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百零四章

海因茨短暂醒来一次,他听到有陌生的声音环绕在身边。

“……严重脱水……疲劳过度……”

然后他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的朋友坐在床侧。

朗慢慢地握住他的手,摸一摸他的额头,声音听起来显得遥远。

“……还好吗?”

“安德烈呢……”

Ignis的指挥官头脑不太清醒,甚至忘记了自己所找寻的那一个人从来不曾存在。

粗粝干哑的声音很小。

“……我把他带出来了……”

朗发出一点叹气声,没再说话。

然后卡兰也靠近一些,指尖轻轻地点在意识不清醒的男人眉心,那些浓重而安宁的梦瞬间淹没上来。

“他很好,睡吧。”

海因茨在梦里见到一些破碎的画面。

就像于内网模拟战中毫无虚假的亲身体验那样。他曾经在火星地图的希腊盆地场景中泡了半个月,那里的气候也差不多同样恶劣,绵延两千多公里的冲击环形山隔绝了一切生命存在的可能性。

常驻首都星的第二军偶尔会接到一些周边星球的任务,不是每一次都能衣装整齐地回来,更多的时候他和第五军的人一样需要趴在烂泥里打滚。

但没有哪一次,这种冒险行为的出发点如此奇怪。

它甚至不是一个任务,而是一个赌约。

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仿佛昏了头,在黎明到来前出发。在活过了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三十多年后,Ignis的指挥官终于做出人生中第一个不受约束、有勇无谋的冲动之举。

第一天的时候野兽般的男人姿态悠闲,喜欢喷洒毒液的嘴一秒也闲不住,时时刻刻吐露着嘲讽。

“您真的以为现实和内网的模拟地图一样?这里可没有什么登出的机会。”

哈默拉出身的家伙显然更适应沙漠气候,连对方认认真真裹好的外套都要挑刺两句。

“这样吹下去会加速脱水,哈默拉的白天可远比您之前所习惯的其它星球的沙漠更炎热。人类在中暑的时候会感受到呕吐的冲动和心跳加速的紧迫感,大脑也变得会肿胀,连关节都会呈现出僵硬。”

第二天烦人的家伙又换了一个态度,像是回到Ignis驻军基地那样,嬉皮笑脸地靠过来,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逗一逗他。

“您总是这么较真吗,长官。”

走在旁边的人看起来脏兮兮的,双方都因为难挨的高温汗流浃背,却固执地搜索下一个绿洲作为中继点。

火烧火燎的喉咙让海因茨没多少交流的**。

他的体能其实跟不上朗和安德烈,对面是两只猛兽般的野生动物,差不多要脱离人类的范畴,且对于如何在野外生活有着近似天然的直觉。

但是他懂得如何计算、如何节省体力,严谨地依靠生存技巧寻找椰枣与荆棘类植物,也懂得如何不被外物动摇、忽视那些扰人的话语。

“没必要吧,您何必同我生气,然后自讨苦吃呢?”

等到第三天,那张叭叭叭的嘴终于消停了,苏莱曼变得沉默。夜晚短暂地陷入睡眠时,海因茨有片刻的迷糊,他摸索到对方的手,紧紧握住。三天的时间他瘦了很多,也脏得看不出来人形。

苏莱曼很久不曾说话,最终反握回去。

“回去吧,海因茨。你已经到极限了……常规的野外模拟训练无法同真正的沙漠相比,继续脱水是会要命的。回去吧。别拿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海因茨半梦半醒地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现在你愿意跟我走了吗?”

对方没有回答。

长长的沙丘拖曳在他们的身后,银行流淌进沙丘深处。苏莱曼回过头,看见了他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望一眼的来路。

第四天的最后,海因茨牵着对方迟缓地移动,再也没有松开。

他不太能看得清道路和方位,偶尔有几次,他感觉到那只手在用力,缓慢地将他引回正确的移动方向上去。

当他踏上海边星港的土地,一双手从背后捞住了他,防止他跪在地面上。

“现在你是我的了吗?”

