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时节,天才微亮,京郊山脚下就有农人拿着镰在地里忙着收麦。
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女人赶着驴车路过田埂边,大嗓门冲着地里喊:“阿婆,这么早就干活,可吃了?”
地里的老妇直起腰望了过去,笑呵呵回答:“吃了!家里老头一早煮的红薯粥,香嘞!”
看见驴车上载着几个水桶,水桶边上还坐着个怯生生的男子,老妇问:“又带着夫郎到城里卖鱼去?”
那女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啊,我这夫郎粘人得紧!早上京里采买的贵人又多,他搭把手也好!”
又见远处苍山边雨云徘徊,那女子便也不再多说,只道:“得,这雨下到半山腰了,阿婆您忙着,我赶路了!”
“哎呀,这天儿……”
苍山。
卯时末,太阳才出来了没多会儿,山上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竹林也沙沙作响。
六月的天,倒被这风雨衬得有了些凉意。
雨滴打在竹叶间,偶尔有几颗溅到了一张宽大的芭蕉叶上。
那芭蕉叶下盖着的是张略显苍白的少女的脸,她躺在麻绳编的简陋吊床上,整个人没骨头一样横躺在两根粗壮的竹子之间,摇摇晃晃。
她穿着不合身的白衣,虽说用细绳系了腰身,这衣衫也还是大出不少,半边的袖子和衣摆从吊床上垂落下来,差点儿就被雨水打进泥地里。
好在竹叶铺了厚厚一层,将淤泥挡在下面。
雨越下越大,原本就雾气弥漫的山间小道上,这下更是朦胧,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显得空灵寂静。
芭蕉叶下的少女被雨浇醒,无奈地坐了起来。
她心道这下可好,原本想着躲出来清净些,这雨一下可算是无处可去了。
苍山上有个名叫修心的道观,她就是一早从那儿溜出来的。
被府里头罚来这修心观没几日,那群成日里神神叨叨的道士就快把她烦死了,她这一早就又和老道过过招了。
但是毕竟吃人嘴短,她晚些还要回去蹭观里的素饭,也不能闹太过,于是便躲了出来。
正盘算着到何处去,竹林外的山间小道上便拐出来一个人影。
少女哈欠打到一半儿,余光瞥去,原来是个提着木桶的小和尚。
原本也没什么。
这苍山上,东边一座道观,西边一座佛寺,本就奇奇怪怪的。
有意思的是那小和尚身后不远处,还有个模糊的人影,躲躲藏藏地跟着,看起来便不像什么好人。
少女皱了皱眉头,山道上这会儿没什么人,小和尚看着年纪也小,遇上什么事怕是招架不来。
略一沉思,少女顽劣心起。
仗着手脚灵活,她三两步自竹林而出,飞快地蹿到了道上,吓了那小和尚一跳。
少女的余光扫向那黑影,见那人似是躲进了路旁树后,便也不戳破,打量起眼前人来。
小和尚很是清瘦,脸上没二两肉,眼睛却很大。这会儿眉头紧锁看着像猴儿一样蹿出来的少女,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他一只手提着木桶,另一只手举着把青竹伞,在朦胧细雨中愈发清隽。
少女初见他面容便愣了愣,随即恢复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道:“小师父这一早是要下山去?哎呀可巧,我也下山。”
少女原本笑吟吟挡在他面前,忽然靠了过来,一颗脑袋凑到伞下,语带笑意:“不如小师父捎上我?”
小和尚不知她忽地就凑近,慌得倒退了一步,只是山间雨势确实很大,他举着的伞到底没从那少女头上移开。
他后背的僧袍便也湿了一半。
等了又等,少女也不见小和尚答话,便自顾自整个人挤进了伞下,自言自语:“小师父心肠好,自然是愿意捎带我这个没伞的可怜人的。”
“哎哎,小师父可别再往后退了,这伞我们一起撑就好,倒也不必舍己为人啊!”
小和尚只觉得手中一轻,手里的伞被少女接了过去,大半倾斜在了他身上,“走吧?”
抿了抿唇,握着的木桶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睛瞪得冒烟,那少女却视而不见,小和尚败下阵来,认命地转身往前走去。
少女抢了伞亦步亦趋跟在小和尚身后。原本她是怕小和尚被人尾随有个什么闪失,这会儿注意力却全然被面前人吸引了。
走了两步忽然笑出了声,少女在他身后道:“你们和尚庙里的人都像你这样吗?”她揶揄,“也不说话,瞪着眼闷头走路就想把人吓跑?”
小和尚置之不理,走得更快了。
少女也加快了脚步,跟在后头喋喋不休,“我姓刘,你叫我小郭就行。小师父怎么称呼?”
“不说名字啊,那法号呢?总可以说吧?”
“小师父?小和尚?”
“……小哑巴?”
两人共撑着一把伞离去——准确来说是那少女举着伞追着人跑,嘴里还不停胡言乱语,没一会儿便走远了。
原先跟着小和尚的那人影略一犹豫,刻意离远些又悄悄跟了上去。
毕竟他是个尽责的好护卫。
一前一后,眼看桑槐寺大门的一角隐隐在树影后露了出来。
赵飞鸢顿住了脚步,将伞递还给了面前人。
观星愣了一愣才接过去。
“小哑巴,你明日也去打水?”赵飞鸢问。
观星还是一声不吭。
赵飞鸢也不恼,这一路都是她在问话,小哑巴一句也没理,连个名字也不说,只知道原来是去山麓溪边打水。
可偏偏这样她也觉得有趣,更何况小哑巴生得也好看,还有双生起气来很亮的眸子。
罢了,就当日行一善。
“明日见。”赵飞鸢自顾自立了约。
观星看着她转身离去,眼中的恼怒变为茫然,怀着心事往桑槐寺门口走去。
“小师弟,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今日守门的是观山,远远见了那把青竹伞就知道是小师弟打水回来了,便迎了上去,心中却有些疑惑。
比之平时,观星早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回来。
替观星拿过水桶,观山更是不解了——那水桶里的水撒了一半,看得出观星今日似是心乱得很。
“师弟,你这是……”
“没什么,路上被野狗追了而已。”观星揉了揉手腕说道。
语气虽平静,但熟悉他性子的人便知,观星竟是难得说了气话。
观山愣了愣,“野狗?”
