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大轰炸持续了两天。
塔夫塔尔地表部队第一时间展开反击,除了被炸光的部分外,其余中型舰和战舰紧急启航,同敌军进入交战状态,试图将炮火拦截在大气圈之外。
地下掩体中仍旧会传来一阵一阵的震颤。一些跑得快的塔夫塔尔居民同样挤在这里,他们不敢挨哈默拉的人太近,只是远远地缩在角落中。
莎拉和技术小队调试着手里的设备,折腾了半天之后摇摇头。
“联系不上外界,只有塔夫塔尔本地的一个频道偶尔还在工作。”
即便是这样,仅剩的通讯频道也没什么作用。
它的背景中充斥着大量的杂音、爆破音、倒塌音,每次只能连通十几秒,便再度陷入中断。
“是移动基站。”
清醒了一小会的哈尼夫发出声音,他的嗓子听起来沙哑又干燥。
在此之前,这位武装队长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哈默拉所有的物品大多存放在星港的战舰上,为了方便在发生意外时立即启航脱离,结果当地稀烂的防御网和密蔽场反而让帝国的正规军先一步将这里炸得遍地开花,随身携带的仅仅是有限的武器。
并且眼下他们缺乏针对大型开放伤口的后续治疗手段,这样的伤势只要有治疗舱,本该可以轻松将人抢回来。
“它在移动中,所以才会这么不稳定。”
莎拉愣了一会,转头看向嘴唇发白的男人。
“移动基站?”
对方慢慢地笑了一下,上半身的外装甲早已被他的部下小心地取走,一针应急的修复剂和压缩血包只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你们应该没见过,很老旧的款式。只有这么大——”
说着他的手臂迟缓地挪动一下,比划出一个距离:“大概有四五十公斤重,靠人背着走,作为战时应急装备,防止地面机械旅的成员间,因为信号屏蔽或者技术封锁的原因陷入断联。”
听到这样的回答,莎拉的表情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外面已经炸成这个样子了,怎么会有人抱着这么沉重的装备移动?”
哈尼夫的五官很立体,典型的哈默拉居民长相。
而现在,他的眉宇间笼罩上一层阴影,让黝深的眼眶看起来仿佛凹陷下去。
他连笑容也变得很淡:“有人,在调任星港稽查队队长前,我在前线部队见过很多次。”
“如果你松开手,你的同伴得不到准确信息、可能会死的时候,你也会抱得很紧。”
“有几次我们得掰断朋友的手指,才能从死人怀里把它抠出来。”
莎拉走近一些,将手搭在他的额头上。
和对方阴暗的脸庞以及缺乏血色的嘴唇一样,那里全是冷汗。
“别说话。”
她轻声提醒对方:“等到外面好一点了,我们出去看看。”
在对方做出回答前,那时灵时不灵的通讯设备中,突然传出类似于鸣响警报般的声音来。
这声音响了不到三秒,便因为线路的中断戛然而止。
然而原本悉悉索索挤在边角中的塔夫塔尔居民,在听见这样的声响后,发出了尖锐的哭声。
骤然响起的声音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动作快的武装部队成员已经大步向着人群走过去。
“怎么回事?”
年轻一点的队员同那些人低低地说了些什么,才转身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临时更换指挥塔的信号。”
他靠近自己的领队,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哈尼夫。
“因为革命军之间的部分通讯被截断了,只能使用这样的手段。”
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什么意思?”
没有反应过来的莎拉望着那些人。其中一部分撤回了面甲,还有一部分依然从头包裹到脚。
如果单看队伍的状态,他们依旧要比那些避难的居民强上不少。
“一般我们不会更换指挥塔。”
哈尼夫望着这足够能吃苦、但心态又有些天真的姑娘。对方比奎里纳年长一些,不像他的女朋友那样风风火火,看上去出身于优渥的家庭环境。
可如果奎里纳在这里,也同样会表现出沉着冷静的态度来。
“除非现任指挥官阵亡了。”
靠着远一些墙壁的卡特·霍尔曼慢慢抬起头。
这段时间以来他没怎么说话,只是尽力让自己的状态恢复得更好一些。霍尔曼家族的人个个犟种,他们信奉一条原则——只要人还能喘气,那么就适应环境,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活下去。
被扛着走时,他几乎没留下什么有用的记忆,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唯一抓在手里的只有那根黑色的手杖。空袭来临,他本能地攥紧了霍斯特的遗物。
而现在,他缓慢地转头望着将自己捞回来的队长。
“阵亡……?”