他再一次小声问,眼前漆黑一片,也没办法正常思考。

哈默拉的气候确实严苛,所以曾经移居于此的人类在贫瘠的土地上种不出任何作物,它在白日里的温度远高于Ignis指挥官之前所经历的任何一处沙漠。难以想象最初的人们如何在这里生根发芽。

每一次呼吸都在割裂呼吸道,像是咽下火炭。

他两手空空,只有一颗毫无价值的真心,去赌一个不愿回头的人。

“……我把你……从那里带出来了吗……”

很久很久之后,他听见低低的回答。

“是你的了。”

睡了很长一觉的Ignis指挥官再次睁开眼时,感受到一点冰凉的触觉。

他原本失去作用的五感已经逐渐恢复,皮肤也不再是时时刻刻疼痛剥离的状态。有什么东西在触碰他的手腕和脸颊。

当视线恢复正常,他先是看见了坐在床边那堆垫子毯子上的苏莱曼。也看见了一只趴在自己脑袋边上的巨大白安缦猫,那只猫有着绿色的瞳孔,正在慢慢地舔他的脸颊。

这是一个临近黄昏的时刻,空气中除了安息香的味道外,还飘散着木柴燃烧的气息。

苏莱曼没有抬头,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在用形状怪异的小笔画着些什么。

海因茨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从头到脚被换了一遍,人也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不再是脏到能刮下来一层灰泥的样子。

当他轻微地动一动,对方立刻松开了手,目光望过来。

在夕阳的光线下,那双时时刻刻充斥着冰冷攻击性的琥珀色眼睛显得安静,呈现出难得的温顺与平和。

哈默拉的最高领导者看见两双绿眼睛,以一模一样的情态望着他。非常有趣的画面。

感受到身边的人类试图起身后,猫迅速从枕头上跳下去,沿着墙角的阴影溜出房间,轻盈得像是一大团棉花球。

“苏莱……”

刚一张嘴,那种割裂的烧灼便再度泛滥肆虐。

高大的男人从旁边端过杯子,托住他的后颈,快速喂他喝了一口不明液体。微凉的液体带着点清甜,瞬间抚平喉咙间的伤口。

当海因茨本能地伸手去捧住杯子,一些金色的花纹映入视线。它们缠绕在手腕上,紧促地绽放。当视线下移,他看见同样的图案沿着自己的脚踝蔓延。

植物榨取的颜料混合着金泥,点缀着由花瓣榨出的红。

它们沿着小腿和手臂的线条攀爬,像是要开着爱恨的因,结出苦涩的果。

苏莱曼在他的身上画出了一大片的花。

本不该开在沙漠里的花。

绿色的瞳孔轻微扩张,海因茨本能地缩了缩,让腿被衣袍笼罩。

察觉到那样的反应,高大的男人将水杯放在远处的地毯上,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来,露出笑嘻嘻的神色。

“您醒得可真够早,我都等无聊了,只好找点事情做,本来还想趁机给您画一点小胡子的。”

“放心吧,从里到外都帮您洗了两遍,保证香喷喷的干净得要命,不会让您的洁癖症发作。”

“您的同伴也差不多等了您整整两天半。他们的星舰恢复运作,本来想要尽早离开,但是因为长官您一直没有醒,才继续等下去。”

对方没再挨近,只是隔着点距离说话。

“您差点就连喀里库节的最后一个夜晚都一并睡过去了。”

“我去喊他们,明早是个适合启程的天气。”

“苏莱曼。”

海因茨慢慢地喊了一声男人的名字,打断那些喋喋不休的话语。

绿眼睛望过去。

“你又想逃走吗?”

对面快速沉默下去,没有立刻接话。

半晌之后,男人发出轻笑。

“我没逃走,不是说了吗,您能走到星港算您厉害,我是您的兵。”

“这下您总该满意了。”

“我不想听这个。”

Ignis的指挥官迟缓地挪动身体,拖着自己移到床的边缘,吃力地抬起双手。

“苏莱曼,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我想看看你后背的伤疤。”

野兽般的男人猛地抬起头来,意味不明的眼光死死盯着他。

在那样的眼神下,海因茨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执拗地寻求一个答案。

“我想看看你的后背。”

苏莱曼很久没再开口。

最终他吐出一声叹息,收回侵略性的视线,背对着坐在床上的人转过身去,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响动,让宽大的外袍滑落。

