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八月,他们边走边玩,走了近半年才终于来到樊国边境。或许到底是樊国血脉,君宁对这片土地有种数不出的亲切归属。于是她们在安陵附近的一个偏僻小镇上定居下来,置了一座小院,里外两进,倒也足够两人居住了。
父亲死后族中大部分暗卫都由姜无极调配。母王用着顺手的那些她没有动,但她也从没放松过培养自己的势力。姜无极体内养有王蛊之王,只要她想随时能要了所有暗卫的性命,也同样能让她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母王和她就像是有了默契,母王不来追究她放跑隐宗少主临阵倒戈的罪过,她也让暗卫们兢兢业业的各司其职,从没因她的叛逃给对方添过一丝麻烦。
事到如今姜无极早已没了夺嫡争权的心思,但母王能让她这个不肖女的手下暗卫们继续护卫王驾,也不知该说母王的心胸足够大,还是根本没把她这颗小虾米放在眼里。
无论怎样姜无极也不想给母王杀死自己的理由,她这些年居无定所又尽量避开南尧势力范围,就是因为防备母王的这根弦从来没松过。
樊国冬天来得早,天暗的也早。吃过夕食君宁默录了两个时辰书简,她们就准备睡下了。
“无极,北地不比东溟,如今快要入冬夜间尤其寒凉,你就莫要睡在脚榻上了,明明隔壁还有不少空屋子……”
“我就天生乐意睡脚榻,你管不着!”姜无极皱着鼻子哼哼了一声,看着君宁洗漱完毕换过寝衣,她便裹了被子往床边的脚榻上一躺。“回头我得去让木匠打个长点的脚榻,反正是要住下来,总不能再让我半夜滚下地吧。”
其实这两年她已经很少半夜滚地了,倒不是她自虐,而是住在其他房间,甚至住在同个房间里的其他床上她保准一整夜都失眠,就怕一睁眼睛君宁撂下她自己跑了。反而在这给侍儿丫头们预备守夜用的脚榻上只要君宁稍有动静她就会惊醒,姜无极反而能睡个安稳觉。
切,恐怕她还真是天生的贱骨头,丫头的命。
君宁劝了姜无极半晌见这货铁了心的要霸占她脚下一亩三分地,便也就由她去了。不料当夜气温骤降,姜无极蜷在脚榻上只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浸在冰水里。就如同多年前在边境古道上,她远望着君宁和无名久别重逢,她却因那血海深仇一生不得相见。
——少拙,少拙,我这一次是否也补救得太晚。是否这阴谋逼迫换来的五年相伴也只预示着终成离别。
“无极,快醒醒。”
——少拙啊……我……我是真的……
“姜无极!”
姜无极骤然挣开眼睛,她双眼失焦地看着虚空,一时间混沌的头脑中不知自己是否产生了幻听。
也许这根本也是一场大梦,她睁开眼时,面对的依旧是樊尧两国不死不休的兵戎相见。
“无极,你发烧了,我这就去请疾医。”一双微凉的手探上姜无极额顶,姜无极怔了怔,突然攥住这只手。
“无极,你……”
君宁垂着眼,默默跪坐在姜无极身边,这个有着蜜色肌肤,即使百般收敛也足可以眼神止小儿夜啼的女人,她竟攥着她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你知道了,少拙。你早就知道了。”姜无极不知为何她会这般害怕,恐惧如同实质噬咬着它的神经。如果君宁知道她是姜无极,是南尧王姬姜无极,那她也一定早就猜到当年隐宗灭门的罪魁祸首是谁了吧。
她……原来她此生的命运,也就到此结束了啊。
一瞬间蛰伏在她体内的蛊虫仿佛同时苏醒,她即是宿主也是养料,她操控着体内的蛊王却也同时用自己的意志力与对方争夺身体控制权。她是那些蛊中最强大的一只,所以蛊虫听命于她,可若她不是了呢?
不成为蛊王的唯一下场,只有被吞噬而已。
“姜无极!你振作一些!”
姜无极此时耳中已经听不大清了,四周都是嗡嗡的虫鸣,她仿佛在不断坠落,就像临死前一样。
无穷无尽,永远没有尽头的虚空。
“——胡满姬上,这是您送给小臣的花?”
南国喧嚣的夏日里,疯了般的蝉鸣在院中此起彼伏。姜无极站在窗外手心满是汗水,她死死低着头看着脚尖的三寸土地,听见屋里的伴读姐姐细声慢语。
“真是好美的一朵花呢。臣很喜欢,谢谢您。”
她几乎等不及对方说完就把花放在窗口扭头跑开,心脏因为紧张兴奋跳得飞快,方才攥着花的手至今仍在颤抖。
跑了好一会她终究因为好奇对方的反应停下脚步。年幼的,情窦初开的王姬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溜回去,满心都是青涩的柔情蜜意。她只想再看看那个人,看看伴读姐姐拿着那朵小花,温柔欢喜的样子。
她……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真愚蠢的,多此一举的人。
“……二十七王姬对你示爱了?阿姐,这花该不会就是她送的吧?”
热烈得几乎令人晕眩的南国庭院里,方才温柔笑着的女子背对着窗口嘲讽地哼了声。“别提了,要不是看她是饲蛊族出身颇得大王青眼,我哪有闲心去应付个毛都没长全的小丫头!她今日竟然还送我花?我差点都吐出来!”
