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第二个被约谈的人是小霍尔曼。

这次谈话,卡兰明确要求自己的伴侣离场。

“小霍尔曼太过精明,他很会利用你身为朋友的立场来从中获利——不是原则性问题,更像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商人本能,总喜欢利益最大化。他吃准了当着你的面,我说话会留几分情面。”

所以星舰的主导者选择单独交谈。

这位现任家主和苏莱曼堪称一对难啃的骨头,各有各的想法,心眼子比一麻袋大米还多。且心理素质过硬。

如果说哈默拉的主人更接近于独裁者的性质,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直接选择挂城墙,小霍尔曼则刚好相反。

他几乎不会流露出明显的生气表情,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的,礼貌又客气,典型的老派贵族作风。

当卡兰走进对方的休息室时,这名谈话对象正在翻阅动态书籍。

绿眼睛的男人没有通过智脑进行脑内浏览,而是将所有内容投射在悬浮屏上,慢慢地看。

那是一本描述大分裂初期人类活动的纪实类文学,配合着许多旧影像。

其中就有大片的塔塔树。

劳伦斯在五岁之前同家人生活在安西,之后才举家迁徙到了塔斯曼。而塔塔树是塔斯曼的特产,它们在人烟稀少的土地上铺天盖地、无边无际地生长,最后却随着武装集团的入侵而绝迹在了这个宇宙间。

当悬浮屏翻过一页,场景又跳转成了塔夫塔尔签约仪式。

命途多舛的行星有着储量丰富的稀有金属矿,整颗星球与建立在五座山脉交汇处的最大都市同名。

小霍尔曼看的,是沙玛努签署租赁协议的那一幕。

脑干缺失能力又不行的帝王,在胡搞这一方面倒是天赋卓著,轻描淡写地签下了五十年使用协定,将整个塔夫塔尔以每年三十沙币的象征性价格出租给了维塔大君一系的贵族世家,以此来换取对方的支持。

编撰这本书的人显然没安什么好心,在双方含笑交谈的场景之后,紧紧地接上了塔夫塔尔原住民大量死亡的资料。

只能说斯科特一类的刺头无论哪个时代都有。

帝国的旗帜融化在血水中的镜头切换令人生理性不适,作者不语,只是一味地上冲击性巨大的对比图。

新赫舍丽宫再没采用原有的古典建筑风格,而是使用了纯现代化的装修。

它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

曾经被卡兰和监判院双管齐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沙玛努亲王,甫一获得自由,立刻就为自己兴修了行宫。

没人告诉他旧地的金字塔是用来装死人的。

治理能力拉跨的皇帝嫉妒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兄长,和那位站在云端的亚历克斯,所以硬是搞出了一座更奢华的宫殿来。

内厅正中那一千两百级的长长阶梯除了震慑与装饰作用外,根本没人使用——所有工作人员只会去坐电梯。

庞大的异兽化石骨骼悬挂在以密晶矿为装饰的穹顶之下,每一个仰望的人,都将直观地感受到个体人类的渺小。流动的迷幻水廊折射出不同转动口的景象,令参观者如同置身于匆匆而逝的时光中。池底的每一粒圆润的石头都是自不同星域搜集而来的珍贵珠宝,莹润地铺满一层。

克里芬一系的血脉从根本上烂完了,只有波旁夫人的后人免遭荼毒。

但是等繁华的画面轻轻揭过,大片的血渍取代了现代化的幻影,形状奇怪的尸体堆叠在长长的战线各处。

塔夫塔尔的原住民大多是以旧地拉丁民族为主题的欧罗巴人种,阿尔卑斯型和地中海型相混杂,还有少量东亚人种也在此定居。因此无论黑发、红发还是棕发,都算是随处可见的发色。

死亡降临时,他们全都挨挨挤挤地将血流在一处,再分不清彼此。

显然作者搞出这种排版,纯粹是为了贴脸开大恶心帝国来的。

小霍尔曼看了一会,便将书本推到旁边的光屏上,转而调出另一份对比资料。

绿色的眼眸长久地端详着新的图像,像是试图从清晰的眉眼中分辨出些什么。

那是一张静态的人物照。

或者说是一张悬赏通缉图——阿方索·加西亚。

现在这颗脑袋的金额价值,正如革命军领袖自己所说的那样,一路猛涨到了五亿里瑟,并且未来似乎还有充分的提升空间。

黑发蓝眼睛的男人带着笑,身怀一种与生俱来的政治亲和力,配合上对方得天独厚的优越五官,实在是加足了印象分。

作为早期行动低调的革命军创立者,关于这位阿方索的记录堪称贫瘠。

这归功于对方在颠覆了原先的统治政府后,立即着手销毁之前留存的私人记录的举措,仅有一小部分保存在维塔大君手中的漏网之鱼,由塔夫塔尔矿业集团花大价钱进行了秘密收购。

所有公开于网路上的视频,几乎都是一些这位**武装领导者的演说片段,并且还被帝国翻来覆去地删。

不得不说,卡特·霍尔曼在下决定粉碎拿到手的东西前,犹豫过很长一段时间。

并非因为贴在那枚物件上的标签令人浮想联翩,而是这样一桶混杂着丑闻实证的污水,足以将势头迅猛的革命军浇得爬不起来。

商人在投资时总会看重回报率,一头不受控制的怪物与敌人无异。三千亿里瑟砸出的武装力量,如果不能带来百分之二百的利润,将等同于最大的失败。

这笔资金掏空了霍尔曼家族近一半的家底,比账面上的单纯数字更为麻烦,因为它们是流动资金。所有身价千百亿的资产家在统计财产时,都会将实体产业和一些无法快速变现的不动产算入其中,而真正能够挪出如此雄厚现金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

