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颜将军,半年没见,你还是这样不讨人喜欢。”
皇帝姬愔仰起脸微微笑道。方才挽住舞姬柔软腰肢的手被他蜷进明黄游龙袍里,像只受了惊、骨瘦如柴的白鸟。
颜驭喉头一耸,把涌上来的腥甜咽下去,她冷冷拔出身上佩剑对准姬愔,剑身雪亮映出姬愔浥如沁露的眼睛,旁边太监连滚带爬扑上来,挡在姬愔身前,几乎把宫砖磕碎。
颜驭神情轻蔑地松开手,剑“哐当”落地。
“拿上这把剑,所有人,滚出去。”
整座太和殿如一只无形巨手翻覆倒空,顷刻阒静无声,落针可闻。
“小驭,怎么又发这样大的火……”
“是不是在外面受了欺负,让朕看看。”姬愔起身踱步到颜驭前,他比她高一些,落下来的目光涣散,闪烁几下才汇聚在她的脸上,终于看清了她颊面上的血污。
他仿佛被刺了一下。前些年颜驭凯旋面圣时总是一身腥臭,好像自阿鼻地狱归来,在尸山血海滚了一遭。
于情而言,他知道颜驭是为了争着尽快见到他,省了洗浴的时间,她喊着“阿愔阿愔”扑进他的怀里,喃喃着这次杀了多少敌人,痴缠如幼鸟,但于理而言,他仍觉得她不够聪明,倘若她先去洗掉身上血腥味,他会抱她抱得更紧。
但今天这一次,颜驭没有抱住他了,或许是因为颜驭刚进来的时候已经撞见他揽住了温香软玉的舞姬。她举起剑对准他,尽管很快她又心软地掷了剑。
“朕的小驭瘦了。”姬愔不爱她,但他乐意做足表面功夫。
“陛下,这次臣为您包围剿尽了蛮夷的五千精兵,三千骑兵继续北上,两万步兵固守北陵关隘,以备敌患。”
“一切都在掌握中,”颜驭惨然一笑,“请问陛下连发几道召令逼臣回京,意欲何为呢?”
“小驭,”姬愔似有不忍,确切而言是软弱起来,一瞬间他想放弃与护国公鲁膺的计划。
他知道颜驭一身赤胆忠心,但是她打的胜仗太多了,她座下军马也走得太远了,远到把朝堂上主战派的慷慨陈词都衬得无比软弱。可国库早已空虚,支撑不了她颜驭的壮志雄心。
凭着他与她两小无猜,两情相悦的情分,她要什么不好呢,非要打仗。
可姬愔本来就不喜欢打仗,打仗削减了他选宫妃和修琼楼的用度,朝中总在为此吵吵嚷嚷,没人再长篇大论夸赞他盛德英明。
于是两年前姬愔正色直言道:小驭,盛世是休养生息的,乱世才需征伐,你当初继承颜大将军遗志的时候不是说,只求天下太平,你我安宁吗?你睁眼看看,现在难道不算是吗?
他忘不了当时颜驭用一种多么陌生而冰凉刺骨的眼神望着他。而后她逃窜一般躲他躲到了边关,埋头行军,与姬愔两年一面不见,唯有书信来往。
这两年,他牵着宫中新人的手,越发觉得颜驭如同一块铸造盔甲的玄铁,冰冷,坚硬,丝毫不解风情,连带着她时不时献上来的战功捷报也一并乏味刺眼起来。
护国公鲁膺读懂了他眼里的厌弃,满身盔甲的将军伏拜长坐,一夜未寐数清了颜驭目无尊上兴师动众十几道罪名!姬愔冷眼瞧着,连一个中年武将的腰都比她弯得低!
偏偏你颜驭,自诩功高盖世,不肯对朕好声好气?
为何就不能.......对朕稍稍低头呢?
姬愔下了一道急诏:颜驭速回宫!朕有危!
他知道,寻常诏令她颜驭是会推辞不错,但唯有救驾,她绝不会置之不理,她杀神斩魔也会回来。
他心知肚明她的深爱,他不屑又享受她的深爱。
对不住了。姬愔漫不经心地想。
你我来世再作夫妻。
殿内铜壶滴漏声如怨咽,铜人盘坐敛首如垂泪认罪。
姬愔再次端详了颜驭的脸,凤眼凌厉,剑眉叠嶂,太清冷太倔强,令人浮想到一片战乱后肃杀残破的荆棘荒野,悭春寡色,血肉荒芜。
一个可怜的,无关**的女人。
姬愔猝然施力抱住颜驭!双臂死死匝住她披甲的腰身。
“动手!”
