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的人类在浅浅地贴贴完之后,总会比平时显得更黏人一点。
朗没穿外套,外骨骼肌也拆卸干净,手里却还抓着对方的小触须不放。现在他不排斥那些神奇的须须了,甚至会带着点好奇与惊讶的神色摸来摸去。
“会痒吗?”
他忍不住问,手指尝试着挠来挠去。
私心角度而言,男人很想看到对方帝王失仪的一面,因此总也忍不住做点坏事。
偏偏卡兰不怕痒。
曾经的新型人类对于痒和痛的感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显得相对麻木,在基因崩溃症发作时,比起痛觉,无力和感叹反而要先行一步。
带着类似于“又来了”的心态,这位陛下会在第一时间向着自己的治疗队条件反射般地招招手,示意那些随行人员从冷藏箱里取出基因崩溃抑制剂,在脊椎上扎一针。
又粗又锋利的自动推进式针头,会以针口为中心,留下一大片长久的淤青。
有段时间他的整个后背都像是罹患了黑死病患者的皮肤那样,甚至无法平躺着入睡。
等到从阿卡夏爬出,祂的新身体变得更加迟钝。
那些长长的触须如同冥河水母,大量研究表明,水母没有痛觉,这还真是个一拍即合的巧合。
除非被新型异种撕咬下一小半的身躯,又或者是裂隙过强的叠震引发了局部解体,才能够牵连出近似于人类所谓的“疼痛”的反应,其余过于细微的感受都像是浮泛在海面上的一滴油花,在下一个浪头打来前便会消散。
可现在当人类带着好奇的表情问他,卡兰不再那么乐意回答实话。
于是他想了想,将一些信息模糊带过,选择了一个更加具有技巧的回答。
“你多摸摸它,我喜欢你摸它。”
这下彻底遂了花豹的意。朗的手指缠着没有完全收回去的触肢,将它们在指关节上绕几个圈。
人类甚至还流氓般地伸出一只手臂去,贴着对方的后背捞一捞,搜遍边边角角,寻找没被缴获的漏网触须。等他真的捕获一根,便忍不住发出轻轻的笑声。
读到那不怀好意的情绪,卡兰没有戳破,只是挑起一侧的眉毛,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伴侣偷偷作妖。
结果对方没完没了,捏着那根触须翻来覆去地盘。
“很好笑?”
舒缓的声音如流水般温柔,令缺乏危机意识的野生动物放松警惕。
人类没反应过来,甚至比平时还要坦诚。
“很可爱。”
说到一半,对方不知道想起什么东西,又自顾自地笑出来,连口吻里都带着快乐。
“你不觉得它被藏在身后时,很像山羊软软的小尾巴吗?”
这可真是天大的不敬。
温顺又无害的白山羊融化成可怖的形状。
祂捂着人类的眼睛,不让人类听见自己真正的声音。那些长长的、带着细小利齿的口舌在伴侣的身体上留下微微泛着刺痛的咬痕。
扩散的潮汐被锁死在狭小的房间内,接触到的地方全都开始褪色。
那是过于奇异的景象,脱离了普通意义上物理学的范畴,无论光线如何变化,被侵蚀之处都无法再折射出正常的色彩。
终于觉察到不对的人类试图起身,但他还没挣扎到一秒钟就被原地按了回去。
朗仍旧握着那只被抓捕归案的小触肢——现在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小”了,它像是活过来的植物根系,沿着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地方飞速攀爬。如果不加以控制,它将扎根进一切可以触及的血肉。
向着生者展露獠牙,去蚕食鲜活的意识,是阿卡夏同源者的本能。
黝深的裂隙贯穿分布在融化到一半身体的表面,许多只眼珠争先恐后地流淌出来,试着靠得更近一些去注视面前的活物。
在所有逝者的低语中,那道属于过去的回响贴近人类的耳畔。
“你现在依旧认为,山羊的尾巴很可爱吗?”
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的男人愣了一会,然后这胆大包天的恶豹在物理意义上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像个法外狂徒那样抓着手里的小触须,凑到嘴边响亮地亲了一记。
主打死到临头还要皮一下。
卡兰被对方那“亲一口算我赚到,如果能亲两口,简直是大赚特赚”的表情给堵得愣了片刻,随即笑出声。
在深空的裂隙中,正同自己的主导者挨在一起的法赫纳发出惊奇感叹。
“喔!你现在学会变色了!”
没有一丝光线也缺乏时间流逝的环境里,一只怪物“注视”着另一只同根而生的怪物,对方展现出和星舰如出一辙的流动“色彩”。那是人类依靠肉眼无法直视的迷幻景象,好像因为潮汐而褪去的一切实感和颜色,短暂地回流到了祂身体的表面那样,呈现出狭义上最接近纯白的姿态。
“这可真漂亮哇!”
热情异常的星舰忍不住感叹,羡慕到自己的血肉都在打着结。
“法赫纳也想要这样的外表!”
“真漂亮。”
几乎是与自己的半身一同开口,行走在大地上的那部分卡兰居高临下地望着没有丝毫反抗意愿的人类。流下大量污染的黑山羊缓慢地将自己的伴侣捞起来,抱进怀里。
不受重力束缚的根须在空气中游曳,沿着墙壁生根发芽,着迷地编织出蜘蛛的巢穴,将掉以轻心的猎物拖入其中。
人类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的嘴唇被冰冷的触肢轻轻按住。
“谏言驳回。”
难得原形毕露的那一个慢条斯理地回答。
“因为你那大胆而不敬的言辞,震怒的陛下暂时不会听取你的双唇中吐露的任何话语,哪怕那是一份求情。”
结果落入网中的被捕食者挣扎得格外剧烈。
花豹快将身体扭成麻花,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一双手的打不过一堆手的,直接认输却万万不可取。
男人发出宁死不屈的声音,差点从休息室的床上翻下去。
虽然没有感受到任何负面情绪,但谨慎的卡兰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予对方一个发言的机会。
他不喜欢真正意义上地吓到自己的人类。
结果朗刚一张嘴,就喊出了该被当场拿下的狂妄言论。
“我绝不收回自己的话!”
