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多年前薛明窈的抱怨在耳畔嗡嗡作响,与令人发昏的热意一起向谢濯袭来,“谢青琅,你怎么老是生病啊,上上个月风寒才好,这个月就又染上了?还好你是读书人,要是你在我阿爹的军营里,整日餐风露宿地行军,那还不得磋磨死啊......”

“......喏,让厨子给你煮的防风粥,这两日又降温了,你快点喝了,免得又着凉发热。”

谢濯不记得他回答了什么,但必定是拒绝。不管薛明窈让他做什么,他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拒绝。

“......你敢不喝?我告诉你,这可不是普通的防风粥,是我花了几万钱找来西川最好的医士给调的药膳粥,加了祛寒的紫苏叶和生姜呢。你要是不喝,就把这个钱赔给我!”

谢濯眼前忽地一阵发黑,他摸了摸手臂,又去摸前额露出面具的部分,熟悉的烫意。

宋太医那日叮嘱,切勿情绪激荡,否则会加剧病情。

美人醉之毒,还未彻解,就卷土重来了。

屏风那头的食案前,陈良卿轻轻抬眸,好看的眼睛里荡着和风碧波,一时雪尽春生。

“郡主为在下费这么多心思,不值当。”

他温厚如故的声音中似是含着一丝无奈。

薛明窈眨眨眼,对着这位清风霁月的君子莞尔一笑,“值不值,你说了不算,我说的才算。若我花的这点小心思,能让翰林身体康健,全心修史,那我觉得很值呢。”

在她诚挚的美丽笑容里,陈良卿终是拿起银匙,一勺一勺安静地喝完了粥。

“多谢郡主,味道很好。”他微笑道。

薛明窈笑意愈发深。

做一分,说九分的感觉,很好嘛。

小吏撤走食案,两人敛衣回到里间,谢濯端坐房中,面具安安稳稳地覆在脸上。

三人重新聊起南疆战事,薛明窈在南疆不过两年见闻,多数时间闭着嘴,听谢濯与陈良卿对谈。

谢濯一介武夫,谈吐和见解竟也不俗,南疆文史掌故信手拈来,朝廷在南疆的经营管辖了熟于心,几次大规模征伐,从百年前裴雄将军到十多年前的薛崇义将军,其策略部署如数家珍,条缕清晰,鞭辟入里。

不说薛明窈,便是陈良卿都感到惊讶,“将军博学擅思,在下佩服。”

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陈良卿已感觉到谢濯的学识远远超过一个将军该有的水准,凭此考进士科入仕为文官都并非不可能,这样的人竟是边军底层出身,实是令人纳罕。

谢濯身上晕眩和发热并未消退,只是不肯在他们二人面前露出痕迹,他揉了揉额角,忍着难受稳声道:“翰林谬赞,是谢某班门弄斧了。”

陈良卿见他如此动作,关心道:“将军可是中毒未愈,身体不适?”

谢濯摇头,“谢某一切安好。”

陈良卿倾身为他与薛明窈添茶,雪袖拂落,露出一截峭秀腕骨。

英国公府的小公子,家世人才都是一等的好,性情温润沉静,从不恃才傲物。

薛明窈心中感叹,陈良卿和她是同辈人,也在京中长大,肯定也听闻过她年少时的轻狂事,却既不表现出抵触,也不显得狎昵,始终待她平和有礼,可见涵养之好。

好涵养也意味着难亲近,她来次翰林院不易,还想再充分利用一下,和他单独说说话。

薛明窈对着谢濯盈盈说道:“谢将军,你身子并未全好,虽无不适,但也要多休养。说了这么久的话,肯定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府休息吧?”

话音才落,她就感到谢濯瞪了她一眼。

薛明窈噌地来气,他凭什么瞪她。她话里话外意思,难道不是表示关心?

他不过才见她两面,就几次三番态度强硬,莫非是一早就对她有成见?

薛明窈不肯忍,仗着这个角度陈良卿看不见,狠狠瞪了谢濯回去。

谢濯没回答,倒是陈良卿听进去了薛明窈的话,“谢将军,郡主说得有理。你仍在病中,我不能再烦扰你了。待将军病好,在下定当备珍酌佳肴,邀将军至府把酒长谈。”

“翰林言重了,我的病不碍事。”

谢濯回得简单,没有半分离开之意,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南疆事。

如此又过了几盏茶功夫,期间薛明窈再次提出让谢濯早些回府休息,被他又一次坚决拒绝,还不忘给她投来几个冷冰冰的眼神。

薛明窈无可奈何,小半天过去,她坐得屁股都痛了,谢濯和陈良卿聊起正事,她插不上话,杵在一旁也嫌尴尬。

谢濯不肯走,那只能她走了。

薛明窈起身告辞,陈良卿望了望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的窗外,“雪下得不小,翰林院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郡主可带了雨具?”