面对卡兰的压制,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家主将实话只说了一半。

他确实于离开前毁去了所有留存记录,也没有点开内容看,但这一决定不完全归功于霍斯特的话语。

毕竟人类没有前后眼,也无法推算未来,总觉得一切尚未完全脱离掌控的小霍尔曼,根本没来得及将霍斯特的意外离世纳入考量范围。

他只是在叔父结束交谈、告别自己的主宅后,随手翻到了一段点击量不算低的访谈视频。

比利大君的星球刚落入革命军阵营不久,便有嗅觉灵敏的记者对这行迹难以捉摸的领导者进行了预约采访。

画面中的阿方索比现在要年轻一些,眉目间含着温和的笑。

当被问及个人想法时,长相出众的将领想了一会,手指交叉着放置在桌上。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许多难以忘记的时刻,而我的独特时刻起源于一份标签。”

“塔夫塔尔的识字率是一项亟待改善的状况,大部分居民缺乏接受教育的途径,也没有相应的教师能够承担这一责任。我曾经因为生病而失去视力,为我请治疗师的人在我的房间中留下了一些贴着标签的药品制剂管,我摸到其中了一支。”

在不谈论一些血腥镇压的话题时,这位革命军首领更像一名合格的政客了,声音不疾不徐,配合着最具有说服力与蛊惑力的节奏,温柔又悦耳。

“手写的字体,带着细细的凹痕,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文字,这就是语言。”

“当人们谈论思想与立场,往往会忽视认知所起到的重要性。大部分塔夫塔尔人对于不公与苦难的理解是缺失的,因为他们习惯了日复一日的生活——这样的驯化只需要短短的几十年。在旧帝国分裂、新帝国接管塔夫塔尔前,上上一代和上一代原住民的识字率其实与其它星球无异,但维塔大君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令历史出现了难以想象的大倒退。”

“现在留下来的年轻人与儿童,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拼写父母以及兄弟姐妹的姓名。当准确地表达并描述一件事物都成为困难时,你不能指望他们可以用精准的语言和毫无差错的逻辑,向生活在舒适圈中的人讲述自己的苦难。”

“所以穷人和弱者是发不出自己的声音的,因为他们连诉说同一种语言、掌握着同一种发声渠道的资格都不具备。”

“您在来的路上遇到过那些孩子吧?他们不会说通用语,只是笑着咿咿呀呀地围上来向陌生人讨要一份食物。他们要如何向您这样一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倾诉自己的境遇呢?在超过四十度的高温中连续劳作十六个小时以上,是每一位塔夫塔尔人必经的生活;患病时躺在街道上等待死亡,是每一位原住民超过三十岁之后无可更改的命运。”

“所以您仅仅会觉得那些脏兮兮的笑脸和含混不清的话语显得可爱或是愚昧,却不会将他们当成与自己同一层次的自由民来看待。而更多令您难以忍受的景象,对我的人民而言,只是人生常态的一部分。”

这位革命军领袖的衣服不算新,但干净整洁。即便取得了连续的胜利,对方接受采访的临时居所也毫无富丽的装饰。

补光灯下的蓝眼睛带着温柔的情调。

“所以您看,我的人生,我的主体,那些无处安放的愤怒和自我,起始于一支小小的药剂管。留下那文字的人,让我于浑浑噩噩的反抗之外,突然获得了一条去理解这个世界的途径。”

“我学会了阅读,也学会了书写,然后我意识到贫瘠是由人类的语言所定义的贫瘠,而权力是由不能以语言记录的倾轧所构成的权力。”

“曾经我无法认知的部分逐渐变得清晰,那些千篇一律的咿咿呀呀突然具有了各自的意义——它们不再是麻木又脏兮兮的笑脸和难以解读的懵懂声音,它们是我的人民无法述之于口的哭泣。”

“而在那样纷杂又痛苦的信息间,我看清了自己所要走的道路。”

在离开首都星之前的夜晚,小霍尔曼将这样一段采访慢慢地播放了两遍。

太早继承家族的资本家偶尔会做一些慈善,每一代霍尔曼都会这样做,但真正的圣人不适合掌管财富。

或许是霍斯特的谈话拉起了一道底线,又或许是黎明前的温和良夜太过寂静。

绿眼睛的男人最终站起身,从已经收拾好大半的随身行李中找出一只重重封锁的生物验证匣。

卡特·霍尔曼打开匣子,取出一枚小小的芯晶。

那是维塔大君来不及使用的恶意,如同一根带着毒的暗箭。

口舌与语言确实具有力量,可以点燃一片燎原的星火,也可以轻飘飘地将一个人倾注心血的一生付之一炬。

他端详了一会贴在上面长长的、带着荒诞旖旎意味的标签。

然后卡特掰断那枚储存器,将所有的碎渣投入了壁炉的火焰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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