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北琉边城,妘州。
胥国和北琉国之间素来交战日多,和平日少,百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役数不胜数,也算是打得有来有回。
只是近几十年,实力的天平渐渐往胥国倾斜,自胥国建国便打出了威名的北镇军如今依旧勇猛,今日此刻已经围了北琉的边城妘州整整十日,眼看着妘州城中已是弹尽粮绝,坚持不住了。
北镇军上下气势高涨,已然是庆功的姿态。只不过军中纪律严明,将士都还恪尽职守,但面上的喜色仍然不减,碍于统帅坐镇,不敢放肆。
如今的北镇军统帅乃是皇上钦点的三朝老臣陆之远。
她头发花白,穿着甲胄的身姿却仍笔直。自从先帝从上一任北镇侯手里拿过了北镇军,她掌管此军已有三十余年。
而除她之外,军中另有两位人物。
一是当朝陛下的第六女,姬幸真。姬幸真十几岁便自请随军,与将士同吃同住,又甘愿做陆之远的副手,因此很得军心。她才不过弱冠,就已有沉静谦逊的美名传出。
二是已经隐退的龙虎大将军之女,陈西月,真正的将军之后。陈西月自小在军中长大,一柄长枪出神入化,才十八岁便已经歼敌无数。而她人如其枪,性格刚直率真,很是无畏。
但其实北镇军中还有另一位颇有些神秘的女子。将士们只知那人很受陈小将军信赖,亦得六皇女青眼,却极少在人前露面。
围城妘州的第十夜,北镇军驻地里,将士都有条不紊地开始生火做饭。三五人一堆在一起吃肉喝汤,偶尔窃窃私语,是难得放松的时间。
主将陆之远在帐中休息用饭,姬幸真却习惯和将士一道坐在外头。
这会儿,有几个士卒边吃饭边小声议论了起来。
“哎,你看坐在六殿下和小将军中间的那人是谁?”
其中一人边吃边好奇地问,用胳膊捅了捅身边同伴。
“我也早想问了!长得这般好看,难道是六殿下带的男眷?”另一人也歪着头小声猜测。
“嘿,什么男眷,看不出来吗?那是女的,是咱军师!”
“啊?女的?!”
“什么,军师?”
那插嘴的是一名小将,在陈西月身边做过一阵子事,很是知道些内幕,不多时就便赢得了这一片将士的关注。
很快,隔壁七八个脑袋也聚了过来,听那小将讲得津津有味。
这厢的篝火处,陈西月也不嫌烫,手里拿着串刚烤好肉,低头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感慨道:“肉是好肉,可惜没有美酒,到底差些意思!”
“知足吧,要不是飞鸢在九黎那一记声东击西做得漂亮,你还在十里开外的山沟里喝着脏水和北琉的大军干瞪眼呢。”
九黎和妘州,都是与胥国接壤的北琉国的边城。
五天前,胥国北镇军作势主攻九黎,北琉君主匆忙将妘州守备调往支援。殊不知佯攻九黎的仅仅是北镇军的一小支骑兵和一群佯装的平民。奈何等到北琉发现的时候调虎离山之计已成,北镇军轻易便击垮了妘州剩下的守备军,开始了围城。
姬幸真一边打趣着陈西月,一边低头用匕首将烤好的肉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然后递到了身边的人面前。
“飞鸢,别看了,先吃些东西吧。”
她身边那人手中拿着探子刚传过来的消息,借着火光一字一句读着。
“妘州的官员已在商讨开城门一事,想来明日之前便能有个结果。被调离的妘州军至少还有三日才能回。”赵飞鸢半张脸埋在灰色的狐裘里,露出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眸。
“妘州等不起三日。”
她读完了密报,又拿起先前在看的《妘州志》。
拿下妘州已成定局,但守住妘州比拿下妘州更是困难重重。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掌握更多的信息,准备好各种应对。
姬幸真叹了口气,欺身去抢她手里的书,嗔怪道:“你都看了一天了!要是累坏了身子,这妘州我宁可不要。”
“六殿下,慎言。”赵飞鸢无奈地任她抢走那本《妘州志》,左右拗不过,勉强吃了两口盘中肉。
妘州本是北琉的旧都,几十年前被北镇军攻破过一次。自那以后北琉王室迁都北逃,留下不知所措的妘州万民,开始了他们提心吊胆的生活。
被北镇军攻占的妘州也太平过一阵子,但勉强过了十几年后,又再次被北琉夺回,然后在今日又沦为困兽。
赵飞鸢对妘州势在必得。
不仅如此,当年没守住被北琉拿回去的妘州,如今她要守住。
丢了妘州的人注定成为北琉之耻,那么拿下妘州的人也将成为胥国之光。
她要挣这份光。
“那本子有什么好看的?你自己都说妘州马上就要开城门了,赢都赢了,白累眼睛看那劳什子破书。”
陈西月说着,拿自己的筷子夹了个烤好的牛眼过来,在赵飞鸢面前晃了晃,道:“喏,吃啥补啥,来一个补补眼?”