姬愔厉声喊道,霎时间空荡的宫殿张开深渊般的巨口,吞噬了这道声音。
死寂。
姬愔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已脱离掌控,他瞳孔缩为针尖,正要将颜驭从怀中推开,他也有剑,就在他身后,鲁膺未至,那他便亲手了结颜驭!
谁知颜驭双手如铁钳,反将他紧紧箍住。姬愔胸口蓦地一凉,他低头望去,胸口长出来一具艳红的刃身。
“你居然......藏了一把匕首......”
姬愔凹陷的玉白眼窝盈满震惊之色,眼珠遽突似乎在巨力之下几近被挤出来,现实削金如腐把他脑海搅得血流肉烂。
......弹指间胸口红流汩汩,温热如暖春,在皇袍上绽出色泽艳丽的血花,姬愔的意识开始昏沉,他迷迷糊糊地想:颜驭明明与他亲密相拥,却浑不惜命地从背后捅他一刀,她就不怕这刃尖也伤到她自己吗?
姬愔垂眸,他们胸口那道裂缝宽如半掌。
从前他没有抱紧她许多次,这一次,轮到她没有抱紧他。
姬愔比颜驭高的那截身子,此时软软塌陷,倒在颜驭肩上,颜驭随手一推,姬愔便无可挽回向后栽倒了去。
姬愔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从高处落下的,泠泠如泉。
“蠢货。”
“你不会以为,我刚刚发现你要杀我,才决心反击?”
颜驭露出一个森然而明媚的笑容,“姬愔,从接到那道诏令起,我就知道这是你设的局。”
“可是姬愔,”颜驭眼红得像日夜浸了地上姬愔流的那一滩血,耳边犹有金戈凛冽战马嘶吼,“我还是来了。”
“我来,是为了亲眼看看,我曾誓死效忠而深爱的君王,究竟能愚蠢卑劣到何种地步。”
一滴浊泪划过她染血的脸颊,她随手拭去,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你践踏我,我可以忍。你断我粮草,停我军饷,我不能忍。你为了一己私欲,视数万将士性命如草芥,置百姓于砧板上任人鱼肉——姬愔,你不配为君。”
说完这句话,她注视着姬愔的尸体,难免有些懊恼,为了进宫觐圣,她从北境龙川疾驰狂奔回来,累死数匹快马良驹,二十四个时辰不曾合眼。
姬愔真是把她气得心恍智昏,害她这般冲动。
但也不是全无退路罢了。
颜驭蹲下来,用手蘸了姬愔还没干的血,在他青白的脸上点了几个红印子,又挽起他的袖子,在他僵硬的手上也点了几道。鲁膺和鲁家的狗已经被她拦住了一会儿,但她带回来的亲卫军撑不了太久,她得赶在那几个聒噪伪善的文臣发现之前离开这里,和姬愔的尸体。
“南惟霺!寻一顶软轿,让颜卫把安泰殿通向京郊皇陵的路清了,还有......”
颜驭玩味地扭头,“那个舞姬也一并带上。”
“遵命!”一个银甲覆身气势凛冽的将士站定,弯腰接令,转身如风驰电掣离去。
颜驭抬手抹去姬愔胸口大块的血痕脏渍,用匕首从姬愔内衬下摆划出块干净的布,系在他脸上,又蹲下狠力一拽背上尸首,露出尸首背面明黄闪耀,未沾血色的龙袍。
出了安泰殿,颜驭往外望一眼,还行,她动作利索,被颜卫拦在外面的宫人还没察觉这弑君的骇人行径,至于内廷总管章寻芳,这个哑声粝嗓的奸阉仅仅被她引开了一会,但只要颜驭能在一炷香内出宫,他便追不上。
宫轿已至,颜驭让南惟霺抱着尸体坐进去,自己则掀甲跨上盗骊马,率领一众亲卫骁骑和中间的宫轿闷声前行,绕过太液池直奔钟楼出宫。
宫城北面常宁门禁卫原本还为颜驭带着亲卫兵大咧咧在宫中冲撞而警惕讶异,颜驭翻身下马,漠然神情中有一丝受慰藉般的奇异满足,她向禁卫展示出宫腰牌和监军令。
颜驭虽然主率边防镇军,但受特敕,一次可携五十以下亲卫兵入宫,且有权调动三分之一的宫闱禁军。
禁卫都尉朝守门执戟示意开宫门,接着对颜驭友好点头,他对这位素有“战仙”之名的颜将军心怀敬佩,别人见颜驭面无表情以为冷冰疏人,都尉却认识她这种浑身散发出来的杀完人,混杂着空虚与防备的疲倦。
都尉心中敬意更甚,甚至颜驭已过宫门,他突然高声喊道:
“颜将军定国安邦,为民除害,辛苦此遭!”
