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轮到我问了。”君宁双手随意地搭在膝上,腰背却如松柏板笔直。“你和尧王有什么仇?”
“世仇!”少年翻了个白眼,虽然语气仍旧恶劣,但起码不再故意寻衅了。“她破我家,辱我亲,我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好大的深仇,不过对于尧王来说恐怕这种仇就像毛毛雨一样不痛不痒,数都数不过来了。
“所以你就独自来杀她?”
少年又有点脸红。他挺了挺胸脯,逞强道:
“怎么?不行?”
“无谋。”
少年中了一刀。
“幼稚。”
少年又中一刀。他几乎想扑上去揍人,但从小受的教育让他仍不得不把屁/股放到坐席上,只能动口道:
“那我也是为大义而死,我死得其所!不像有些人为求一时之安,罔顾盟约,罔顾忠义,向南尧北蛮恶贼低头。你们比我更不堪!”
“盟约?忠义?”君宁坐在烛光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冰冷的玉石。“你可是指卞都之盟,对安陵王室的忠义?”
紧攥着拳头,少年理所当然地点头。“安陵王室乃天下共主,汝等自当对其尽忠。卞都之盟乃开国盟约,汝等自当守约尽义!”
“现在的人啊……”
似乎颇有感慨,君宁露出一点笑容似的表情。
“你应该是卞都一带的公子吧,听闻卞都是男子当家,那我就教你些当家人该懂的道理。”
站起身,少女走到少年面前。她的裙摆摩挲着他的膝盖,影子将他整个笼罩在黑暗里。明明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大,但少年却生出了畏惧的感觉。
“只强调自己权利,而丝毫不想付出的,是孩子的行为。东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天子域……是个沉浸在旧日迷梦里的,快要死去的孩子吧……”
少年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猛地站起身,咬着牙,与君宁的脸不过两寸远。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只是由我说出来罢了。其实我倒很奇怪,本来该早早灭亡的国家竟能支撑这么久。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公子,请自重。”
挡住少年挥过来的拳头,君宁平淡地接着道:
“听不得实话也是小孩子的行为。公子你年纪不小,也该长大了。”
少年十五六岁,生了副卞都贵族的俊秀皮囊。骨骼既不像东溟北樊一带男人的纤弱,也不像关外人的粗野。他肌肤细如白玉,双眼狭长,鼻若悬胆,剑眉如飞,眼中如星河倒悬,正是上古美男的好相貌。
即使被激怒,他的教养终究战胜了蠢蠢欲动的拳头。少年一言不发地跪坐下来,偏着头,独自生着闷气。
“公子,我们萍水相逢,日后,怕也难有交集。这次冒险救你又留你多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铜漏滴答作响,许久,少年似乎已经镇定下来。他跽坐在席子上,周身自有种上位者的威仪。
少年冷声道:
“你且问吧。”
“你可知道,一个叫沛公的人吗?”
少年瞳孔缩了缩。
“如果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人,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那……你知道他所侍奉的……公子吗?”
坐在席上,少年垂目沉默。许久,他以毫无感情的声音道:
“那个人也死了,在许多年前。不过,他死得很有尊严。”
屋内烛火噼啪,一站一坐两个人仿佛都被说不出的梦魇扼住。
最终少女静静开了口。
“多谢。”
木门合上,君宁抬起头,望着南国异常璀璨,仿佛触手可及的夜空。
荒玉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低声道:
“您觉得,那位少年说的是实话吗?”
“我不知道,但看起来不像假话。”负着手,君宁脊背挺得笔直,荒玉却觉得已经不堪重负。“至少在他眼中,那个人,已经死了。”
当天夜里,一名少年静静地离开北樊质女的车队消失在西峰城的小巷中。送他出去的影卫们没有理会他的去向,也没有关照他的前路,因为对于他们的主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仿佛石子投入湖面,浅浅地起了几个纹路后,表面上一切恢复宁静。
然而谁也不知,在湖底深处,日后,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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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尧国都昌城,被称为罪恶之城,欢欲之都。
南尧民风奔放,许多土人相互通婚混血,造就了与中原一带迥然不同的文化风俗。大街上经常能看见情侣当街热吻,或者仇家决斗。平民男子个个穿着露脐小衣,短裹布,毫不避讳地在闹市中穿梭。贵族男子也不过裹着及脚的围布,头上围了个轻薄的头巾,在光天化日下坐着抬辇出来游玩。
君宁到昌城后终于蒙王召唤再次回到队伍前列。尧王拉风的十六白牛王驾掀起了纱帘,车里的美人早换了数茬,一边扭动腰肢尽情热舞,一边往车下抛洒鲜花钱帛。
“吾王!吾王!”