那是层层叠叠的伤痕,跨越了太长的时间。

有一些伤口很新鲜,新生的皮肉非常明显。另一些则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去,但依然留下了一处处不可磨灭的痕迹。

它们遍布线条分明的有力肌肉,从后颈处一直隐没至腰线以下,狰狞昭示着曾经撕下大片血肉、刨出骨骼的样子。

海因茨扶着对方的身体站起来,当他的手搭在对方的肩背,他感受到那野蛮的肌理在瞬间绷紧。

劳累和昏睡令他的腿脚发软,他轻轻地将额头抵着苏莱曼的肩膀,手指沿着凹凸不平的疤痕抚摸。

“别再做这样的事情。”

他低声说。

“别再伤害你自己了。”

下一个瞬间,钢铁般有力的手钳住了他的手腕,将Ignis的指挥官整个人扯成面对面的姿势。

热得烫人的手指捏住海因茨的下颌,逼迫绿色的眼眸抬起。

当那双眼睛真的看过来,苏莱曼低头去吻他。

兽一样起伏的肌肉太过有力,那是在无数次绝境攀登中打磨出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单臂将身量稍低一些的对方整个抱起来。

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的Ignis指挥官眼睛睁大,几乎要凭本能推开这充满攻击性的怀抱。但是苏莱曼空闲的那只手压在他的耳后,轻轻地摩挲。

揉弄猫耳根的时候,猫会整个软掉。

海因茨整个人伏在恶兽的怀里发抖。

他没和人接过吻,也从没这样近距离地困在一片灼热中。

那些用金银双线绣着莲花和猫科动物纹路的黑色长袍缠在他的身上,挣扎不脱。

苏莱曼以令他感到嫉妒愤恨的力气轻飘飘地托着他,然后将他压倒在柔软的毯子间。

Ignis的指挥官稀里糊涂地攀附住对方的肩颈,手臂处金泥画出的花像是一并蔓延到了深色的肌肤纹路上。

“我喘、喘不上气……!”

海因茨是真的被吓到,他压根没学会怎么换气,想要不服输地咬回去,但终究忍不住发出一点示弱的请求。

苏莱曼因为那样的声音停顿一会,然后动作变得温柔。

男人将惊恐的猫抱在怀里,温存地同对方亲吻一会,直到那具打着哆嗦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他的手指揉弄着柔软而凌乱的金发,将头抵在海因茨的颈项处,去听那疾速跳动的心跳。

当海因茨的手指犹豫着抚摸上琥珀色的双眼,苏莱曼低声笑起来。

他看见对方身上的花。

野兽慢慢地闭上眼,嗅一嗅对方身上的味道,像是要牢牢印在记忆里。

“汪。”

*********

喀里库节的最后一天,大部分人都聚集在贸易区外围,靠近荒漠的地方。

那里燃烧起巨大的篝火群落,在新的一天到来前,会将木条扎出的巨型动物焚烧,以替代本该由活牲祭品放出的鲜血。

终于被允许从观察设施爬起来的D108高兴疯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陌生的星球和许多人类一起过节,趴在篝火边再也不愿意走。

奎里纳笑着在火堆上烤串,收获到D108闪闪发亮的眼神。

“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卡兰温和地问。

“你的住所拿回来了,也获得了新的通行资格证,不需要再这样匆匆来去。”

“先回去。我要告诉家里的人我谈恋爱了。”

少女笑嘻嘻地将头发捋到后面去,哼着轻快的小调。

“反正之后回来的次数会慢慢变多,我可以搭乘小型贸易船往返。那位Ignis的指挥官总不至于再卡我。”

朗的头转过来。

“你……”

他想说你不要被刚认识的人骗了,但是又自觉这样的说法太过不礼貌,也太过没有边界感。

最终将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是那位稽查队长?”

卡兰的神色里带着点好奇。

“我看见他送你去办理房产文件了。”

他在这方面确实没什么亲身体验,六百万份样本毫无参考意义。他自己和朗的路线更是不走寻常路。

“人类……会这么快确定关系吗?”

