自去了他的鞋袜外衣,将他冰凉的脚揣在怀里,手指按摩着他红肿胀大的关节。

“你别不让我动,不时常动动就更动不了了。”安陵云初歪在狐裘大盖上,声音因关节酸痛有些微的暗哑,态度倒是十分随意,似乎完全没把君宁当做一名手掌天下的霸主。“少拙,你眉头皱得可真难看。”

“我都没嫌你,你倒来嫌我?”君宁直接被气笑了,照着他腿根软肉拧了一把。“眼看回宫了,反正中宫宫殿大,你每天在里面走一整天都走不完。”

“你就让我歇歇吧,我可再不要坐那操心的位子。”安陵云初把腿缩了缩,全不在意君宁骤然凌厉起来的目光,语气仍旧平淡得如午后闲谈般。“我本就不是阿弟那样在意名位之人,名位于我是责任是负累,换不来半分欣喜。少拙,就让我最后剩下的日子里,留一点时间给你我二人吧。”

“你说的什么屁话!”

君宁把他的腿一扔,刚要开口就被他张臂拥在怀里。男人跪伏在软褥上,下巴轻轻搭在她颈窝,君宁甚至能听见在耳边带着轻笑的喟叹。

“大概我们是有点像的吧,权位这种麻烦事本来是越少越好,然而一旦交到自己手中,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负了谁去。那是我该做的,是我的责任,我定要行的大道。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不管是要牺牲自己,或是别的什么。”男人瘦长的手覆在君宁背脊上,如同想要安抚她一般。“嫡母一直以为日后假死入赘隐宗的会是弟弟,恐怕阿弟也是这般认为。可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求得君父恩准由我入赘,只不过因为君父记恨嫡母害死了我的生母,一直吊着她,秘而不宣罢了。仅是一句话而已,一话之差就逼得嫡母下定决心勾结南尧,拼个鱼死网破,也让阿弟用他本是安陵氏继承人才能得到的传承,将隐宗卖得一点不剩。若我早些将君父决定告知嫡母,亦或是我再多花些心思在阿弟身上,或许事情就不会走到那一步。此事我万死而不能辞其咎,只是悔之晚矣。”

“暮合,你可真是个傻的。”

君宁反手搂住男人的腰,往日前因后果穿成了一条线,她终于明白当年为何无论是廉玉夫人还是虞长舒都如此笃定是安陵云初出卖了隐宗。毕竟他是“上太子”,而叛徒用的,是本应身为安陵氏继承人的上太子才能得到的传承。

“人心不足,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这些年你何必自苦。”

“我不苦。活到今天,便不苦了。”安陵云初支起身,长长的发丝披下,手腕环着君宁的颈。“看到你荡平天下,看到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小妻子终于长成英豪之主,我啊,就觉得上天着实对我不薄。”

这个男人……恐怕是天生就来克她的吧。

君宁吻住他的唇,安陵云初唇瓣颤了颤,也反吻住君宁的。他本就被君宁脱得只剩一件丝质寝袍,此时更是十分方便地就被对方握住了大腿。

“你……”安陵云初往后躲了躲,带着无奈宠溺的笑。“你这可是白日宣淫。”

君宁唇角一扬,就势将他压倒。“十年了,就让我当一次昏君吧。”

……当二人终于共攀高峰时安陵云初已经意识不清了。他恍惚地望着君宁——仍是那样带着略微无奈地眼神,却是如此饱含爱意。君宁浸在这眼神中,这个男人占据了她整个视野,也占据了她的心。她仿佛被一汪温水温柔地包裹着,让她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中有了可以拥抱,可以酣眠的归处。

她忘情地亲吻着,她甚至想要流泪。

她终于确定安陵云初也是爱着她的,并不比她的爱少一丝一毫。只是他的爱藏得太深,隔了太多说不尽抛不下的天下事。直到今天,这个终于从漫长责任和赎罪中解脱出来的男人才能开始为自己活着。他笨拙的,温和又包容的爱如父如兄,他像是恨不能将自己每一丝骨血送到她面前。

这个男人,安陵云初。

她的向往,她的劫数,她的未婚夫。

他是真的,可以永远留在她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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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樊宁王十六年,王军得胜回朝。宁王分封将领犒赏兵卒,整个樊国减三成赋税与民同乐。同年宁王立西贵君暮合,暮合君无族氏而居高位,满朝上下却无一人异议。

又两年,宁王养女阿平及冠,王赐表字长平,从君姓。长平姬君望拜宁王为亚母,西贵君暮合为亚父,入边塞一军跟随上将军无名历练。再一年嫡长王姬君昙及冠,赐表字长德,同年立为太女,入朝听政。