街边民众伸着双手呐喊,对落在脚边的金钱视而不见。即畏惧又疯狂地呼喊着王的尊号。
“吾王!吾王!”
远处浩浩荡荡迎来大批人马。民众们习以为常的退让开,将大片广场留给贵人们。
来者有男有女,年龄各异。有的正值青年,有的还是幼儿。后面还跟着几十个穿着制式官服的人,看上去应是朝臣。
当先的男女们如同看见花蜜的蜜蜂,嗡得一声围上王驾。
“母王,儿臣很想您呐!”
“母王,欢迎您平安归国!”
“母王,您还记得儿臣吗?儿臣是……”
黑压压上百人,竟然都嚷着王子,王姬的尊号,拼命地在肉山魔王面前露个脸。魔王哼哼了几声,显得对百般讨好的子女们兴趣缺缺。
“这……这是何等的福气!”再次蹭到君宁车驾里的纯阳姬喃喃道:“吾国要是有她一半……不,十分之一的王嗣就好了!”
“呃,是吗……”望着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君宁感觉颇为目眩。
“殿下!您要努力啊!北樊的未来就指望您了!”
别…………
陷入对昌盛子嗣的妄念中,纯阳姬已经疯魔了。君宁看着被人密密麻麻挤满的街道,心中也生出一丝羡艳。
——若北樊也能有这么多人口……
人乃立国之本。尤其在这个年代,许多将领攻下城池就会将整个城的人变为奴隶。不过因为连年战祸,庄稼歉收,太多的人国家又养不起。这就陷入即缺人,又养不起人的怪圈中。
近半年,自从君宁掌政,她便有意吸纳各国因战祸流亡过来的人口。先在北境戍边几年,待安定下来,再慢慢迁往内地。但愿这些为北樊打过仗,种过田的外乡人几年后会对这个国家真正产生归属感,成为真正的北樊人。
“——太女殿下?”
闻声转过头,君宁在来人衣饰上扫了一眼。
“行人卿。”
行人署是负责安排他国来使的官员,按例樊国太女怎么也该由最高长官大行人卿亲自接待。但由于是质女,从官员的等级就能看出轻视。君宁与达拉罕汗女亚娜不同,达拉罕与北樊兵力相等,甚至稍胜一筹,亚娜主要起挟制的作用。因而亚娜享受的是王亲贵女般的尊荣。
而君宁作为刚经历内乱国家疲弱的北樊太女,结盟虽对两方都有利,但还是北樊更迫切些。如此,她在南尧的日子就很有些不好过了。
“太女殿下,王上回朝将在宫中设宴。请殿下梳洗后于今日酉时准时前往千宵殿参加,切莫延误时辰。”
“谢大人提醒。”旁边的纯阳姬上前接口道:“不知我家殿下应前往何处安置?”
长卿丞轻慢地瞥了眼矮墩墩的纯阳姬,随手往东边一指。
“近日大王归朝,诸事忙乱。还请诸位在驿馆中屈就数日。待安顿下来,再为太女另行安排住处。”
“你……我们这位可是北樊太女。不安排在行宫住也就罢了,你竟让殿下在东市与贱民同住!你不要太……”
“纯阳姬!”抬手止住胖墩即将出口的大骂,君宁转向面露不耐的行人卿。“朝中忙乱本殿可以理解,驿馆不过是小事。但吾长兄和亲贵国多年,本殿甚是想念。愿以拜谒,以尽悌友之情。”
“长兄?”长卿丞翻着眼皮想了半天。“王上后宫无数,不知殿下的长兄是哪一位?”
“西贵君孟樊。”
长卿丞脸色微微变了变。她抿抿嘴道:
“此事不归小臣管,殿下要向王上亲自请示。时候不早了,小臣先告退了。”
远远望着行人卿消失的飞快的背影,纯阳姬掐着水桶腰,啐了一口。
“德行!一提西贵君就跑得比兔子还快,莫不是怕了吧?”
今天第二更,终于到尧国啦咩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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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当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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