“不用想那么复杂。”

年轻的向导摇摇头,她棕色的眼睛里依旧带着笑。

“喜欢就去爱,不喜欢就分开,人的一生有太多相遇和离别。你不能在每一份感情开始时,都要求它是一份完美的、毫无瑕疵的、必定能够走到最后的爱情。更何况——”

她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而且谁不喜欢肌肉啊!你们看见那么好看的肌肉能忍住不下手吗!”

朗:“???”

他差不多要难以跟上年轻人的脑回路。

然而在他身边,卡兰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肯定地点点头。

“喜欢。忍不住。”

“这不就对了。”

少女扬眉吐气,快速地将烤好的串塞进D108的手里,拍拍衣服站起身来。

“我要去找他玩,你们明早启程时记得带上我。”

迈出两步的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提醒一句:“记得给喜欢的人送花。”

D108也退开一点,手里举着一堆东西。

“我想去那边看、看看表演,我想看他们唱歌跳舞。”

然后他头也不回跑得飞快。

“你们的向导倒是足够机灵,知道什么时候该跑,还顺便挖走了我的稽查队长。”

伴随着低沉的笑声,高大的男人慢慢地从篝火的阴影处走出来。

Ignis的指挥官同他走在一起。

朗冲自己终于睡醒的朋友打了个招呼,想问问对方恢复得怎么样,然后就看见了海因茨披在身上的那件黑色外袍,继而又看见了对方手臂上的花纹。

前任舰队长的所有话语都被噎了回去。

他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表情也迅速冷下来。

海因茨大概率有点怵,那视线左看右看就是没有和朗对视。

“我睡得有点久,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永远深得霍尔曼家族阴阳精髓的家伙,居然第一次没有争锋相对地嘲讽两句。

“那不重要,海因茨。”

朗闭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别板着脸,招手示意对方坐过来。

“我只有两个问题。”

金棕色的眼眸在火光下带着点温和的情绪:“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

他看着相识了太多年的友人。

“以及你是否确实出于自愿选择了他?”

“还好,没什么大事。训练中受的伤都比这严重,只是有点累过头。”

慢慢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但对方迟迟没有就第二个疑问松口,以至于原本笑着的小哈默拉也不笑了,不太明显地移近一些。

然后Ignis的指挥官冲自己的老朋友挥了挥手:“行了,第二军的事你别管,我自己会处理。”

苏莱曼的得意垮塌得太明显,以至于卡兰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们打算等你醒来后就立刻离开,你的假期应该也快要靠近尾声。”

星舰的主导者慢慢地说。

“法赫纳已完成核心数据的整理和全舰重启,所以我们准备明早动身,金乌先一步保密运往星港。这个时间对于你来说是否过于匆忙?如果你想再留两天,我们可以更改汇合时间。”

海因茨没有侧头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他盯着夜空看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有很重要的事情做,明天就很好。”

苏莱曼同样没说话,只是去牵那只攥着衣服的手。

对方没有躲开。

卡兰轻轻地移开目光,然后冲自己的伴侣眨眨眼。

“想给我画花吗?”

他悄声问,笑着观察人类的表情。

多犹豫一秒都不是男人。

朗斩钉截铁。

“想。”

“那就去找祖莱卡要点金泥,她那儿会有。”

小哈默拉看上去像是恨不得要将这些家伙全部清场,他挥挥手,做足了一副送客的姿态。

篝火边的人们在倾倒大量的鲜花,热闹的年轻人从篮子里抓出一大把,毫不犹豫地塞进对方的手里。

一周前的异种潮汐并未影响他们笑着寻求一场短暂的相聚,长笛和乌德琴的声音在夜晚传出去很远,有人以悠长的音调唱着欢快的歌。

荒芜的沙漠中,一年一度的节日带着炭火燃烧的气味,混合了花的气息。

海因茨看见自己的老朋友在牵着伴侣穿过那些人群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从一个年轻女孩的小花篮里偷抓了满满一把鲜花,非常不干人事地塞进卡兰的手中。

速度快到仿佛在搞什么缴械比赛。

这里聚集了太多奇怪的人,贸易商从各个星球赶来,白色的长发在火光映照下反而变得不再醒目。

卡兰愣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捧着那一把花,很认真地攥紧。

“鲜花非常不错。”

男人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仿佛在搞什么旁敲侧击。

“长官您不这么认为吗?”

