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明确辨认出谁是敌人，之后才是计划和行动。”
卡兰轻声读了一遍，将光屏上下滑动，扫视整篇作业。
“因为不彻底的反抗永远也无法达到目标。”
“谁写的？”
“E013……十三岁，语言还挺稚嫩。”
劳伦斯叹了口气，坐在星舰主导者的对面。
“不过我想着拿给你看看。这些孩子只上了一个月的课，终于摆脱了做报告的形式，开始学着写一些格式不那么严谨的感想。”
“她每一次的作业都让我读上好半天——说出这种话的孩子刚接触外界的思想一个月，卡兰。”
“培养她。”
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卡兰没有收起其它的悬浮屏。
“就像培养其他未成年猎犬一样。以及问问他们，想不想获得一个名字，你们总不能一直以代号称呼彼此。”
“大卫和法赫纳会很愿意帮忙，给每个孩子都想出一个动听的姓名来。”
劳伦斯犹豫了片刻。
“你想将她作为后备力量培养吗，还是……”
卡兰终于转过身体，平视着望向前前任军团长。
“我想将她作为一个人培养。”
“她的学习能力很强，富于逻辑性，能够快速撕碎科学院赋予的枷锁并产生自己的思考。”
笑着眨了眨眼，星舰的主导者关上那份作业。
“二者并不冲突，劳伦斯。把她当成普通的人类来教育，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抑制她原有的天赋与才能，如果她对什么展现出兴趣，那么就让她去看去学。”
“小孩子总会一头扎进自己感兴趣的事物里，有一些喜欢陪着大卫看动画，有一些更喜欢搏击训练，还有一些比如这位E013显然对政治理论和社会学产生了好奇。那么就让他们去自由地思考，思考得越多越好，思想不需要受到束缚。”
“好。”
劳伦斯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唉，我也是这个意思。小孩子不是盆景，不需要被铁丝和水泥堆砌出固定的形状。”
“我们看着点，别让这些孩子彻底长歪就行了。你不知道他们最开始交上来的那些作业，真的是吓死我，差点以为在看什么极端武装集团的内部文件。”
在犹豫了一段时间后，他再度开口。
“你和……朗，最近怎么样？他走了挺长时间的，有记得联系你吗？”
无儿无女没有家人的老头子操碎了心，劳伦斯总觉着自己的继承人能够成功脱单已经是天大的奇迹，那性格轻佻的混蛋有多气人他是知道的。
卡兰笑起来。
冷淡又疏离的气息从这位帝王的身上褪去，气氛变得柔和而坦诚。
“他经常联系我。”
说着他用手指点了点旁边一堆悬浮屏：“昨天我们还刚进行了一次讨论，关于斯科特的书。现有成员太过稀薄，在未来他需要争取一切可能被争取的力量。”
“法赫纳整理出的原稿，我交给苏莱曼带走。那之后我对斯科特留下的文字进行了二次整理，并为此和朗聊了一会，我想听听我伴侣的个人看法。”
劳伦斯随着那动作抬头，结果一眼看见最大的一行字写着“就帝制的落后与局限性所引发的分析”。
旁边还写着新鲜的批注。
“……”
这位陛下是有点离谱的。
发起狠来连自己的命都一起革。
瞥见那样的表情，卡兰笑出声。
“我其实没有那么在意，也不认为与自己立场相悖的言论统统应该获罪。”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眼角眉梢都带着些狡黠的神色。
“但我不得不说，这位斯科特比看起来的更为……灵活。他懂得如何以自己的死亡这一事实，将他所坚信的理论往上抬高一层。”
温柔的话语尾调悠长，星舰的主导者没有生气，也没有轻蔑，只是平和地同劳伦斯聊天。
“当我们看一项理论，不能光看理论，我们得将它放到具体的社会环境中去观察与分析。因为人是无法脱离他所在的阶层和认识而行动的。”
“这位斯科特可没说自己的观点一定对，但他的书中自始至终都在强调，永恒不变的观点一定是错误的，因为一切理论和模型的运用都将随着这个宇宙、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而进行衍变。”
“所以人类总是在试错。”
轻轻拂过光屏的边角，那双浅色的眼睛中没有更多的情绪。
“他们走遍所有错的路，只为了从千千万万的岔路中寻找到一条对的、能够继续走下去的。”
“你……不会觉得偶尔失望吗？”
劳伦斯注视着对方太过年轻的脸。这位帝王离世时只有二十四岁，于是容貌也永久地定格在了二十四岁的年纪。
“旧帝国的结局不算好吧，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不认为沙瓦勒的状况是你造成的。否则你在此之前不会因为小霍尔曼的轻浮和随性而动怒。”
“我问了朗同样的问题。”
摊开双手，卡兰目光柔和：“我问他，不会对联邦的民众失望吗，不会对自己当初宣读的誓词失望吗？”
“我甚至更坏一点，提醒他即便眼下看起来再正确的政体，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产生**。等到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后，当他和他的朋友回头看去，或许会发现自己所为之奋斗的世界并没有发展为所有人想象中的样子，那些流出的血远远不值它们的价值。”
“毕竟在旧帝国之前，宇宙大移民时代开启后，人类已经连番尝试过共和制和各区域独立自治的星域联盟，但无论哪一项都没能维持长久。”
“然后他告诉我……”
在谈起伴侣的时候，这位冷淡又傲慢的帝王总会显得更柔软一些，连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不适感都被冲淡不少。
“——‘哪怕只有十年、二十年的和平，哪怕只够一代人在没有战争没有压迫的环境中成长起来，那么它就是值得的’。”
