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高允祯再次登门,轻车熟路地直接进了杨昭的卧房,迎面而来一名身着布衣的青年男子,看他的穿着不似宫中御医,应是外头的大夫。
青年名叫秦汜,在西市开了间小医馆,这样的平头百姓认不得高允祯,只是在此处乍见这样明丽高贵的女子,眼中不禁闪过惊艳又讶异之色。不过他是个很有分寸之人,虽心生好奇也未过多流露,对高允祯点头致意后便出去了。
杨昭自昨夜起就神思恍惚,待再次见到高允祯,仍是一副痴傻之态。
高允祯走到床前,伸手触碰他的额头,轻笑道:“莫不是伤到了脑袋,怎么总是这样傻乎乎的?”
端详他片刻,不太满意道:“黑眼圈这么重,昨晚必定没好好休息,你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杨昭喃喃自语:“我是在做梦吗?”
高允祯轻声问:“你常梦见我么?”
“嗯。”
“那……在你的梦里我是怎么样的?你在梦里也不敢看我吗?”她凑到他耳边循循善诱,两人靠得极近,她身上的冷香充斥在他鼻端,撩人欲醉。
杨昭长长的睫毛抖个不停,脸色通红,呼吸急促起来。
高允祯坐直身子,揶揄道:“现在可清醒了?”
他尽力压制狂乱的心跳,低声道:“下官……”
“别说我不爱听的!”高允祯开始盘问:“可用过午膳了?”
“嗯。”
“吃药了吗?”
“吃了。”
“伤口还疼吗?”
“不……”
高允祯斜睨着他:“说实话!”
杨昭声如蚊呐:“有一点疼,不碍事的。”
“方才出去那人是哪里的大夫?医术如何?”
“隔壁南山堂的掌柜,医术颇为精湛。”
高允祯点点头,想了想又问:“这小院是你的产业?”
“是。”
她忍不住笑谑:“狡兔三窟,不错呀,其他地方还有吗?”
他如实回答:“郊外还有一处。”
王庆端着茶水点心进屋时就听见后头几句,太阳穴忍不住突突直跳,他真是恨铁不成钢,督主平日在别处的手段能在安阳郡主跟前施展两成也不至于这般毫无招架之力,若叫旁人见到他这威严无存,唯唯诺诺的乖觉模样必然惊掉下巴!
他端茶送水完毕,默默退出,深怕看见或听见什么,督主此时满心满眼除了郡主容不得其他,保不齐以后想起来旁边还有他这个多余之人,恼羞成怒。
高允祯拿了块玫瑰糕递给杨昭,笑着看他接过,看他慢慢吃进嘴里,她是没想到被人称为活阎王的督主大人竟然喜欢甜食……
杨昭觉察出异样,紧张地顿住:“下官可有不妥之处?”
高允祯一本正经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
“咳咳咳……”
一壁之隔,王庆在屋外已呆若木鸡,说谁可爱呢?!
“怎么了?”高允祯收起笑意,起身轻拍杨昭的后背。
杨昭咳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再看她,一副羞答答又不知所措的模样。
越是如此高允祯便越想逗他,她今日总算体会到了纨绔子弟调戏姑娘的乐趣!
“没有人说过你可爱吗?比如……”她笑得不怀好意:“尚食局的顾司膳,她是否经常送吃食给你,她的手艺不错,性子又温柔大方,皇后娘娘都称赞过呢。”
杨昭脸色一白,连连摇头,急得语无伦次:“下官不曾……下官与顾司膳不熟,您别误会,下官与之并无私下往来,更不曾收过她任何东西,偶尔交谈也为公事,请您相信下官……”
门外的王庆也急得连连擦汗,这安阳郡主大概生来是督主的克星……
高允祯见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忙出声安抚:“莫激动,不过一句玩笑话,没有误会,我相信你。”
杨昭渐渐平静下来,木讷道:“您相信就好。”
“相信你,别多心。”她暗叹,以后对他说话还是要谨慎些,顺手拿起一块玫瑰糕尝了一口,甜得她不禁皱了下眉……
抬头见他似乎精力不济,高允祯让他躺下,她的要求杨昭无不顺从。
替他盖好被子,她又坐回塌边,伸手盖住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闭上眼休息,我给你唱首助眠曲吧。”
杨昭陷入黑暗之中,开始还拘谨不安,身子紧绷,但她优美柔软的歌声萦绕在耳边,他的意识渐渐混沌,疲惫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将他淹没其中,神魂安宁,不知不觉滑入沉静的睡梦中。
高允祯端详他一会儿,俯身在他耳边悄语:“做个好梦。”
她出去时,日已偏西,王庆送她至院门外。
高允祯戴上帷帽,翻身上马:“以后做糕点少放点糖。”撂下这句话打马就走。
王庆望着跑远的人,满脑子疑问,仔细想了想才豁然开朗,不禁长吁短叹起来,郡主咋就这么霸道,连督主这点饮食偏好都要管束!照此下去,督主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杨昭在此养伤期间,高允祯几乎每日都来,锦华只帮着遮掩她的行踪,却不知她具体去了何处,端亲王每日早出晚归的,也不曾发觉自己宝贝女儿的异常。
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越长,杨昭慢慢适应,不再过分紧张拘束,但仍是总被她逗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杨昭伤在腹部,高允祯勒令他躺在床上,有时她会给他念念话本,或者读读诗歌,有时聊聊闲事,谈谈民生百态,随着两人话题的增多,相处起来也越来越自然。
当他的伤口好的差不多,可以下地走动时,二人会对弈几局,高允祯有自知之明,她的棋艺算不得多好,却能在杨昭手上赢多输少,且赢得很巧妙,可见对方棋艺之精湛。
与棋艺相比,杨昭的书法绘画亦毫不逊色,这些功底都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卧房旁边的书房里有各种各样的书籍,天文地理,历史民生,包罗广泛,这样一个勤奋上进的人,若他不曾进宫,无论身处何处都能出人头地,若考取功名,也能鱼跃龙门……
宫里虽设有内学堂教授宦官们读书识字,四书五经,儒学等知识,且讲师还来自翰林院,但学习一事并无捷径,天分与勤奋皆不可少。
杨昭能从一名普通的内侍走到今日这个位置,除了他自己的努力,萧子歆是出了力的,是她将杨昭带入皇帝的视野,让其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
想到此处,高允祯心中滋味难辨,既酸楚又愧悔,她从前对他那点微末帮助实在算不得什么,为何没能早点明白他的心思,无知无觉中伤他至深……
春日里阳光明媚,天气渐渐暖和,杨昭在书房内批复一些公文,他伤未好全,只处理些特别重要的事,皇帝让他安心休养,司礼监与东厂暂时由秉笔太监郑维管着。
不过有高允祯在旁边,他的精力总是无法集中,一心二用导致处理事情的进度比往日缓慢许多。
高允祯收拾好突然低落的心情,在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定睛一看,《女科经论》明晃晃四个大字,她微微挑眉,在同个位置仔细翻看几本,全是关于妇人方面的书籍,不由失笑,他看这些干什么?