“苏莱曼。”

海因茨沉默了一会,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用一根棍子去扒拉面前的火堆。

“你第一次杀人,是在几岁?”

那些旖旎的气氛散去,高大的男人一动不动。

就在海因茨以为对方再也不准备开口时,低沉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十岁。”

Ignis的指挥官一时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翻动篝火,让那些木炭爆出轻微的哔剥响动。

就在对方准备将手收回去时,海因茨稍稍用力抓紧了那想要溜走的手指。

“你的妹妹,叫作哈娅特和哈丝娜吗?”

“嗯。”

没什么波动地回答一句,苏莱曼注视着燃烧的火,跃动的光亮映照在他的眼瞳中,那双眼睛自始至终属于一头荒蛮的野兽。

而这头野兽现在平静地靠着他。

“她们是我的明珠,我的珍宝,我有着卷曲的亚麻色头发的妹妹。”

他看着绿眼睛的指挥官,再一次没头没脑地提问。

“您不愿意送我一束花吗?”

海因茨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应那带着期盼的视线。

“我暂时不会将你从Ignis的驻军基地除名,你因为聚众斗殴的行为,在执行惩罚性外勤任务。”

这不是对方想要的回答,但是他也没有捡起掉落的话题。

苏莱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不再追问。

“好。”

那低哑的声音说。

“别玩太晚,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一大早要前往星港。熬夜可不是什么好选项。”

Ignis的指挥官慢慢地站起身来,不去看那些欢乐的人群。

他并未放开对方的手。

“你答应过我,苏莱曼。别再抽自己鞭子了,我会非常难过。”

“我把你从那里带出来,不是为了看着你继续自我伤害。”

他们一点点穿过扎堆的人群,穿过跳着舞的年轻男女,身上带着烟火的气息。

在远一点的角落里,海因茨看见朗坐在卡兰身边,手里正死死地攥着一小盒要来的金泥,面红耳赤地给年轻的帝王画上花纹。

卡兰倒是很坦然,甚至将腿也一并搭过去。

“脚踝,也要画吗?”

人类的手抖出一道波浪线,火光和肤色都没能掩盖住他快熟了的事实。

星舰主导者轻声笑起来,用那只描绘着小小金色花朵的手臂扳过伴侣的头,去亲吻对方。

他一尘不染的衣襟上兜着一小捧男人捞来的鲜花。

回伊斯罕宫的路途很长,但是使用小型飞行载具后也没有那么长。

Ignis的指挥官从降落在中庭的小艇上跳下来,走向自己的休息室,他们在房间的门口分别。

这一次苏莱曼没有嬉皮笑脸地挤进来,只是沉默着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明天,我就不去送行了。”

哈默拉的最高领导者说,指关节轻轻地蹭过那双绿眼睛的眼角。

海因茨想了一会,最终将身上的那件外袍脱下来,递过去。

“你的衣服。”

对方没接,他便一直固执地伸着手。

最终还是苏莱曼做出了退让,叹息着将东西接住。

“休息吧,我该走了。”

他拿着那件外袍,一步步退回阴影中去。

在Ignis的指挥官看不见的地方,男人走向宫殿另一侧的祈祷室。

他推开那扇厚重的门,没有再看一眼两侧陈列柜中的鞭子,而是径直走到绣满姓名的挂毯下。

就那样看了一会,苏莱曼从角落的香炉中拿起一块燃烧香料的黑色残渣,缓缓地将苏莱曼·费萨尔·哈默拉的名字涂去。

在黑色涂料的覆盖之下,这个名字依旧被书写于费萨尔家族的系谱之上。

就像他偶尔希望安德烈·哈德森这个名字是真实存在的,但那样简单又远离血腥的人生也只能活在于Ignis的驻军基地资料中一样。

当野兽学着成为人,它们的利爪会变得迟钝、眼神也逐渐浑浊。心脏因为杀戮之外的事情而跳动,往往意味着死期的悄然降临。

苏莱曼在黑暗里站了片刻,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他将衣服放在坐垫上,最终转身离去。