那双浅色的眼睛看得人无所遁形，祂阅读人类的内心如同阅读一本书。
“联邦现在确实烂得不行，十三处潮汐爆发点也只是开始，但是在它被建立的最初，你不同样也愿意为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而奉献一生吗？我们总不能用坏的去抵消好的那一部分，去否认历史探索中对的选择。”
劳伦斯很长时间没说话。
首都星之后，这位老人经历了太久心灰意冷的状态，朋友的离去使得他再不想回忆那些动荡又年轻的岁月。但他还是会在梦里看见塔塔树的种子。
“你们在一起，很好。”
他最后答非所问地说。
“别看朗那个样子，其实他傻不啦叽的，对感情这种事情热得慢又警惕，还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我一度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看见他结婚了。”
“他非常热情。”
卡兰严肃地表态，神态认真得像是在做报告，替自己的伴侣据理力争。
“也很会说话。”
人类可太会说话了，直接将陛下本人钓成翘嘴。那枚小花冠带不进现实中，所以卡兰将它藏在自己的梦境深处，悄悄地摸了很多遍。
每次摸他都高兴的不得了。
“我想和他结婚的。”
年轻人的直白和热情差点将劳伦斯呛得半死。他年纪大了，吃不来这种怼嘴里塞的狗粮。
“咳，结婚挺好……挺好。”
半天只憋出这一句话，前前任军团长如坐针毡。
“我也对那个场景非常感兴趣。”
一直沉默不语的法赫纳突然冒出来，将坐在椅子里的劳伦斯吓一跳。
这神出鬼没的星舰时时刻刻都在和主导者进行着精神交流，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咋咋呼呼了，但瓜还是照吃不误。
清澈又舒缓的语调中带着笑：“毕竟谁不想看自己最小的弟弟结婚呢。”
远在海德曼的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大事突然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行我素的帝王一向不在意他人的心情，也不会对这种话题感到不好意思。他想要他得到。
“嗯。下次见面我会求婚。”
劳伦斯心情复杂，并且隐隐感到了不妙。现在他不会因为过往而感到颓废了，相反，他燃起了另一种斗志。
真正直男的预警从不出错，作为半个父母的第六感也绝无虚假。
他总觉得自己的继任者才应该是主动求婚的那一个，他必须要和朗认真谈一谈，分析一下其中的利害。
主动权的意义对于每一位战略指挥者意味着什么无需多言。
被这样的情绪给逗乐的卡兰抿紧了嘴，不去戳破那份可爱又真诚的顾虑。
他只是慢慢地将修改完的文稿共享给法赫纳，保存下新的一份文件。
“不过现在确实时局动荡，我和他都倾向于在联邦注意到之前，将Ignis和海德曼直接的防御线拉起来，同时多挣取其余的边境独立自治星球。”
“所以快乐的事情我们得往后留一留。”
“如果需要和边境星球进行谈判或是建立合作关系，我可以去。”
劳伦斯说，那些精神头终于又回来了。自从给小猎犬们授课以来，沉沉的暮气正一点点地从这具枯槁的身体上褪去，属于联邦的白鹰的明锐眼神终于又出现在了对方浑浊的双眼中。
“我身处边境带多年，对这些家伙们了解得七七八八，自认为还算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好，未来朗会需要这样的帮助。”
卡兰眉眼弯弯地笑着，接住了这份承诺。
“不过眼下我更在意帝国和塔夫塔尔，小霍尔曼的行踪也值得担心。看看最新的新闻吧，那位革命军领袖更改了自己的旗帜。”
说着他调出法赫纳截获的讯息，将屏幕整个转向劳伦斯。
“阿方索将原本的黑色反叛军的军旗，更换为全深红的底色。”
“这件事情联邦还没有报道，首都星正式官方媒体的消息未必有法赫纳快。”
劳伦斯的眉头深深地皱起。
“不算多么惊心动魄的大新闻，但对于这样一支队伍而言，也不算小事。他改变了一个最具有凝聚力的象征——为什么？”
“帝国说这位反叛者的举动意味着要让镇压部队流出更多的血，他的叛逆之举会变得更加凶残。”
卡兰平静地说。
“但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我在等他面向帝国民众的发言。”
“你知道，在《论联邦与沙玛努帝国的消亡史》的最后一页，那位不怎么老实也不怎么老式的狡猾作者写下了这样一段结束语。”
“——‘前行者所流下的鲜血必将成为照亮后来者道路的薪柴，正如洒落的火种终将汇成汪洋大海。平等与自由是一对永恒矛盾的统一体，而我愿它们于芸芸众生处生长’。”
“那位阿方索……”
卡兰望着光屏上静滞的画面，发出轻声的叹息。
“他在随着他的革命军而成长。”
“帝国这枚腐烂的果实中，居然快要真正地孕育出一只撕破阶级茧壁的革命者来。”
“E013的作业说得很好。人们总是要明确区分出谁是真正的敌人——那些大君，财团垄断公司，资本家，买办，现任的皇帝，还是一切甘愿作为某些特定经济体系附庸的既得利益者。霍尔曼家屹立不倒，正是因为他们也身为其中一员。”
“塔夫塔尔矿业集团的交涉未必会如预期般顺利，帝国的镇压部队也绝不会允许阿方索顺利重启星港贸易。”
“这样的压力之下，我们的朋友和那位革命军领导者正走在截然相反发道路上。”
“所以在灵魂的层面，现在的小霍尔曼永远也无法同对方共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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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第二百三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