上将军无名位极人臣封无可封,然而因敛财成性傲慢骄纵,民间口碑不佳,朝中贵族也少有往来。宁王三十三年上将军横扫南尧攻破昌城,杀姜氏伪王姜若考。残余姜氏王族无奈龟缩于南疆密林之中,再无还击之力。同年西贵君暮合薨,裨将长平姬君望回都哭灵,而后重返南疆,立誓不除尽姜氏王族誓不返都。

自此天下大定,各方来朝。樊王君宁于国都襄原登基称帝,史称樊太/祖皇帝,定年号开元。太/祖帝登基后分封功臣大赦天下。拜永秀姬滕织为相,赐以王爵,称永秀王。上将军君无名为镇北王,常驻北疆。纯阳姬薄奚辉为大行人卿,赐侯爵位。熊挚、申公猛为左右将军,统领边塞四军。悠朗姬蔺迟为大司马,司空桀为大司空,同赐伯爵位。小司马隋白姬毕霜召回都内任宫正,总管宫务及虎贲旅贲两营,赐子爵位。池勇姬、岁寒姬等贵女多任郡守,各有封赏。

开元二年,太/祖帝禅位太女君昙,携君侍王嗣隐居京郊行宫。九月君昙登基,史称樊高祖,年号承继。高祖性沉稳寡言,一生致力改革内政休养生息。她执政期间四境安泰国力日盛。同年太君晏氏兄弟先后薨逝,长王子宝玥携家眷从封地赶回吊唁,与其弟长王子文熹守王陵三年。

承继二年上将军无名、丞相滕织上书请辞。樊高祖苦留不得只得重金相赠放其归乡。同年樊高祖拜纯阳侯薄奚辉为相,上将军之位空悬。

承继四年镇北王君无名于北疆薨逝,返还封地家财于国。太/祖帝听闻后默然良久,于其封地筑巨碑,刻其一世功勋,供后人瞻仰。

承继七年太君松松薨,其所出同胞三子从封地回返。幼女因年少尚未分封,从京郊行宫发丧吊唁。

承继十年太贵君钟离襄薨逝,其长女长生王君康并未就封,而今任太祝卿,次女长悯王君怀醉心书画长年外出游历,闻讯后才匆匆回返。高祖帝与太贵君二女皆执子礼哭灵,其他长王子长王姬年少时也多受太贵君照拂,纷纷从封地赶回为其送葬。

承继十二年太侍君若木殁,其女长满王君元携众子女吊唁,其时哭声震天,据闻其孙辈足有三十之上。同年太/祖帝君宁于行宫失踪,有人言太/祖帝蒙上天眷顾业已封神,有人言太/祖帝尽弃荣华游历世间。长达百年民间皆有传闻得见太/祖帝踪影,王陵中至今仅存衣冠冢,供后世子孙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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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里安陵山上桃花盛开,飘悠悠如同下了一场红雨。桃树每棵只得小臂粗细,一看便是近些年栽的新树。

山道上一名身着亚麻布裙的行者背着包袱慢慢攀爬。她手中拄着只粗木手杖,衣着简朴,看上去似乎是名普通的游历士女。不知走了多久山道左侧兀然出现一座石碑,石碑上满是刀砍火痕,却仍旧顶天立地。

行者在碑前站住了,负着手静静瞻仰。那刻山上大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黑脸汉子挑着个扁担下到山来。

见到碑前行者那汉子怔了怔,几丝银丝从发髻里滑落下来。他将扁担换了个肩膀,冲她点点头。

“欢迎回家。”

行者闻声仰起脸,温暖的琥珀色眸子从斗笠下露出来,仿佛将所有阳光盛在眼中。她取下斗笠泛起一个笑,抬步朝着对方迎上去。

“无名,我回家了。”

至此本书正文完结,云初和其他君侍们与君宁白头偕老,至死相伴。待到尽了一切为王为妻的职责,君宁终于可以卸下一生重担,回到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无名得到他毕生所追求的美名和荣华,最终功成身退,死遁江湖。在他作为将军时一生与大王君臣相得,待到他仅仅作为一个在安陵山上种桃花的无名村夫时,他也终于可以迎接自己的阿拙回家了。

明天开始更姜无极的番外,然后集中精力给《最初的ABO》存稿,其余人的番外会陆续随写随放。谢谢大家这半年多的陪伴,让镜回将自己的心中的故事完整地写了出来~希望日后在镜子的新文中我们可以再见,谢谢大家(* ̄3 ̄)╭。

May we meet ag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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