赵飞鸢还没推拒,身边的姬幸真先皱了眉头,伸手便打落了陈西月的筷子,语带警告:“陈西月,少拿这样的东西吓唬飞鸢,当她是你这样的粗人?”
陈西月呆了一呆,心疼地捡起掉在了地上的牛眼珠子,急道:“你动手做什么!我还能害她?”
赵飞鸢看着面前两人,到底忍不住还是笑了,道:“我哪是这般好吓唬的?不就是个吃食……”
她虽不曾承认,但这几年相处下来,赵飞鸢很难不将她们视为友人。
姬幸真白了陈西月一眼,转头又将自己的干粮分了赵飞鸢一半,告诫道:“你身子不好,吃什么都得小心些。陈西月皮糙肉厚,石头都能往下咽……她给的你都不许吃。”
“不是,姬幸真你就这么偏心?”陈西月再大条也感觉出来了不对,只是刚出口却又被赵飞鸢教训。
“该称‘六殿下’。陈小将军,礼不可废。”
陈西月目光转移,不可思议地看向赵飞鸢,道:“你俩合伙欺负人?!”
姬幸真哈哈大笑,道:“就是要联手,怎么?”
话锋一转,姬幸真又意有所指地道,“不过我在军中呆惯了,不拘那些礼。飞鸢叫我名字便是,这能如何?”
赵飞鸢还是摇头,轻声说了一句“不可”,又自顾自看起了书。
姬幸真的脸色略微沉了沉,就在这时,在妘州城外守着的探子匆匆回来传消息:“报!妘州……妘州开城门了!”
赵飞鸢一下子便站了起来,上前确认道:“是谁开的城门?”
“妘州一众官员一道出的城,且皆着白衣,手无利器,应当就是降了!”
赵飞鸢眼中终于有了几分亮光。
姬幸真忽然上前拦她,道:“夜冷,飞鸢你回帐中等着,待我把一应杂事解决了,再来接你进城。”
赵飞鸢脚步蹲住看向她,眼中带着探究:“六殿下?”
姬幸真避开她的目光,凑到她耳边小声安抚:“我答应过你不会屠城,决不食言。”
“我不是担心这个,”赵飞鸢淡淡道:“妘州官员已降,但妘州百姓的民心,殿下又当如何收服?”
姬幸真摇了摇头,道:“这事急不来。”
赵飞鸢猛然抬眸,目光灼灼看向姬幸真道:“可我们只剩三天!三天后,北琉援军就到了。收复不了民心,到时候殿下又当如何?”
“殿下,让我去试一试。”
陈西月拿上了自己的长枪,翻身上了马 ,却看见自己两个好友还在原地没动,忍不住过去掺和了一脚,嚷嚷道:“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还在这吟诗作对呢?快快快,飞鸢,你可要与我同乘?”
陈西月的马是军中最迅疾的战马,赵飞鸢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陈西月向她伸出了手,用力一拽便将赵飞鸢带上了马,还对着姬幸真道:“殿下,我们先走一步!”
姬幸真面上微冷,陈西月全然没注意。
妘州城中,守城的官员战战兢兢将北镇军迎了进去。
陆之远在最前,陈西月和姬幸真并道而行,赵飞鸢此时已经自乘一骑,跟在她们三人身后。
而城门不远处,妘州的百姓都面带惶恐地远远瞧着这边。
如今已是深夜,只是饱受饥寒的妘州百姓却都无法安睡,只能等待着拿下了妘州的北镇军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人群中一男子抱着幼女,手中拿着两只破旧的空碗。
他怀中的幼女见了这么多人害怕,扯开嗓子哭了起来,立刻被自己的父亲捂住了嘴,生怕孩童哭闹引起北镇军的注意,无端迎来什么祸事。
妘州的百姓已经吃够了苦头,这么多年的战火之下,纵然有傲骨也被磨得差不多了,所以在被围了十日,北琉增援迟迟不来的情况下,妘州到底还是选择了妥协。
与其让城中百姓被活活饿死,不如放手开了这城门,反正不会有更差的结果。
原本掌管妘州的是北琉的亲王,名唤慕容昭,只是在放北镇军进城之前已然自尽。
她身为一城之主,更是北琉皇室血亲,为了替全城百姓谋一条生路而降,又为自己的名节选择了殉城。
骑马走在最前面的陆之远从妘州官员口中听闻此事,沉吟道:“既然慕容昭已死,无人再有资格与本将军谈。”
“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后辈来罢,也算是磨砺。”
她遥遥看了眼妘州百姓,回过头时,目光似是在赵飞鸢身上停留了片刻。
想在三天内收拢人心,谈何容易?