得知薛明窈主仆只有一把小小的绸子伞,陈良卿令小吏取来一把油纸伞。

“郡主金贵之躯,不宜淋雪,用这把吧。”

小吏送来的这把伞骨坚硬,伞面十分宽大,撑三个人也足够,在伞柄的末端刻有一个端正的“陈”字。

薛明窈一阵欣喜,嘴上却道:“你把自己的伞给了我,那你下值出宫的时候怎么办呢?”

“翰林院还有备用伞。”

“那多谢陈翰林了。”

两人一问一答,谢濯忽然开口,“打搅翰林甚久,在下也该走了。”

薛明窈咬紧牙,他一下午迟迟不走,结果她一说要走,他就也跟着走了?

他是不是成心和她作对!

谢濯并未携伞,因而陈良卿也十分体贴地唤小吏取来一把备用伞,这把明显要小一些,顶在高大的谢濯头上,与旁边窈窕女郎撑着的大伞形成鲜明对比。

三人站在檐下,薛明窈无可奈何地与谢濯交换了伞。

好在陈良卿肯将他的伞借给她就已是一个不错的信号,她用不用倒无所谓。

薛明窈主仆与谢濯从陈良卿号舍旁的小门一道离开,等薛明窈回头再也看不到在檐下目送他们的颀长身影后,她毫不客气地向并行的谢濯发难。

“谢将军,本郡主有个疑问。我几次劝你走你不走,为何偏偏我走的时候你就肯走了?”

谢濯与她隔着两三尺的距离,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声音穿过飘雪平平送来,“郡主不用多想,我只是忽然意识到马上到我喝药的时辰了,不能耽搁了。”

“喝药?”薛明窈觉得可笑,“难道宋太医开的药还规定了什么时辰喝?”

“正是。”

薛明窈向他投去一个“你当我傻”的眼神,谢濯不理会,顶着雪径直向前走。

薛明窈冷眼看着,他步伐略急促,甚至有些不稳,似乎真是一副急着回府的样子。

她跟在他斜后方,不知不觉也加快了脚步,匆匆到了宫门口自家马车旁。

奇怪的是,谢濯也在她的马车前站定不动。

“谢将军,你要做什么?”薛明窈狐疑问他。

谢濯不语。

他一身玄氅立在伞下,前额被伞缘遮挡,下半张脸藏在银面之下,好似一尊无声无息的暗影矗立在雪地里。

影子幽幽出声,“我是骑马进的宫,没有乘马车。”

“……所以呢?”

去找他的马啊。

“此时雪大。”谢濯道。

薛明窈有点明白了,“你不想冒雪骑马回府?”

“在下抱恙在身,若冒雪骑马回府,恐怕会不利化毒,加重病情。”

薛明窈服气,雪没下起来的时候他不肯走,这时候倒想起自己还抱着恙了。

谢濯又道:“郡主若不介意,可否搭载在下一程。鄙府与贵府刚巧顺路。”

薛明窈嗤笑出声。

他倒好意思求她,且求人的语气还这么寡淡,以为她是像陈良卿一样的大善人吗?

薛明窈笑靥如花,“不好意思,本郡主很介意。将军怕淋雪,那就找个地方避一避,等雪停再回。或者,步行回府也可以。”

谢濯盯着她娇俏的容颜,淡淡道:“在下不能误了喝药的时辰。”

薛明窈再次嗤笑,“那将军转身进宫借辆马车出来吧,以将军的品阶声望,轻而易举。”

“不可。在下微贱之躯,功绩浅薄,蒙圣恩忝居高位,已是诚惶诚恐,如何能仗着权势越礼行事?”

薛明窈举着伞的手有些酸了,将伞交由绿枝,凉凉道:“那将军不会不知道,我一个女子与你同车,也是逾越礼节的吧?”

“郡主女子之身闯翰林院,不也逾矩越礼?我看郡主毫不在意。”

她哪里闯了!

薛明窈气得俏脸鼓起,不和他废话,“绿枝,咱们上车!”

说罢手一撩车帘,抬腿就要上车,然而袖子却被谢濯拽住。

薛明窈回头一甩,未甩开,气道:“你放开,还当登徒子不成?”

绿枝抱着伞在旁手足无措,担忧地看着自家郡主,不敢上手拦这位铁血将军。

“郡主在陈翰林面前善解人意,体贴入微,却对在下冷言冷语,袖手旁观,此非表里不一?”谢濯冷冷道。

薛明窈反唇相讥,“将军不也一样?在陈翰林面前斯文有礼,谈笑风生,对我却粗声恶气,动辄嘲讽,还敢轻薄我!”

谢濯忽然松开了她衣袖。

薛明窈不知他用意,警惕地看着他,一时没再跨进马车。

谢濯慢条斯理地收起陈良卿坚固精良的大伞,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乌发与墨氅上,顷刻间铺就一层霜白。

“郡主说得不错。不过在下敢于承认自己的两面,而郡主却不一定。”谢濯欺身向前,垂头注视着她的杏眼桃腮,低声道,“这几日我少不了与陈翰林往来,郡主敢让他知道你真实的样子吗?”

薛明窈蓦地一惊,抬眼对上他漆黑的瞳仁,“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濯退后半步,语气又淡了,“在下只是想求郡主搭载一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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