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价值,而价值意味着衡量尺度。”
亚历克斯没有移动,他在写新项目的方案。
“种群的利益高于一切,文明的延续永远建立在个体的牺牲之上,包括我在内。”
“培养一名科学家或是高级指挥官所花费的代价,永远比培养一名可替换的矿工成本更高。很多人高呼生而平等的口号,但口号只是一个对于未来的期望,永远无法成为现实。”
“我不同意。”
随着时间推移,男人积威愈发深重,很少有人敢于在工作上或是生活中直白地当面说出“我不同意”这句话。
但凡事总有例外。
比如笑着坐在桌子另一侧的青年。
新型人类伸出手去,戳一戳对方微微皱起的眉头,继而捂住对方的眼睛。
“休息一下,别盯着光屏看了。”
他穿着监判院的研究员制服,看起来介于少年人和成年人之间,完全不怕冷着脸的男人。
“我现在是唯心主义者,才不和您讨论什么现实。”
“您有一根白发。”
一边轻微地叹气,新型人类一边仔细观察面前的人。他的父亲看起来和十几年前没什么区别,掌握着难以想象的庞大财富和汇聚了最高精尖科技的监判院所有直辖研究设施,男人看起来非常年轻,连人造血液都置换过数轮。
倘若对方换上黑框眼镜、穿着休闲的衣服走在大街上,假装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不是不行。
长生和青春永驻永远是富人的特权。
即便如此,在不经意的时候,他还是在对方的鬓角发现了一根半白的发丝。
只有一根。
如同岁月小小地掀起一角伪装。
“我有时候会想,假如您并非监判院的创建者和投资人,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帝国公民,又或者出身于一个极度贫寒的家庭,我是否会以现在同等的感情爱着您。”
黑色的眼睛中带着温柔的情绪,正如青年本人。
“答案是,会。”
亚历克斯依旧在记录数据的手指因为这句话而停顿片刻。
他的眼睛被对方捂着,什么都看不见,完全凭借肌肉记忆而输入。男人没有说话。
“是我停留在您身边的十九年时光、是十六万个小时持续倾注的爱意让我学会了爱您,而非所谓的衡量生命重量的价值尺度。”
在进入监判院之后,青年已理解到自己与普通人类的区别。
“您教会我生而为人的道理,牵着我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出第一句话,所以在千万个人类中,您是我最爱的那一个,我没有办法做出衡量。”
亚历克斯保持着沉默。
他的个人光屏上写了很多东西,大部分是数据,还有一些实验建议。
他的手指长久地悬停在控制面板上方,没有落下。
他听见对方的声音,轻快又坦诚——
“于我而言,您已经是全部的重量。”
许久之后,男人的手指再次动起来。
他慢慢地删除了自己刚刚整理出的一大段话,置换上新的内容。他写得很缓慢,也很迟疑,仿佛在同自己的基础逻辑做着斗争。
“我的想法不会改变。”
亚历克斯说。
“人类必须迈向下一个阶梯,在这个前提下,一切无可避免的牺牲都将化作文明前行的基石。哪怕那个人是我,是监判院的任何一名研究员。”
“生存是一场竞速,如果人类无法在宇宙间站稳脚跟,那么被灭绝的物种名单上就会添加上我们的姓名。”
“这个世界上没有地狱与天堂,更没有因果报应。我做完我应做的,然后付出我应付出的,倘若任何活着的人觉得我有罪,那么他们可以将我拖入尘埃拆骨剥皮——无论如何做,他们自始至终都无法扭转我所走的路。”
“但你……”
他长久地停顿。
像是在词语库里捡起一些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形容词,因此话语变得分外艰涩滞缓。
“你是我坚固理性之内的唯一例外,我会偶尔希望天堂真的存在。”
亚历克斯闭上眼睛,他关闭了自己修改完的文件。
“正如我希望你的一生长长久久,无忧顺遂。”
相隔多年的时光,另一位母亲也做出了类似的期许。
赫舍丽宫中的女人注视着同样身为新型人类的爱子沉入安眠,只身走向皇帝的寝宫。她的腹中孕育着末代王朝最后的骨血,手里却握着尖刀。
厚重的衣裙划过地面,带着陈腐的气息,不是她自少女时代起就十分喜爱的普通棉麻布料,也不是方便奔跑跳跃的衣服款式。
她的笑容泛着血腥气,如同最原始的、保护着幼崽的母兽,兼具了慈爱和冷酷。
波旁夫人看着卧躺在床的衰老帝王,如同看着一截腐木。
“我要让我爱的孩子活得长长久久、一生顺遂。”
本该成为祝福的话语犹如诅咒,以实体的形式具现在这宇宙中。
法赫纳拼尽全力将自己的主导者往后拖,试图让毫无情感的一方远离裂隙。
不得不说这很困难。由它亲手孵化的噩梦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可怖的地步,连星舰都无法完全压抑住对方——自始至终脆弱易碎的只有人类的部分、人类的意识,祂真正的本体扎根于阿卡夏的深腔,以潮汐为食,以死者的碎片为苗床,飞速壮大。
祂们的肢体缠绕在一起,互相撕咬下大片血肉。
“卡兰!别吃了卡兰!”