他一边说还一边笑,抵挡着那些挠痒痒般的轻咬。
“也不会屈服于这份暴力!”
不屈的意志必有其代价。
它们往往十分沉重,和付出、牺牲相挂钩。
当前的代价就是,罪无可赦的恶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猛挨了一阵吸猫式的迫害。
人类大概率有点宕机,当那些流动的触肢慢慢收拢,一双凝聚成形的冰冷手臂将他重新搂入怀抱时,身体还在持续打着颤。
现在山羊没有尾巴了。
但是那些柔软的触须在离开前,于健康的、绷紧的皮肤上留下一簇一簇细小而放肆的啃食痕迹,仿佛曾经由金泥画出的花纹般蔓延,只不过这次它们换成了浅浅的红。
“一人一次,很公平。”
卡兰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并由衷为此感到满意。
当他用指尖点一点残留着印记的地方,一直咬紧牙关不认输的男人本能地推了推,声音含混不清。
“不行了,小叔叔,我真的不行了。”
卡兰慢慢地捧住人类的双手,声音平静。
“再有下一次,让我看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整件上衣撩上去,我不会这么轻易罢休。”
那手背上也带着一点红痕,像是曾经出现在梦里的、空荡王座上的花枝延续到了现实中。其中一截颜色较深的部分环绕在男人左手的中指根部,乍一看如同一枚求婚戒指。
朗没有说话,只是用脑袋去蹭他
于是难得冷酷一次的帝王再度犹豫起来。
卡兰想了想,握住伴侣的手没放。
“我是不是管太多了?”
不再拥有尖锐利齿和崩塌身躯的白山羊慢慢地问。
在感情方面他变得逐渐谨慎。
“听说很多人不喜欢这样……关于着装要求之类的,他们认为这限制了人权和自由。”
“我不是指所有场合,天气热的时候会发生例外我能够理解。”
向来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的陛下竟然学会了思考人权。
朗实在没忍住,边调节着喘气的节奏边发出笑声。他勉强恢复平静的手掌缓慢地包裹住对方的,同时瞥一眼那些带着小小炫耀意味的啮咬印记,假装没有发现私底下被嘬出一枚虚假戒指的狡猾花招。
“不,我很喜欢。”
男人说。
“在谈论感情和爱情时我们不做加减法去逐条记账,范围内的任性从来都无伤大雅。我喜欢你的那一点点嫉妒。”
“我喜欢看见你因为我而产生占有欲。”
“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浅色的眼睛睁得很大。
重新软和下来的卡兰思索片刻,最终点点头。
“好。那我为自己保留一点点嫉妒的权利。”
因为这样的话语而含着笑的人类,用自己的额头去贴了一下对方的。
“你可以多保留些,比一点点更多一点的那种。”
当他们分开,那只金棕色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朗当着对方的面亲了亲自己指根的花纹。
“毕竟我可是求过婚了。”
“请将它的成功看作是最大的奇迹。”
“否决,我才是最大的那个奇迹。”
不动声色地小小骄傲了一下,卡兰露出舒适的表情。
——范围内的任性,可取。
这是他最新学到的知识。
人类忍着笑,长久地注视着这样一个灵动又鲜活的神情。
但紧接着他想起一个很久之前就相当在意的问题。
“说到奇迹,我其实有些事情想问,沙瓦勒有六百万居民吧?可只有你留了下来……”
“我是法赫纳的同调者,他会优先保护我。”
摩挲着人类的手指根部,卡兰慢慢地回答着这个疑问。
“新型人类一度作为星舰的同调者诞生,更何况在落入阿卡夏之前,我就已经被污染得差不多了,本质上来说和同源者也没差多少。”
“但即便是这样,我也无法获得一个永生意义上的长久。当我作为人类的部分渐渐消磨,最终被留下来会是祂而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旧日的虚影,甚至不能算是真正的卡兰·苏利耶本身。”
“就像拿回了独立基库的法赫纳,也不再是身为新型人类的法赫纳那样。”
朗温柔地牵住那只手。
“所以其余那些污染物和异种也无法保留自己的意识,是吗?”
然而这次卡兰倒是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
“有例外,但不多。”
“在抵达黑市星球S713、在我遇见你之前,我曾途径一座被人类废弃的深空基地AD330,那里的一些污染物还残留着稀薄的思维和认知。”
他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像是于不经意间打开了什么厌烦的话题。
朗怔了一下。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脏东西已经将荒芜的深空基地化作温床。”
没什么感情的浅色眼睛抬起来,望着面带惊讶的伴侣。
“而且它的腐化速度比我快得多,仅剩的认知也即将消耗殆尽,所以我直接将垃圾一样的移动要塞从宇宙间抹去。”
他看见一个破碎的梦,一座即将坍塌的乐园。
“污染物已经不是人类了。”
用手指点了一下朗的额头,卡兰轻声说。
“那些东西,我,我们,全都是过去的回响。即便我们诉说人类的话语、披上人类的外皮,可内在已截然不同,更多的时候会遵循同源相噬的本能。”
“就算少数异种还留有稀薄的自我,这份意识也会如朝露般,消逝在清晨到来的时分。”
“所以不要平添那些无用的伤感,明白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3章 第二百四十一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