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也听不见上首的雍武皇帝说话。

赵端思索再三，实在忍受不了这几近凝滞的气氛。

他闭了闭眼，咬紧牙关开口道：“陛下，老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赵端耍了个小聪明，他自己开口请罪，想来皇帝会看在赵家的份上饶恕他们一家子的罪过。

不过很可惜，他实在是异想天开，皇帝就在这里等着他呢。

不过显然雍武皇帝是个做面子工程的好手。

此刻的他好似全然忘了朝堂上的争斗一样，故作不解的问道：“哦？爱卿何错之有？”

赵端心里暗恨皇帝的装模作样，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自觉屈辱的闭了闭眼，这才开口说道：

“老臣教子无方，以致家中子弟冲撞郡主，冒犯天家威严，恳请陛下责罚。只求陛下看在孙儿是赵家唯一男丁的份上，饶过他吧。”

雍武帝原本好整以暇的端坐着，看着这个向来倨傲的世家领头人也有如此卑微的时候。

可他听完赵端的一番话，勃然大怒起来。

他将放在手边的卷宗狠狠的砸向地上匍匐之人，怒斥道：

“赵端，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赵承之罪只是不敬吗？”他拍案而起，指着赵端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看看你赵家唯一的血脉都干过什么龌龊事。

犯上不敬，草菅人命，强抢民女，狎妓纳娼，桩桩件件，哪一件值得朕饶过他。”

赵端哆哆嗦嗦的捡起散落一地的卷宗，他手里动作迅速、一目十行的翻看着。

越看身上冒得了冷汗越多，但他却无可辩驳，毕竟这里面还有不少事是自己出手帮忙遮掩过去的。

不然就以他老妻和那个废物儿子手段，怎么可能让赵承安然无恙的在上京城作恶多年。

但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不过几个贱民而已，处置了就处置了。

要紧的是供词上有关赵承言语犯上的事情，不过这也简单，只要摆出自己世家之首，三朝元老的身份，态度上再低一些，糊弄过去还不简单。

他故作可怜的求饶：“陛下，陛下您是知道的，赵家子嗣艰难，老臣与老妻年近半百才得了这个孙子，他父亲也就他这一个孩子，平日里老妻和犬子溺爱了些。

孙儿素日里是有些胡闹，老臣也曾想亲自教养，可他身子娇弱，老臣实在是狠不下心来。

可陛下，那孩子虽然有时不正经，但本性还是纯善的，这供词所言，必定是那几个刁奴为了脱罪的推脱之言，这是诬陷，请陛下明察。”

说完，他行了个大礼，双手举起，又跪拜下去。

雍武帝怒极反笑，他的一只手搭在龙椅的扶手上，一遍又一遍的盘着上面的龙头。

“你倒是个会拉人下水的，只是可惜了，这份供词，是京兆尹的人将那几个刁奴分开来，挨个审讯得来的。

不如中书令替朕想想，这些人是如何在无法沟通的前提下，异口同声地供出来这些腌臜事的呢？”

“陛下，这，臣...”赵端被怼的哑口无言，直起身子无措的看着雍武帝。

皇帝直凝视着这个自他登基起就高高在上，仿佛天下间就没有能入得了他眼的世家子弟。

他平静的说道：“赵承是你赵家的子嗣，可死在他手里的那些人，还有被他糟蹋的那些女子，亦是朕的子民。

他们，是大雍的子民，今日朕若是放过了赵承，明日，朕就无颜面对天下的百姓；来日到了地下，也无颜面对楚家的列祖列宗！”

他的话掷地有声，赵端再无言以对，使出了最后一招—耍无赖。

“陛下，老臣就这么一个孙子啊，您就看在老臣为朝堂尽心尽力多年的份上，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求陛下饶过他吧。”

他哭的老泪纵横，很可惜屋里唯二的主仆二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主。

雍武帝轻轻拍着手下的龙头 ，说道：“既然爱卿如此辛劳，那便回家养老去吧。毕竟，你家教出了如此不成器的后代，朕实在不放心将中书令一职交托与你，想来，朝臣与百姓亦是如此。”

这下赵端傻眼了，他没想到，大胖孙子没保住，还连带着自己丢了乌纱帽。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显然雍武帝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他又漫不经心的说道：

“至于那个赵端，朕会看在你这个三朝元老的面子上，只杖刑二百，岭南流放三千里，即日行刑。”