颜驭没有回头。都尉心里有些怅然。
离盗骊马最近的颜卫正埋头行路,却听见了前方一声轻笑,清脆如沉潭惊石,泛起涟漪。
为民除害?倒也没错。
颜驭两腿紧夹马肚,俯身御风,马蹄扬起漫天黄尘,蒙住她的面目,更加晦暗不清。
果然。
全天下人眼里,她颜驭都是最不可能弑君的人。
从宫城到皇陵要穿过一片郊林,颜驭稍放缓了速度,两侧崛石奇林劈地而出,抽拔如剑。
颜驭的打算可谓简单粗暴:宣称姬愔染上时疫。具体是什么疫病,是颜驭在行军途中遇过的一种,性烈奇僻,发病时周身溃烂,病好或许会容颜大改,不过颜驭手握治愈偏方,要治好并不难,只是要治好而不祸及宫闱,必须隔离。
颜驭当然知道这套说辞漏洞很多,例如这瘟疫是如何绕过一干宫人找上姬愔,而日日侍身的太医又毫无察觉等等,但她只需要一个理由带走和控制姬愔而已,稍微名正言顺一点,用她的长剑和拳头让生疑的人自己用想象力补充细节。
真正穷追不舍要咬她的人其实并不在意她用了什么理由,大家都清楚把一个软弱且并不掌握实权的皇帝控制起来是为了什么。
她知道朝中这群人不会兴致勃勃与她辩驳多久,因为边境的防守此时一塌糊涂,再过一些日子,连失的城池与后退的境线便是一道惊天的讣闻,这群嘴皮尖利膝盖软糯的文臣和被联姻与富贵驯养成温顺羔羊的将军马上要被吓得屁滚尿流,叫苦不迭。
颓势早在几个月前便奠定,颜驭也不否认她输得彻底。
颜驭在龙川跟东突厥斗了几年,从受荫副尉一步步杀人杀到封侯受爵,再到入册建勋,兼任北朔节度使与二品镇国将军,她杀的人同她救的人一样多。
中原同东西突厥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轮到颜驭参军的这几年,宜军好不容易趁着北漠几个游牧民族内乱,往北面推了几百里,掠回几座几乎被屠光的城池,但接连几场胜仗让国库开始囊中羞涩,主和派声称再打下去内乱的就是中原了。
颜驭不甘心,她有把握能一举拿下龙川往北的关山,把突厥拦在地势险要的群山北面。而此时猝停,不趁胜追击,反倒放虎归山,无异于视边防军性命如草芥。
称之为付诸东流功亏一篑都不为过,简直将前几十年铺的局造的势,几代良将勇兵的心血毁之一旦。
可她忘了,后方坐着的姬愔早就不是那个与她相知相守的人了。
最珍贵的铲敌时机早在一匹匹催粮草的快马铁蹄下,被消磨殆尽。
姬愔逼她输,她也的确输了。
她怎么能赢?凭她一人,如何救得几万人?
她回来不仅是为了那道紧逼到抗旨便与谋逆无异的救驾诏令,更是因为主和派把她的军饷粮草扣得死死的,战线已被吃尽,颜驭远比她示于人前的傲然身姿要狼狈。
颜驭曾经能履险单骑入敌营,一箭命中可汗心脉,现在也能抛却一切回京,狠心直捣腹地痈痔。
颜驭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什么:我要重新掌控我的兵马,回北境救回我的副将。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先逃出去,活下来,掌控兵权。
路侧树色苍翠森寒,颜驭不知不觉稍稍放缓了速度,她心神不定了几日,遭此大起大落,此时平稳地赶路,反倒难抑倦怠。
直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不远处。
颜驭几乎一瞬间清醒过来,她眯起眼,只看见是一个人,看姿势并不是要拦路,仅仅袖手直立,远远望过来。
颜驭心生警惕,挥手让精骑警戒,她纵马两步跃作三步,几乎瞬息间到了那人跟前,那人站在路边,深灰斗篷半遮面,颜驭侧头不经意一瞥,马蹄扬起一阵风,斗篷卸力软软委顿,那人朝她展颜一笑。
颜驭猛得扯住了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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