她本想拿着书去逗逗督主大人,转身见他正伏案专心写着什么,随即打消了念头,将手上的书放回原位,又在下层找到了一本关于前朝的史书。
她走到窗边坐下,一边翻看一边吃着点心,春日午后的阳光照进室内,她沐浴在明媚的光线下,整个人似被渡了一层温暖又璀璨夺目的金光,虚幻朦胧,不若尘世中人,似乎随时都会羽化登仙而去。
杨昭抬头看去时就是这样一副景象,顿时神情不安,下意识出声唤她:“郡主……”
高允祯看得认真,未能听见,直到他走到面前才注意到,抬头见他面露惊惶,莫名道:“怎么了?发生何事?”
杨昭压下心中不安的情绪:“没事,您在看什么书这般入迷?”
高允祯拉他一同坐在贵妃塌上:“关于前朝楚高宗时期的一些事,里面提到他在位时的一些政绩,说起楚高宗就不得不提一代名相贺兰韫,明君贤相,造就一个鼎盛的时代,流传后世,令人敬仰。”
杨昭有些惊讶:“您对这些感兴趣?”
高允祯佯怒:“怎么,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学无术?”
他紧张地扣着手指:“下官并无此意,只是……”
高允祯轻笑:“真是不经逗,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别看我平日里擅长吃喝玩乐,走鸡斗狗,闲暇时还是读过两本书的。”
杨昭表情认真:“您莫妄自菲薄。”
不再此话题纠缠,高允祯道:“我看那书架上还藏着贺兰韫的自传及他所作诗集,你很欣赏他?”
杨昭还是不太敢看她,微垂着眼道:“下官确实很仰慕贺兰大人,他一生为官清廉,爱护百姓,他耗费心血,顶着巨大的压力推行改革,让国力增强,百姓受惠,实在让人敬佩。”他顿了顿又道:“且他文学造诣极高,为吾辈楷模。”
他难得如此侃侃而谈,高允祯认真听他说完:“纵观各朝史书,敢于改革者多下场凄凉,贺兰韫的变革能够成功且他得了善终,他背后的楚高宗功不可没,君臣彼此信任,互为依托才成就了永昭之治。而且,据传这位大人长得很俊俏呢,又才华横溢,很受女子欢迎,不过他用情专一,只有一位夫人,夫妻伉俪情深,令人称羡。”
听闻后半段话,杨昭呼吸一窒,忍着心口剧痛,说出违心之语:“您……会找到一心一意对您的人,不必羡慕。”
高允祯突然握住他的双手,神情认真:“我已经找到了。”
杨昭眼神躲闪,欲抽回双手,高允祯见他回避的态度,索性直接挑明,再不允许他退缩,脾气上来霸道得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杨昭从此以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倏然抬头,眼眶泛红与她四目相对,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
见他如此,高允祯鼻头微酸:“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出于玩弄之心,更没有同情怜悯,而是出于本心,喜欢你这个人。”伸手擦着他眼角滚烫的眼泪:“知道你有顾虑,但别怀疑我的真心。”
他许久才找回声音,梦游般呢喃着:“为什么?”
“前世因,今世果,你我之间前缘已定。”她低声回答。
“下官这样低贱的……”
高允祯伸出食指抵住他温热的唇:“不要说自轻自贱的话,我不爱听,若你自认低贱,那中意你的我又算什么?”
他猛然闭目,泪流满面,浑身颤抖不止,若这是梦,那便是美梦成真,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从前觉得自己是个不详之人,是被上天抛弃的人,直到遇见他的神明……
期盼神明眷顾,而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却发现自己承受不起!他这样卑微如泥的人若跟郡主有什么牵扯,那她必会受到世人诸多非议,他如何能将她置于那般难堪的处境?
他艰难地说出残酷的现实:“下官不是个完整的人……”
“我不在意,我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抬头吻了一下他紧闭的眼睛,这个吻如羽毛一般轻柔拂过,带着珍视与怜惜:“别怕,未来的路我会与你同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