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落了满伞,也迷了眼,但我依旧看到那个坐在亭下的身影。
很淡,却足以令周遭升起蒙蒙光辉。
亭子不大,坐落湖畔,隐在树后。夜色中,枝干深深浅浅的划过视线,划过身边,使得那个身影看似落在眼底,却又仿佛隔在云端。
我撑着伞,默默的立在亭外。
我知道,我可能永远记不清他的脸,可这身姿,或这气度,却是过目不忘。他出奇的像那个人,我有时甚至怀疑他是那个人易了容来到我身边,或者用了什么魔法,又或者,他们之间有着什么血缘关系……只是,为什么呢?
思绪也便到此为止,因为我想不通,而且亭下那人姿态闲雅的斟了杯酒,姿态闲雅的沾了沾唇,姿态闲雅的飘了一句:“既是来了,为什么要站在外面,是觉得阿珑乃是天人之姿,令苏苏不敢沾染么?”
我笑了笑,收了伞,坐在他对面。
他便拈起白玉酒壶也为我斟了酒。
只是普通的茅草亭,四围毫无遮挡,虽无风,但冷气森森,桌上也并无任何温酒之物,可酒落杯中却是暖雾徐徐。
我有些好奇的拈起酒盅。
温热透过薄薄的杯壁渗入指尖,极是惬意。且酒香醉人,和着寒意,竟透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我忍不住啜饮一口。
入口绵香,简直熨帖了口腔的每一丝细微。
于是我直接一口饮尽,放下酒盅时,正见苏珑含笑看我,眸中盛着温软的柔光。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了眸,然后便见一只优美到极致的手探了过来,拈壶为我将酒斟满,然后他双手执杯,向我郑重一敬,连神色都带着严肃。我不禁一笑,亦执杯,与他互敬,然后一同饮尽。
相视一笑,半晌无语。似乎也无需言语,只听雪簌簌落下,时而有林鸟夜梦啁啾。
“苏苏有心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珑忽然轻声问道。
我正支腮看着林间幽深出神,闻言转了头,却见他又为我斟了酒,然后自顾自的拿起酒杯,仿佛自言自语道:“事到如今,难道我还算不得苏苏信任的人么?”
如是,倒似有些怨念了。
我想了想:“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对我帮助良多,但他有事的时候,我却总帮不上忙。而且他一旦有事,就会把我支开,就像生怕牵连我一般。现在,他好像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却依旧不肯同我言说。我若问起,他便轻描淡写。然而越是轻描淡写,越说明事态严重,我现在简直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是你,你该如何是好?”
苏珑拈杯沾了沾唇,睇向我:“这个人对苏苏很重要么?”
这不废话吗?
然而他将视线调向我方才望向的深邃,轻声道:“你曾跟我提过一个人,我只是想问,这个朋友在你心中,比起那人,如何?”
好像有风,吹过头顶的茅草,窸窣作响,又卷了雪自亭边落下……
这雪好像下得更大了……
我都不知自己怎样开的口:“我与他认识得很偶然。自遇了他,他就一直在帮助我。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这般对我用心,而我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没。我一直想回报于他,却从来没有机会。”
又有雪从亭边落下,“噗”的一声,砸进松厚的雪层。
这一声,似在打断我的思绪,又似在提醒我什么。
我顿了顿:“若同那人相比……”
我笑了笑,指尖摩挲着盅沿。
酒盅始终温温热热,就像一块暖玉,润着我的心,让我很想将心中纠葛,一吐为快。
“我想过这个问题,又不敢深思。我对那个人,是一见钟情。他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还时时惹我生气。我们有过许多误会,然而误会过后,我方知他是一心为我着想。曾经,我们相处时日甚短,相别日长,可能是离别冲淡了许多不合之处,也没有机会产生矛盾,所以一切都是优点,一切都是思念。反而是在一起了……可能是距离产生美吧,所以矛盾倒多起来,甚至觉得陌生,甚至……”
我痛苦的闭了闭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及至现在,我依旧念着他从前的好,却也忘不了发生过的伤害。就像今天大赛,我站在那,听着大家的欢呼,心里想着的却是他去年的风采。我不断问自己,若是我不参赛,他是不是就会出现继续以往的荣光?而我,也就不至于输掉那两局……”
“那两局失利与你无关。”苏珑忽然开口。
我一怔:“你去观赛了?”
“当然!”他笑着看我,眸中闪动着我不愿看清的光彩。
我别开视线,忽又想逗他一逗:“那你是不是接了好多元宝?”
他怔,笑:“当然!”
我低头抿嘴乐了一会,却听他道:“然后呢?你,还想见到他吗?”
我想了想,摇头:“见面怕也是尴尬,便不见了吧。只是同处在一国之内,终有相见之日。曾经,我渴望朝夕相处,我都没敢想过国家会合并,那时的我,只是想努力精进,以便有朝一日行走四方,或许,会路过他的国家……”
雪大片大片的飘落,仿佛将我载回那段青涩的记忆。
“结果,却是今天这般……你说,这是不是事与愿违?”