观星点点头,又忽然觉得似乎说过了,神色有些不自然地换了话题:“我去向师父领罚。”
山麓取水,是他每日早晨的课业,已经做了有十年。
今日是他第一次搞砸。
临近正午,赵飞鸢从苍山西边绕了回来,蹑手蹑脚准备去灶房混口饭。
“郡主回来了?早了些,饭还要等一会儿呢。”灶前站着个穿着蓝色道袍的女人,道号晚秋,看模样也就三十来岁,但据她自己所说,已经独自执掌大勺数十年,也不知真假。
早晨刚挖的野菜新鲜得很,这会儿她拿着锅铲在一口大铁锅里翻炒,还得看顾另一边几个已经开始冒热气的蒸笼。
“什么郡主?哪儿有郡主?”赵飞鸢没好气地说,两手往胸口一抱,在门口找了个凉快点的地方靠着,一点儿忙也不帮地等着开饭。
“瞧您说的,北镇侯如今就您一个女儿。这侯爵之位迟早是您的,您不是郡主,谁是?”
“到时候您承了爵,可别忘了小人的一饭之恩啊。”
赵飞鸢挑眉道:“这你就不懂了吧?”
她一脸讳莫如深地凑近,晚秋也乐得配合,举着锅铲附耳去听:“我啊就是个庶女,”赵飞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侯府那烂摊子,谁爱接谁接呗。”
“等及冠了,我就带着我爹出府去,谁要在那鸟笼子里受气?”
赵飞鸢想起自己的爹,眼里浮现一抹温情。
晚秋摇了摇头,暗想着赵飞鸢年少不知事,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话锋一转,问:“您和玄明真人今早又吵些什么?院里的鸡都被吓得丢了好几个蛋。”
赵飞鸢这会儿正揭开最上层的蒸笼,偷了个馒头在手里来回扔着吹凉,漫不经心答着:“还能有什么,她日日盯着我抄经书。说得好听,修身养性,我少抄一会儿就追着我又罚上好几遍。”
赵飞鸢手里的馒头被她高高扔起,随后用力接住双手拍成了个面饼,气愤道:“照她这么罚下去,我抄两辈子都抄不完!”
晚秋嘿嘿一笑,道:“毕竟北镇侯交代了要她好好管教您……您在京城闯下的祸事,远在京郊这灶房里,小道我可也听说了……”
赵飞鸢白了她一眼,张嘴咬了口馒头,催促道:“菜好了没?枉我还封你做炒菜仙人,怎生如此之慢!”
还不等晚秋回答,门口就传来玄明真人清嗓子的声音。
玄明真人穿着一身黑色道袍出现在门口,和她那脸色如出一辙。
赵飞鸢咽下一口馒头,阴阳怪气招呼玄明真人:“这么巧,真人您也来等开饭?”
玄明真人也是难做。
她一边接了北镇侯府的令,要她好好调教一下赵飞鸢的心性,一边又不敢将赵飞鸢得罪狠了,毕竟这位还是未来的北镇侯。
两边都是北镇侯,不知道该得罪哪个。
要说这北镇侯的女儿运也是背,正君无所处也就罢了,先前的好几个女儿都莫名其妙接连夭折,到最后整个府里一圈找下来,只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个原本毫不起眼的赵飞鸢来。
还是个体弱多病的身子,看着比寻常女子都孱弱许多。
权衡过后,玄明真人决定先得罪小的这个,便面无表情训道:“心经没抄完之前,不许踏入灶房一步。”
赵飞鸢原本懒散地靠着,听了这话翻了个白眼,嘟囔道:“还不让在这吃饭了?”
还好难不倒她。
赵飞鸢直起身子拿了灶台上一口大碗开始往里装馒头,嘴里还念叨着:“吃人嘴短呐您说了算,我吃不了端着走还不行吗?”
赵飞鸢手里那大碗递到了晚秋面前,晚秋余光看了看玄明真人,到底还是闭眼给了赵飞鸢一勺炒野菜。
赵飞鸢也不嫌弃,端了碗转身就走。
晚秋又看了看玄明真人的脸色,替她俩打圆场,道:“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才十六吧?”
“真人您是不是对她太过严苛……”
玄明真人倒也不是真的想为难赵飞鸢。
见赵飞鸢走远,玄明真人原本端起的架子便放下,叹气道:“哪里是我对她严苛,你可知——”玄明真人欲言又止,“罢了。”
晚秋忙接话:“这是怎么了?”
玄明真人想到就头痛:“你可知她日日都早起练武?”
晚秋奇道,“那不是好事?”
“可她的筋骨根本就练不了武!”玄明真人一甩拂尘,急得都忘了压低声音:“多练一分,她就多一分危险。”
“我日日拘着她抄经书,便想要她歇了练武的心思,奈何她非要逞强!”
“她若强行用武,迟早经脉阻塞,暴毙而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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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苍山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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