两天之前,卡特还在同这位革命军的负责人在办公室里争锋相对。
对方毫不客气地否决了他收养小孩的建议,中气十足的男人以愤怒的姿态冲着他发火,又坚决地将他请了出去。
从来得到的都是客气礼遇的小霍尔曼头一回挨了一顿凶猛的输出。
“可他是塔夫塔尔驻军的负责人……”
“驻军负责人也会死。”
哈尼夫的动作很吃力,每呼吸一次都像是从肺里扯出空气,那些无害的气体穿过他破损的肺叶,摩擦着血肉。
他将那盒烟草放在莎拉的手上。
“人都会死。帮我将它带回Ignis,去找海因茨……让他转交给一位叫奎里纳的姑娘。”
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发出声音,像是再一次陷入昏睡中去。
正如他之前的那句评语一般,一些事总是发生得悄无声息。
等到第四天的清晨,放在地上的设备已经很久没有新的动静,连原本无时不刻回荡在耳畔的震颤声也消失殆尽。
期间发生过两次大规模的电磁脉冲干扰,那些修正容貌的黑匣子系统也一并受到了影响,莎拉望了自己的兄弟一眼,她看见对方绿色的眼睛和快要掉色的头发。
不用想,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陪伴了他们几个昼夜的、顽强的移动基站的持有者,似乎也随着战斗的持续而陷入沉默,原本断断续续的频道就此断绝。
不再拥有上级指示的武装卫队聚在一起,使用哈默拉的方言简单交流了片刻,最后那位之前向塔夫塔尔居民问话的年轻人做个手势,走向出口的方向。
他像个全副武装的幽灵那样,从闸门松开的缝隙间溜出去,消失在幽深通道的黑暗中。
其余人员将小霍尔曼、莎拉、哈尼夫,还有并未受伤的技术人员围在中间,手里端着武器。
“根据情况,随时准备进行快速转移。”
当队长下线,副队长快速接过了既定的任务。他的通用语口音更重一些,每一句的末尾都带着哈默拉方言特有的拖尾。
等待的过程往往最难熬。
但好在蹿出去的年轻队员很快便折返回来,他跑得速度过快差点一脚踩空栽进掩体中。
“走!”
对方挥了挥手。
“快走!革命军的增援部队赶到了!他们在进行扫尾工作,帝国的联合镇压军没能突破最终的封锁线降落到地表!”
“快些,那些人有治疗舱,正在全力抢救受伤民众!”
“辐射指数在安全范围内,他们没有继续使用无尘等离子炮!”
没人多说一句废话。
技术小队的人扛起那些最宝贵的设备,一位队员背起再没有反应的哈尼夫,莎拉扶着小霍尔曼,他们集体向出口移动。
原本呆坐在角落里、没有任何反应的塔夫塔尔居民也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本能地跟上这些人的脚步。
走出地下掩体的瞬间,清晨的光线几乎照得卡特睁不开眼睛。
在此之前没人知道要在地下停留多久,四天已经是相对体贴的数字,如果增援部队没有及时抵达,或许接下来的一周甚至更久他们都要被困在原地。因此照明设备和饮用水都都被严格限制了使用量。
地下大赌场被炸成了一滩废墟。
那颗好不容易捱过了维塔大君砍伐的金合欢树,却没能捱过这一轮的狂轰滥炸。它已无法寻见踪迹,连扎根的土层都被掀出一片巨大的深坑。
“我要去一趟外城区……”
小霍尔曼慢慢地说,他拄着自己的手杖,吃力地行走在瓦砾间。
“我必须去一趟外城区。”
在武装卫队的成员展现出暴怒的情绪前,莎拉先一步拦在了他们之间。
“我明白你们的顾虑,但我们有熟人在那里,没有确认之前放不下心。”
“我陪他一起去,你们先去找最近的治疗设施。眼下地表没有交火和轰炸,不会有更多的危险。”
“没经历过战争的人。”
副队长再一次开口,他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珠子颜色很深,是比琥珀色要暗得多的焦糖棕。
“没有在第一时间爆炸的小型哑弹、坍塌的建筑物、坠毁飞行器上依旧存活且急于逃窜的士兵——每一项都能要了你们的命。”
“我的队长将自己的命搭上,才将这位穆勒拖回来,现在你们想离队行动?”
