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再往前走一步，我割下他的头！”

一道粗野的声音叫道，竟是个女声。

纤夫王老汉和他的老娘急得要跪下，连连摆手哀求道：“不走了、不走了！”

这一老一少哀求的对象却只是一个半大的小姑娘。

她自小在黑水长大，被唤作姜小娘。

姜小娘身材瘪瘦，小脸蜡黄，衣裳穿得破破烂烂、还时常湿漉漉的。

站在那的时候，就像一根生锈的铁钉扎在地上。

此时，这样一个小姑娘却匍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具可怕的人尸。

那人尸给河水泡得涨白，衣裳完好，胸膛的刀伤深可见骨，面目上倒还分辨得出是一个年轻男孩。

“二郎——我的二郎哟……”

老太太眼力倒没坏，一眼就认出这是小儿子。

她可怜的孩子，因为有天赋才送去山门拜为修士，还没修成正果就先战死沙场了。

三个月前爆发的仙门正派清剿魔教余孽的战争，惨烈不堪。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有名望的死者尚且能被家中认领，而小门小户的修士尸体直接被扔进了黑河。

姜小娘做的就是这黑河捞尸的营生，负责把尸体归还亲属。

她凭着身材轻、阻力小，极通水性，一些脏活也肯接。

“我们全家省吃俭用，把幺弟供成一个修士，怎么会想到他把家里掏空就战死了！小姑奶奶，我生着病没有营收，还要靠老母亲浆洗吊着一口气，你还要我们拿那么多钱？！当真是拿不出了，我给你跪下了行不行？把弟弟还给我吧……”

王老汉跪在地上砰砰磕头，王老母也要给她跪下，哭号不止。

这场面，乍一看好像姜小娘挟尸漫天要价。

姜小娘一手抓紧男尸，一手举着短刀，细小的身躯在寒风中隐隐发抖。

“没钱？没钱捞什么尸？王老汉，你敢骗我下水，那就别怪我扎烂你弟弟的脸、砍掉他的头，把他的眼球剖出来喂狗！让他做一个无名尸、无头鬼，夜夜在黑河边上哭！永生永世也别想入轮回！你们这一家子也全不得好死……”

姜小娘的咒骂简直响彻天际，粗俗又歹毒。

终于王老太的心理防线先崩溃了。

王老太抱住大儿子的手臂：“给她吧，都给她！我只要能把你弟弟要回来，安安生生地下葬……”

姜小娘的眼睛狐狸一样地眯起来，神情更加地冷酷。

这家人分明还榨得出钱，却耍赖不给。

这种人她见多了，看她是个女娃娃，以为哭一哭就会心软。

可姜小娘不会再心软。

在黑河这种地方，对别人心软，就是对自己心狠。

**

她家在黑河三里地开外的山坳坳，简陋得很的一幢草房。

草房门前有一处破烂院子，歪歪扭扭的篱笆，稀疏的几棵菜苗。

屋里一片狼藉，很显然被一伙人粗暴地翻了个底朝天。

她脸色沉下来，一定是那伙讨债的来过。

一个五岁大的男孩，和姜小娘如出一辙地细弱瘦小，正躺在土炕上把自己裹在破棉被里。

这是“小崽子”，姜小娘捡来的弟弟。

几个月前黑河开始入冬，小崽就病了。

这地方算战场边缘。

死人多，活人少。杀人者多，治病者少。

药价高的吓人，姜小娘的积蓄花了个精光，迫不得已时只好借了贷。

放贷人的领头叫毛老大，曾放话出来这个月钱要是还不上，就一把火烧了她们的家。

姜小娘轻声唤那孩子，探手去摸他的额头。

滚烫。

被姐姐冰透的手一摸，男孩也醒了。

“阿姐……我冷……”

姜小娘赶紧把炕烧上，佯装欢欣的语气唤：“小崽！我给你带了红糖馍馍！”

“真的吗？”

“真的。你不是最爱吃红糖馍馍了吗？”

姜小娘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油纸包，掰下一块热气腾腾的馍递给他：“你闻，香不香？”

“香！”男孩虚弱道。

姜小娘高兴起来，一点一点掰成小块喂他。

男孩只吃了几口，就身子一抖，全部呕了出来。

姜小娘慌乱地要擦拭，被小崽轻轻牵住手。

“阿姐……我梦见我娘了。娘站在黑河里，说要带我回家。黑河的水真冷啊，我找不到娘了……”

红糖的香气里，姜小娘眼圈泛红。

他俩都是没娘的野种，这是开始讲胡话了啊。

手背粗粗抹把脸，姜小娘气道：“真是没良心！白眼狼！你是我捡来养大的，谁叫你也不能走！你要赶紧好起来，给老子下河赚钱，给我买红糖馍馍，还要给我养老……”