“嗳,人家起码还是个王姬,能得王姬青眼阿姐艳福也不浅啊!”
“倒也是了,反正她年纪尚小,在床上说不定别有一番滋味。”背对着窗口的年轻贵女偏过头,脸上带着的是轻贱,恶毒,又充满淫/欲的微笑。“想到把一国王姬压在身下,将她如娼/妓般百般折辱,令她戚戚求饶,婉转哀吟,我这身下都热得如火烧一般呢!”
——原来,如此。
“……胡满,别像个男人似的哭哭啼啼。这把宝剑孤赐给你。嫌弃你,伤害你,对你不齿的人,你将他们统统杀掉不就好了吗?死人,可是不会再说话了。”
——果真,如此。
一个人,就是这样变成怪物的啊。母王,你当年,也是一样的吧。
“……姜无极你这个混账,你赶快给我醒过来!!!还有你们都愣着干嘛,看你们主子去死吗?!”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姜无极在几乎将自己焚尽的梦魇和高热中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看见那个从来衣冠端正的少女赤着脚披头散发地站在床前,单薄的寝衣飘飘荡荡,正满脸怒色地对她的手下们发号施令。
原来,这一点少拙也早就知道了。所谓的两人游历从来都有她的暗卫们环伺在侧。或许是蛊虫天性/吧,她的手下们总是即畏惧她又憎恶她。畏惧令人服从,憎恶也让暗卫巴不得她早死。相比而言养着子蛊的北国影卫简直是将主人当做母蛊一般在侍奉。
在这些冰冷漠然的视线中那个少女竟然弯下脊梁,拽着她的手臂将姜无极拖上自己的肩膀。姜无极浑浑噩噩地趴在那一对稚嫩的双肩上,明明温暖的脊背却似乎要将她烫伤。
……走开。
……走开。
不,不要走开,不能走。
死皮赖脸也好,被人嘲笑也好,她连死都不怕了,还在乎这些虚名做什么。
如果要死的话,如果要偿债,那就让她死在这个少女手中吧。就算是娼妓,她姜无极,今生今世,永生永世,能让她委于身下也只有少拙一人而已。
被君宁背到医馆好容易敲开疾医的门,姜无极像鸭子般毫无人权地被强压着灌了一肚子汤药,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三天,到第四天晚上她总算彻底清醒了。
如今她自然不会睡在脚榻,而是堂而皇之地占用了君宁的大床。君宁半夜三更竟还没有就寝,而是跪坐在她床边的蒲团上,披散着头发,似乎还在抄她那个倒霉卷轴。
“你醒了?”姜无极只是稍微动了下君宁就立刻转过目光。她挽起袖子伸手测了测姜无极的体温。“还好,烧已经退下去了,再服几帖汤药应该就无碍了。”
姜无极愣头愣脑地看着君宁一派自然地吹灭灯,然后脱了鞋子放下床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爬上床。从她身上爬过去时姜无极清楚地听到自己咽了一声口水。
直挺挺地僵硬了半晌,姜无极试探地叫了一声。“少拙?”
“嗯?”君宁软着嗓子应了一声,这些年姜无极总这么称呼她,君宁也就默认了。
“少拙,你怎么……我……”姜无极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她既想问对方是不是已经知晓了自己南尧王姬的身份,又怕提起那一场隐宗屠戮。如今君宁就睡在她身边,这是姜无极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不,或许还是想过的。但她一直以为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想想而已。只要能与少拙相伴同游,对于姜无极来说就是极大的奢求了。
“少拙……”
“嗯,我在呢。”黑暗里已经与姜无极记忆中的北樊太女别无二致的声音静静答道:“我答应过你,一生相伴,天地为证。姜无极,我说到做到。”
姜无极眼睛眨了一下,突然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她极厌恶像男人一般哭哭啼啼,但却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
安心吗?不甘吗?委屈吗?愤懑吗?人啊总是贪心不足,一旦得到了一分温柔,就想将那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分收入囊中。
这一夜再无他话,君宁似乎沾到枕头边没一会就睡着了。黑夜中姜无极注视着君宁的脸,这是她每日看着的,最熟悉不过的人。但如今姜无极却反而不认识自己。
她这个疯子,淫棍,杀人不眨眼把残忍当有趣的姜无极,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被面前的少女调/教成一条只会为她费尽心机,祈求垂怜的狗了。说起来,或许这个少女才是天下第一调/教官啊。
她或许是该杀了少拙的,杀了之后把她吃到肚子里,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少拙安安静静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面前,丝毫不知道枕边女人转着什么样病态的心思。可是一想到那之后数也是不尽的,再也看不见,听不见这个少女的漫漫长日,姜无极就又觉得,那恐怕是对活着的自己,最大的惩罚了。
一直傻傻以为这辈子可以骗过去的姜无极……隐宗是她永远的心魔
尧王应该早就知道了自己女儿和隐宗少主的事,没有管她们,应该是对当年的自己一种成全吧。
另外,姜无极见到君宁完全就是一副乖乖躺平的姿势,根本连反攻的想法都没有啦~君宁调/教术max!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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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南柯梦·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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