陆之远不是什么军事奇才,这么些年来,她自认在军中无功无过,只是为陛下守成而已。而她如今年事已高,犯不着再去做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陆之远走了,姬幸真和陈西月便成了发话的人。
陈西月首先耐不住,跳下马长枪贯地,大声对着妘州的百姓道:“诸位今日归顺我胥国,我陈西月定然让你们吃饱饭!”
人群只一小阵窃窃私语,目光里仍是探究与不信任。
这样虚无的保证,并不能让妘州百姓臣服。
赵飞鸢摇了摇头,心中暗道陈西月实在天真,仿佛……是当初的自己。
姬幸真本就不信妘州百姓的民心能被这么快收服,见陈西月僵在了原地,出言将她唤了回来,而后目光转到了赵飞鸢身上。
“飞鸢,你也看到了,民心不是那么容易被收服的……你当真也要做这出头鸟?”
赵飞鸢看向姬幸真,一时有些分辨不清她的心思,没有回答。
姬幸真迎上她的目光轻笑一声,出人意料地道:“你去吧,出了什么事,我替你扛着。”
赵飞鸢不置可否,只轻轻拍了拍马,沿着街又往前走了一段,在一处石阶边下了马。
她在北镇军和妘州百姓的目光之下,一步步走上了那石阶,寒风将她发丝吹乱,她朗声开口——
“我乃北镇侯独女,赵飞鸢。”
“前北镇侯赵馥,是我祖母。”
赵飞鸢环顾四周,果然见妘州百姓都忽然因她这一句而有些激动。
“北镇侯,她是北镇侯家的女儿?”
“真的是那个北镇侯吗?”
《妘州志》记载,北琉天景十六年,三十年前。胥国北镇军在前北镇侯赵馥的率领之下大败妘州守卫,第一次拿下了当时还是北琉都城的妘州。
北琉皇室不顾一城百姓的死活,迁都北逃。赵馥却下令严明军纪,要麾下士卒不可动妘州百姓一分一毫,以待胥国百姓之道同样庇佑了妘州的百姓。
在赵馥近乎无情的军纪之下,妘州百姓并没有受到任何迫害,没有因为国君叛逃而流离失所,甚至后来几年与胥国互通商贸,生活反倒更有了盼头。
可惜后来北镇军的兵权,被胥国皇帝从北镇侯手中抽走,赵馥也被勒令回京,成了被困在京城的异姓王,再也顾及不上妘州的百姓。
赵馥没多久后便在京城离世,尽管皇室给了她风光大葬,可北镇侯府的荣光终究不复存在。
她死后一年,北琉军便重兵压境,接手兵权和妘州的陆之远审慎,见北琉有备而来,到底还是将妘州还了回去。
但妘州并不曾忘记赵馥善待妘州的那十几年。
“诸位若归顺我胥国,北镇军必将一如当年,保妘州无恙。”
赵飞鸢看向人群,相比之陈西月说完之后的无动于衷,这次妘州的百姓显然因为她的话开始犹豫。
在人群的某处,有个衣衫破烂的老妪抓住了机会,忽然高声出言。
“赵馥赵大人的恩情,小人永世难忘!”
她踉跄着冲出人群,匍匐到了赵飞鸢脚下,声泪俱下地说道,”当年若不是赵大人,老身早就尸骨无存。”
“这条命是赵大人给的,老身愿意相信小赵大人!归顺胥国!”
这时人群之中几个人互相使了个颜色,于是除了这个老妪以外,另有几个年长些的也出来替赵飞鸢说话,她们互相帮腔应和,局势渐渐往着赵飞鸢预想的那样转变。
“赵大人在的时候,咱们妘州的日子过得多好啊?北琉皇室那群懦夫也配当一国之主?我呸!小赵大人,我们一家都支持您!”
“我们也是——”
起初只是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站出来,到最后,长街短巷里的百姓黑压压跪了一地。
他们口中的“赵大人”,也从赵馥变成了赵飞鸢。
飞鸽越过千山传信京城,赵飞鸢的名字也被摆在了御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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