她站起来，摸到兜里硬邦邦的是刚赚到的钱。

心想，这些钱全换成药，也够小崽子吃一阵了。

只要赶快去找郎中，赶快把药带回来……

姜小娘刚一跑出门，便浑身动弹不得。

原来毛老大和他的打手根本没走远，就在屋外守株待兔。

毛老大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混混，身材壮实。

“这是往哪去啊？”

他的声音混着痰，姜小娘听见，宛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她嘴上脱口而出：“我没钱……”

结结实实点一巴掌猛然甩在她的脸上。

毛老大啐一口：“贱人！”

姜小娘被这一下抡倒。

左耳嗡鸣，口鼻喷出的血溅在地上。

“还敢骗老子？给我搜！这小贱人狡猾得很，说不定把口袋缝在了衣服里头，搜不到就给我扒光她！”

她爬起来想回屋，但被男人粗壮的手抓住小腿拖了出去。

姜小娘扯着嗓子叫起来：“我操你大爷！姓毛的你不得好死！给姑奶奶放开，我操……”

“给我往死里打！这贱骨头非得来点硬的不行！”

毛老大的打手听令，沙包大的拳头雨点一样地往下落。

女孩瘦猴似的蜷成一个团，死死地捂住小腹，脑子里疯狂地寻找对策。

腹部的衣服内侧藏着她现在仅剩的钱。

这些钱要是护不住，弟弟就要病死了。

可要是不给他们，她说不定也要被打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真的没有办法，她只能一直叫骂、咒骂。

冲暴虐的毛老大，冲无能的自己，冲无情的老天。

“我**！都给我死！几个臭*玩意今打不死我就都……备好棺材板给老子等着……”

直到真的感觉衣服被撕扯，姜小娘控制不住地开始尖叫。

“有！有钱！都给你，都给你！给你剁了那脏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乌鸦盘旋在草房子上空。

随后，越来越多。

这些鸟饥渴盯着地上的一具人身，迫不及待要啄食新鲜的尸体。

自毛老大走后，姜小娘就这样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浑身疼的厉害，挨了许多拳脚。

最糟糕的是，钱，全没了。债，还没还完。

姜小娘万念俱灰。

死掉总比活着容易。

也挺好，至少她再也不用下河捞尸了。

一阵夜风吹过，身后有轻微的响动。

可能是乌鸦落下来看她死了没有，可能是树上掉下来一片枯叶。

随后一道声音传来：“死了？”

少女的瞳孔渐渐聚焦。

应该不是乌鸦成精了。

……像是什么人？

她虽然被打得有点耳鸣，但分明听到一个男人唤她的名字。

而且，那声音就像长了脚似的故意往她耳朵里钻，清楚异常。

这一声直接让她整个脑子清醒了几分。

紧接着，又是一阵风聚来，盘在她身下，竟然缓缓将她托举起来、漂浮在半空中。

姜小娘大骇，张嘴欲骂，咳出一口淤血。

想要动弹，却被这风有力地束住。

更神奇的是，这风中有点点荧光正在不停汇聚、通过穴位流入她的体内，渐渐的，四肢百骸被一股暖流抚慰，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很多。

这样的事别说经历了，就是听也没听过的。

姜小娘惊诧地顾不上疑问，只是用手去捧那荧光。

刚一触及，就如同温暖的雪花在指尖融化一般。

这具有疗愈伤痛功效的奇异荧光正源源不断地从身侧一个男人的方向流出。

她怔怔地望去，醒悟这便是方才那声音的主人。

男人的模样俊朗无边。

既有文士的卓然风流的态度，又有一股青灯古寺中熏出来的疏冷气质。

明明是青年人的样貌，一双眼睛却显露出常人不及的清透锋锐，几乎直戳人心。

“你就是黑河的捞尸人？”

他操控着风力渐渐散去，姜小娘重新站回地面。

她不知这男人是何居心，本不想回答，却不知被什么法术逼迫着开口道：“是。”

姜小娘略微活动了一下，发觉内脏的疼痛已经痊愈了。

这感觉称不上是欣喜，反而是惊悚和恐惧。

她不过是蝼蚁一样的人，这么有能耐的仙人找上她是为了什么？

男人略一思索道：“我乃断崇门修士：鹤玄。此行是奉山门之命，需要有劳你帮一个忙。”

姜小娘脱口而出：“不行！”

空气里短暂的安静了一息，屋门吱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一条小缝。

弟弟裹着破毛毯还抖得厉害，虚弱地唤：“姐姐，快进来，外面冷……”

话没说完，剧烈地咳嗽使他无力地伏在地上。

姜小娘想要奔过去，又竭力顿住。

鹤玄瞥了一眼那男孩，又注意到姜小娘难掩的焦急，顿时心中了然。

他缓声道：“你若答应，事成之后自有百两黄金酬谢，我也会为那男孩全力医治。”

想到弟弟的病，姜小娘心中微动。

“天下、生灵……都与我无关。我只要我弟弟的病能治好。”

眼下除了这个叫“鹤玄”的修士，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