赵端此刻倒是清醒了，他深知，皇帝这是不打算放过他家了。

莫说二百杖下来还有没有命，流放三千里，这一路上危险重重，想要教训大胖孙子的人多的是。

就算他们一路打点，大胖孙子真的运气好的到了岭南，只要一想到这些年被他用各种手段弄到岭南的政敌。

赵端只觉背脊发寒，他张大了嘴巴看着上首的雍武帝。

原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这么多年隐忍不发，甚至有意纵容，不过是为了如今能够一击即中。

他笑了，那笑声里满是凄凉。

当初在先帝威仪下被吓得瑟瑟发抖躲在他身后的少年，如今也终于长成了深不可测的帝王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一般。

他缓慢的说道：“臣启陛下，昔日太祖登基，恩赏诸元从丹书铁券，以示天恩。今臣愿将丹书铁券献与陛下，只求陛下开恩，让赵家留个后。”

雍武帝眼底意味不明的目视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去吧。”

赵端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跪直了身体，再次正了正官帽，俯首叩拜：“臣，谢主隆恩。”

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雍武帝唤住了。

“老师。”

雍武帝直视着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抿了抿嘴，似是不忍心一般，也背过身去。

他语气沉重的开口道：“只要赵家从今往后安分守己，朕保证，老师一家必定一世无忧。”

赵端的手已经搭到门框边了，他没有回头，用上首之人可以听见的声音平淡的说：“那就多谢陛下了。”

这一刻，是多年针锋相对的君臣二人之间难得的平静。

谁也不知，那平静究竟是历尽千帆之后的大彻大悟，还是为了，粉饰太平。

赵端走出去之后，殿里只剩下了主仆二人。

良久的沉默，雍武帝始终背对着那扇门，紧闭双眼。

就在此一方时空几近凝滞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江德忠，朕又失去了一位故人。”

那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寂寥和疲惫。

江德忠抬起眸子小心翼翼的瞄了雍武帝一眼，斟酌半天才开口：

“陛下可要歇歇？陛下为了大雍的江山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如此疲累，老奴看着都心疼。”

雍武帝白了江德忠一眼，笑道：“你这个老东西。”

他望着龙椅背后的大雍舆图，眼神逐渐坚定起来。

“为了大雍的江山，为了祖宗基业，有些事，朕必须做，也只有朕才做得到。”

而此时的殿外。

强撑着气势走出来的赵端一出门就遇见了早已再此等候的谢以宁和霍萧。

见他出来，二人连忙行礼。

谢以宁莞尔一笑的说道：“中书令大人安好，昨个儿将贵府公子送至京兆府，实在是大庭广众之下赵公子太过分了，本宫是逼不得已才如此为之，中书令大人可千万莫怪。

本宫现在就去向舅父求情，一定让赵公子全须全尾的回家。”

她左一句中书令，右一句赵公子的，听的赵端只觉心肝肺没有一处不疼的。

气上心头的他一甩袖子，对着谢以宁冷哼道：“多谢郡主好意，求情就不必了，我赵家的儿孙自有祖宗庇佑。”

望着赵端渐渐远去的背影，谢以宁并未因为他的无礼而生出一丝一毫的不快，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那藏在笑意之下的，是宛若万年不化的凛冽寒冰。

兀的，谢以宁脑海之中闪过一个的瘦弱憔悴女子。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女子倔强但又伴随轻微哭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郡主，民女的姐姐被赵承强抢回府，备受凌辱而死。那个畜生，还有赵府，他们害了我姐姐还有那么多人。请郡主娘娘大发慈悲，让民女为赵承，为赵氏一族的坟头，添一铲子土吧。”

赵端逐渐看不见的身影被一个女子所替代，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郡主？郡主？”

她被两道不同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回过神来的谢以宁对上了霍萧和小印子两张包含担忧的面庞。

谢以宁安抚一笑，表示自己无事。

她将目光转向了手中的折扇，“唰”的一声将扇子合上，塞到了小印子怀里。

“别忘了本宫说的，这江南烟雨图太过灰暗，添上几缕光，也算讨个好意头。”

小印子着急忙慌的将扇子收好，那可是他心上人送的，得小心翼翼的保存好，不然归夏可是要跟他生气的。

“行了，本宫还要陪太后娘娘逛园子呢，霍将军不是要面圣吗？抓紧进去吧。”

说完，转身就施施然的离开了。

被留下的二人对视一眼，还是小印子率先开口：“霍将军稍候片刻，奴才这就进去通报。”

霍萧连忙对着小印子拱手：“那就有劳内官了。”

小印子一边忙道不敢，一边脚步飞快的溜进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