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待过这座山便出了邯郡地界,进入阐州,我们从阐州官道回襄原。”
君宁挑起车帘,顺着谦姬手指的方向看去,入目野草丛生,一片荒芜。山下平原上零零星星点缀着几家民居,但大多残破,想必很久都没人住了。
“姬上,天色不早了,今晚请尊驾在山下借宿吧。”侍卫长打扮的男子走到车帘前,俯首道:“属下可否先行一步,到附近找找是否有稍好些的民房?”
男子带着白银面具,遮了大半张脸,但听声音应该还很年轻。男子侍卫本就罕见,更别说担任侍卫长,跟着主人走南闯北了。说不好奇是假的,但君宁也没多嘴问些她不必知道的事情。
“暗一,你且去吧,不用事事都来问我。”谦姬摆摆手,复又对君宁道:“虽然卿与令兄尚未正式入我帐下,但为日后考虑,今晚我便将我身份,以及目前襄原局势告知二位。”
两日前,谦姬来拜访了君宁,说襄原事急,须要她早些回程。由于事情突然,怕是不能慢慢等他们考虑了,但若愿意,可随她一起回王都,如此路上也可有个照应。
如今灾荒连年,野间多匪患,独自出行的确不安全。谦姬的诚意令脸皮千锤百炼的君宁也不由羞赧。毕竟她如今不过是个无名无权的小儿,并非高才名士,何至于谦姬礼遇如此。再说,她与无名至今仍没明言要奉谦姬为主。
“吾不过是为路上寻些乐事,卿不必多虑。与小友畅谈天地,岂不快哉?”
谦姬如是说道。
作为回报,君宁也坦承了自己女子的身份。而见到想象中“体弱多病”的兄长时,谦姬的表情不可说不精彩。
对于身世,君宁只说祖先世代于安陵山脉中隐居。由于仇家追杀,最终逃出来的仅有他们师兄妹二人。
中原近百年战乱频繁,不少名士大族都选择避世隐居,君宁他们的身世不算稀奇。对于具体的族姓和仇家,君宁并未细说,谦姬也很宽和的表示了谅解,不但没怪罪,还为他们的幼年失怙唏嘘不已。
就连无名这样有强烈被害妄想的人都表示,像谦姬般仁厚的贵族女,他长这么大见到还是头一份。
不知不觉,一行人已到了村落。初春的北樊极冷,尤其在野外,寒风几乎是毫无遮拦的割在皮肤上。仅仅在地上走了几步,就感觉脸都冻木了。
一行人先后进房,这是间茅草和土坯搭成的草屋,虽然四处漏风,但已经是能找到最好的歇脚处了。
君宁忧虑地打量着空荡荡的屋子。这一路行来十室九空,田地荒芜,像今天这样的废弃村落多不胜数。早就听说北樊苦寒,人烟稀少,但亲眼所见却比想象中更加惨淡。
“拙卿,屋子很破旧吧?”谦姬递给她一碗温好的热汤,面有歉色地说道:“附近没什么大城镇,这两天我们只好先将就一下。卿与吾同行却不得不宿荒村,居陋室,吾心中之愧甚矣!”
“姬上严重了,在下并非不满房间简陋。”接过谦姬手上的汤,君宁连忙俯首道,“在下只是见一路民生凋零,十室九空,不由忧心樊国未来,故而感叹。”
听了君宁的话,谦姬食不下咽,不由搁下了手中的碗。
远处的侍卫见此,也屏息肃容,纷纷放下手中物什。无名撇撇嘴,不得不将刚举起的汤匙放回碗里。
“拙卿,北樊衰微至此,吾亦彻夜不得安枕。”
火光下的女子微偏着头,深棕色的眸子失神的落在黑夜里,如同一位不知前路何方的旅人。
“这附近一带,北方蛮族年年来犯,烧杀抢掠,庶民能逃的都逃的差不多了。有些钱的士族贵族也多迁去了大城里。其实不仅仅是这儿,就是北樊其他地方也大多如此。青年女子大半参军,毕竟军队里还有口饭吃,不至于活活饿死。而男子们就算努力劳作,但光靠一人如何也生不出孩子来。这些年来北樊人口骤减,再加上气候苦寒,连年征战,我真担心,用不了几十年,北樊便成了无人之国了。
“可否令女子早些成婚生子,或是多娶几位夫郎呢?”之前君宁也只听说北樊地广人稀,但没料到已到了要亡国的地步,一时间也想不出太可行的方法,只得试探着说道。
“我国女子大多成婚很早,王族即为天下表率。诸王姬十四岁行成人礼,纳第一位良俪,以图早生王嗣。”谦姬苦笑一声,“可惜即便如此王室仍旧衰微,臣民也一天比一天减少。每年征战,北樊都要死去上万人,而王室却不得不送他们去死。毕竟北樊乃大景屏障,千年前卞都诸王之盟,先王滕昌公亲口承诺,将御北夷于国外。即便世事变迁,我北樊仍谨守当年之誓。”
被称为暗一的面具男子取走谦姬已经凉透的汤碗,又为她添了一碗新的放在面前。
“姬上,请莫太过忧心,食些热汤吧。”
女子从愁绪中回过神来,温柔地对男子笑笑,一手接过汤碗,一手将男子手指握于掌心。
“暗一,你和侍卫们也趁热用些夕食吧,都是在野外,不必太讲规矩。”
这些天君宁可真见识到了什么叫主人睡着你守着,主人坐着你站着,主人吃饭你看着。对于主与仆,或贵族与一般士族、平民之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幸亏在齐家时齐环本就是个没规没矩的主,而谦姬以上卿之礼待她,这样她与无名才不必在大雪天和侍卫一同在外面走路,或每天要等谦姬用完膳才能吃些冷食。