当恒星的光辉照常洒向阿拉穆特的土地,金乌的前任指挥官枕在伴侣的手臂间醒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些蹭乱了一些的金色花纹。

卡兰的胳膊环绕着他,在他沉睡时轻轻地摸一摸他的头发。

“早安。”

星舰的主导者笑了。

苍白的手指戳一戳睡懵了的男人的脸颊。

“该出发了。”

一骨碌爬起来的人类快速地冲去洗漱换衣服,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干净利落。

在他套上方便行动的衣裤时,房间的大门被敲响。

Ignis的指挥官看起来没怎么睡好,一大早就站在门口。

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海因茨同开门的卡兰打了个招呼。

“奎里纳和D108已经收拾好了,哈默拉多提供了一支基因崩溃抑制剂——他们现在也只有两支。”

“法图麦等下会送我们去星港。”

“比起这些——”

卡兰轻轻地打断对方的话语。

“你还好吗,海因茨?”

那双浅色的眼睛像是能够将一个人完全看透。

“我们也可以再停留几天。”

对方只是摇摇头。

“我的假期快结束了。我是Ignis的驻军基地指挥官,不可能因为私情而扔下自己的工作不管。”

橄榄绿的眼睛中神色平静。

“你们也有太多重要的事情去做,它们很重要,不应该被我的个人心情拖延。”

“很感谢你愿意让我一同来到哈默拉,我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知道了。”

卡兰笑着让开,他们仿佛在重复之前的情形。

“请进来吧,朗马上就好。”

中型舰负责将所有人以及金乌送往近地轨道处,法赫纳会派遣收容载具进行接收。

喀里库节结束后,迎来了一根非常好的天气。高远的云层在沙丘间缓慢移动,令天空显得深邃,白色的轨道环细细两道环绕住整个哈默拉,时刻拉起防御的屏障。

然而即便是再晴朗的天气,从伊斯罕宫的窗口眺望出去,也无法看见远在海边的星港。

祖莱卡默默地叹息着,出声提醒。

“他们已经出发了。”

“我知道。”

苏莱曼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状态。

“今天我会同反叛军的访客再谈一谈,他们的订单需求量过大,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帝国内部要再度发生分裂了,战火即将燃起。”

他从祖莱卡的手中接过光屏:“和他们的会面安排在中午之——”

智脑的通讯请求切进来,在意识到是谁打来的讯息后,苏莱曼愣了一下,迅速接通。

“怎么了?路上发生什么事情,你们没有顺利起航吗?”

身处近地轨道环的海因茨站即将踏入法赫纳的收容载具,他看着破损的金乌被缓慢运送进去,又最后回头看了看哈默拉这颗不算熟悉的星球。

“苏莱曼,我有一件东西忘在了你的衣服口袋里,我希望下次你来Ignis基地的时候将它顺路送过来。”

“什么东西?我现在就给你送过去。”

听起来通讯对面的男人已经在小跑,这样的场景令海因茨没有忍住笑。

绿眼睛里带着点柔和的情绪。

“不,你去衣服的口袋里找一找,然后下一次再带着它来见我。”

随即他不给对方反应时间,便直接挂断了通讯。

那件黑色的外袍头天晚上被随手扔在了祈祷室,现在这位哈默拉的领导者不得不跑回去拿。

苏莱曼推开厚重的大门,穿过陈列柜,在挂毯下方的坐垫上捞起那件黑色的衣袍,将手伸进口袋中去,想要找一找对方落下的东西。

然后他愣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男人慢慢地将手从口袋中抽出来。

他的指间攥着一把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小花,五颜六色,什么品种的都有,活像是沿路从不同的篮子里挨个偷出来的。

品德高尚的Ignis指挥官在挤出篝火边人群时,不知道究竟袭击了多少人的小花篮,才凑出这捧零零碎碎的玩意儿。

放置了一晚上后,大部分花朵有些失水,柔软而温顺地被急切粗鲁的手指握住。

苏莱曼·哈默拉半天没有说话。

他的臂弯间搭着那件衣服,慢慢地坐下去,手里还攥着那把乱七八糟的花。

男人的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像是要挡去所有的表情。

他在寂静的祈祷室中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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