我努力忍下泪光笑着看苏珑,却见他好像正看着落雪出神。
“至于秦……至于我的那个朋友。他就好像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需要,只要我一转身,就能看到他。曾经,我很忌惮他,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但凡有开心的事,就想同他分享。更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无法想象他若突然不在了我会怎样,我都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可是我怎么觉得,我要失去他了呢?”
“这个朋友在你心中是不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我咬唇,缓缓的,但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好像有什么碎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如果没有之前那个人,如果你最先遇到的是这个朋友,你是不是就会……”
虽然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但我依旧明白了他的意思。
然而不待我作答,他霍的从对面站起,手一扬,也不知把什么抛了出去,然后冷冷的,又略带颤音的说道:“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家!”
旋即走出亭外,又仿似想起了什么,回身,提了我倚在亭柱边的伞,撑开便往前走。
他大步流星,袍摆翻飞,走得风流倜傥且器宇轩昂。我便在后面慢慢的跟着,先是有些气恼,因为有人说送我回家,结果撑了我的伞自己跑了,然后便觉好笑,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直男吧?这个样子能找到女朋友吗?他之前的那位怕不就是被他气走的。之后就是觉得他走得很好看,虽然极是像那个人,却恨不起来,厌不起来,而且不由自主的想起去年秋天,珍兽之后,那个人莫名其妙的把我丢到野外自己走了,也是这般气势汹汹……
苏珑估计发现了问题,突然停止了他的勇往直前,猛一回身。
隔着雪幕,脸上的气恼依旧明显,且还恼恨道:“怎么不跟上来?”
大哥,你还讲理不?你走得那么快且义无反顾,我哪跟得上?你的腿那么长,而我……虽不是小短腿吧,但这雪实在是厚,而我,也不愿动用功力错过这个季节的赐予,所以……
一个身影突然掠到我身边,一只手突然伸到我面前,头上的雪突然停了……
我抬了头,直接撞进一双漆黑的眸子。
我的心猛然一跳,头一低,结果他的手就在面前……修长,白皙,美得无可挑剔。
风,打他身后吹来,牵动他的发丝,扫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雪,自眼角余光处静静的落下,仿佛为我与对面的人隔出一个小小的世界,就像曾经在宝库的意外重逢,宝箱的蒙蒙碎光,将我与那人笼在其中。
蓦的,我眼前飞快的闪过几个画面,好像发现了一个被自己遗忘许久的秘密,就藏在……
我的手忽然被捉住,紧接着被紧紧握进掌中,一股暖意自相触的肌肤间升起,渗入肌理,就好像那壶醇酒,融融的暖着我的心。
他将伞交到我手里,返了身,牵了我的手,缓缓的走。
早前,我最喜欢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走来走去,只为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而此刻,我将脚放进他踩出的雪窝,即便隔着厚厚的鞋底,似乎也能感觉到里面的温度。
这一幕,能让人想起许多剧里的浪漫情节。我幻想过,却从未想到会发生在我身上……
“笑什么?”前方的人忽然发问。
我笑了吗?
我摸摸唇角,好像是在翘。
“苏珑,你平时看小说吗?”
“小说?”
“呃,剧本……”
“剧本?”
“就是,听书……”
“嗯,听过。怎么了?”
“那你听过这个故事么?”
“什么故事?”
“呃,就是……呃,我可能讲不好……”
“没事,我爱听。”
“嗯,就是一个男子救了一个被坏人劫持的女子,然后……”
我先慢后快,越说越兴奋,哇啦哇啦的讲了整套的《上海滩》。就是顺序有点乱,还加了点别的不知道哪抓过来的情节,我自己最后都讲懵了,但终于,我将许文强乱箭射死在城门口,安排冯程程出家为尼。
我的心情还是激动的,抬眸却见苏珑在笑。
“你不难过吗?”
他弯了唇角,抬指在我眼尾轻轻一抹,眼底亮亮晶晶。
我心一动,急忙调转目光,惊见已处在家门口。
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转而又是一怔:“你知道我家在哪?”
轮到他惊了,转而又笑:“不是你带我来的么?”
“我带你?”
我回顾这一路……也是,我讲得神魂颠倒,只顾着回忆拼凑情节,估计是不由自主的就把他领过来了。
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此刻偏是在家门口,偏又是他远途送我回来,或许我应该请他进去坐坐,可是天又这么晚了,而且我也怕不安全,再者,他会不会觉得觉得我轻浮?于是我内心纠结得跟拧了劲一般。
“苏苏早些休息吧,阿珑改日再来叨扰。”
他倒是替我解了围。
我暗自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
人的情绪真奇怪。
他冲我一笑,转身便走。
“等等。”我叫住他,把伞递给他。
其实这一路因为我兴奋的喋喋不休,伞已形同虚设,尤其是他的头上,沾了不少的雪,使得那张脸愈发冷峻。
然而他接过伞,看了看,悠悠道:“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要开始《白蛇传》了?”
转过身,撑着伞,慢慢的往前走:“可我不是胆小怕事是非不分的许仙,我也不希望你是白娘子,因为……”
我没有听清后面的话,因为他已经走远了。
一股风打斜里吹过来,卷起地面的积雪,接起天上不断下落的鹅毛,连成一片雪幕,他便走进这幕中,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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