相比而言,那个叫暗一的侍卫长应该是谦姬的房里人,却仍要谨守仆从的规矩,能够与姬上一同用饭都要感恩戴德,这对自幼生活在隐宗中的君宁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回头看了看在后边用膳的无名,他的脸色显然也不好。
这就是隐宗外的现实。出身决定地位,性别决定地位。至于才能,却是要在乱世中才显得重要了。
没错,她与无名都该感谢这个乱世。
“姬上,外面有人,似乎来者不善。”猛然踢翻汤锅浇灭火堆,暗一压低声说道,“请姬上留在屋里,属下出去看看。”
在黑暗中点点头,君宁看见女子温和的脸上笼上一层暗影,像晴朗的天幕被乌云遮蔽。
“你且去吧,小心些。”
留下两名侍卫,男子与剩下的卫士如暗夜中的幽魂,无声无息地飘了出去。他们所练的绝非江湖上常见的正统武功,而是类似于世代护卫贵族的,潜伏暗杀类的功法。
传说中的暗卫?没想到能亲眼见到这么具有**贵族代表性的东西……
荒村中一直很安静,似乎所谓的夜袭不过是个假象。然而,不多时,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在这寂静的如同死去的夜里显得尤为恐怖。
留在屋里的两名侍卫身体已经绷到极点,仿佛随时都要跳起来,与那看不见的敌人以命相搏。
君宁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无名,发现他也面色凝重,抓着青铜长剑的指节甚至用力的泛白。
“小儿,放心。”
肩膀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君宁抖了一下,险些条件反射的回击过去。
“既然当初邀请你们同行,我便不会半路抛下你们。”
转过头,谦姬的笑得温和而宽厚。
“我会保护你们的。”
君宁此时的心情颇奇妙。因为从上辈子起,每次遇到危险她都处在保护别人,承担责任的位置上,而如今作为弱者,被一名年长者保护,这种感觉既新奇,又令人感觉有些害羞。
借着黑暗,君宁又深深看了握着自己肩膀的女子一眼。对方的目光很清澈,又真诚,并不像只是在说漂亮话。
再说,如今这种情况,她也没必要花心思骗他们。
君宁低下头,觉得这样下去,自己恐怕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
这不仅仅是自己的人生,还有无名的人生,她不能如此轻率。再等等,起码到了襄原,将北樊的局势了解后……
“姬上!”
正想着,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闯进来,随之而来的血腥和寒气令每个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刺客太多,侍卫们顶不住了……姬上,请您随属下从后门走,属下已解了马索,定能护送您冲出包围!”
谦姬站起身,稀薄的雪光照在她身上,如同一个将要碎裂的剪影。
感到无名紧绷的颤抖,君宁握住他的手,然后抬起头,看着站在屋中,单薄的仿佛随时都会飘散的女子。
静默片刻,谦姬的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君宁身上。
“走吧。”她伸出手,很轻的说道。
得救了。没错,她和无名都得救了。但在屋里其余的七八个仆从也在这一刻被无奈的舍弃。
用力握了一下无名的手,她将少年从草垫上拉起,跟着前面的一对男女。无名走在君宁身边,他们谁都没再回头看向屋内。
屋内极静,如同外面死寂的雪夜,然而绝望却已渗透在整个空气中。
她没有错过女子肩膀一瞬间的颤抖。
终于又开始逃亡之旅啦,下章开始发便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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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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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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