“我不关心你们的熟人在哪、是否活着,苏莱曼下达的命令是将卡托·穆勒完完整整地带回去,那么就算死到只剩最后一个人,这项任务也必须执行下去。”
小霍尔曼说话,也没有移动。
这位家主脸色苍白,就那样同对方静静地对峙着,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武装卫队的副队长。
最后,急于寻找治疗舱的心情占据了上风,对方沉默着招招手,分出两名队员。
“跟着他们,如果遇到任何危险事件,就将人砸晕了带回来。”
从主城区到外城区的路上看不见任何完好的建筑。
不算太长的一截路,在没有飞行器的情况下,他们走了三个小时。好几次小霍尔曼摔倒在废墟间,那些支棱的砖石或是木头绊住了他的腿脚,受损的耳膜和脑震荡的后遗症令他感到恶心。
一路上都有新抵达的革命军队伍,正在指挥着无人机或是士兵冒着二度坍塌的风险,去搬开那些损毁的建筑,试图将可能还活着的居民营救出来。
无序而混乱的场景下,没有人顾得上他们。
然而当所有人来到外城区,小霍尔曼有一瞬间无法辨认眼前的场景。
比起中心城区仍旧残留着建筑物基本形状的大片残骸,这里几乎被夷为平地。黑色的烟从仍在燃烧的塑料和木头间冒出来,那些铝热剂的残痕深深腐蚀进散落得乱七八糟的物品表面。
卡特走得很快。
滚烫的火苗将他的裤腿烧出一个洞,带着余温的砖石贴在皮肤上。
他凭着自己的记忆,在这片漫无尽头的废墟上翻找。
有一些被窝棚中的居民宝贝一般收起来的没有盖子的锅,有一些炸得到处都是的破旧图画本,还有一些糊到看不出颜色的布料,气化的植物,以及更多的奇形怪状的肢体,它们像是被投入了天高地阔的熔炉间,烧成一个焦黑凝固的整体。
习惯了高居云端的霍尔曼家主像是一个正在梦游的人。
他踉踉跄跄地走在那些渣滓间,没什么目的地俯下身去翻找,光洁的手被烫出泡,重复多次后被撕下一层皮肤。可他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一再机械地执行着同样的动作。
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没有人告诉出身于首都星的小霍尔曼,在大轰炸的状态下,想要寻得一具完整的尸体是多么困难且荒谬的事情。
很多时候人们连同身边的事物近距离遭到袭击,可能只会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影子。
那就是他们所留给世界的最后的痕迹了。
莎拉沉默着跟在对方的身后,没有阻止,也没有去搀扶自己的兄弟。
两名哈默拉武装卫队的成员同样一言不发。
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可能有任何生还者。
他们半跟随半护卫着小霍尔曼,在这一望无际的广袤遗址上,徘徊了整整两个小时,活像是被困在迷宫中的野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同样也一无所获。
没人在意这位衣冠楚楚的慈善家,是不是重复呼喊着小猫崽这种可笑的称呼。
空气中刺鼻的浓烟还没有冷却,足以灼伤人的喉咙。尸体在焚烧时,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熟肉的气味,继而转化为蛋白质焦糊的味道。
有些死亡是有声音的,如同振聋发聩的怒吼;而有些死亡,则静谧到听不见丁点动静。
在一个主恒星照常升起的清晨,光线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照射在生者和逝者的身上,塔夫塔尔的大地上散落着太多无人认领、永远也不会被熟悉的使用者寻找回去的物品。
比如一些原本五颜六色的金属小铁罐,现在它们漂亮的花纹和俏皮的图案都烧化了,变成了和四周的灰烬同样的颜色。
直到再也走不动一步,筋疲力尽的男人坐在了滚烫的瓦砾间。
长长的泪水痕迹混着迎面吹来的烟灰干涸在脸颊上,盐分带来细小的刺痛感。
他没听到身后队员突然拉枪的声音,也没听到莎拉的呼喊。
卡特仍在无意识地翻动着脚下的砖石,掌心的伤口被烫得流不出血来,整个人像是什么都没有想,仅仅是身体还在进行着无意义的循环举动。
下一秒,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黑色的军靴站到了他的面前。
一只手轻轻地钳住他的下颌,将小霍尔曼的脸缓慢地抬起来。
当卡特以涣散的眼神望过去,他看见了一双蓝色的眼睛。
周五的份。
周五无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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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第二百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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