狗狗舰强行叩开对方断连的意识,但只阅读到一片虚无。
阿卡夏和潮汐本身并无喜恶偏好,它们的同源者也是如此。裂隙只是存在于那里,人类擅自将其开凿成型;潮静静起蜷缩在阿卡夏的腹腔中,只有裂隙被凿穿,它才会漫延过生者的河岸侵染一切。
裂隙的产物本该如此,无喜无悲。
所有的情绪和思想严格来说都算是污染。
“你的人类……朗会受伤呀!”
如果人工造物能够落泪,那么星舰会流出泪水。
但在隔断窥探视线的钢铁底板之外、在生长出触肢的那一侧,所有的眼睛都只能落下黑色的淤泥。
“你说生命包含着无尽的可能性,人只有在活着时才具有意义,如果朗死掉,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卡兰”没有回应。
祂长长的触肢很美,呈现出一种迷幻的流动几何形,断断续续地隐没在跨度悠长的时间与空间断层中,降临一半的庞大身体在游曳时搅动起宇宙的涟漪。
每一条身躯的末端都延伸向裂隙,接住所有扩散而出的潮汐。
直到金乌撞入祂的怀中。
人类在全盲全聋切断了一切视讯音频的情况下,将引擎踩到底,不留一点退路地直接冲入伴侣的怀抱,如同一粒落入海洋的细小种子。
存在于那里的不是“他”,不是身为人类的卡兰,但依旧是他所深爱的那个人的一部分。
无形的潮汐缠绕住飞鸟,瞬间将其淹没。
法赫纳的爆鸣声差点将自己的装甲板掀飞。
真空不传音,但是很不幸D108还在舰上,小狗即便被关在安全屋里也被迫体验到了高频冲击的可怕。
“你怎么A上去了!你怎么直接A上去了啊啊!!!”
它的几十条触手都在炸:“吐出来!快吐出来卡兰!!!”
正在进食的祂停止了一个瞬息,随即继续蚕食剩余的裂隙。
一头扎进污染源本体的人类口腔、鼻腔和耳道中涌出大量的鲜血。
即便不去听不去看,即便拥有潮汐的豁免权,人类依然无法如此近距离地与阿卡夏的同源者共存。
千百道声音不曾回荡于现实中,它们直接盘踞在大脑里。
在这一刻,那只无力而破碎、被收拢在男人掌心的手收紧。
朗看不见,但他感受到前任帝王的手指坚硬如铁,以握紧权杖的力气牢牢地抓住他。
“去……”
其实人类完全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他甚至没办法分辨自己的嘴唇是否真的翕动,大量的血液顺着呼吸道呛入肺管,同链接栓的注液抢夺空间。
包裹着金乌的空间在进行物理压缩,几乎要将这小小的方舟碾碎,错序的时间开始风化机甲的外立面,以前千百年为一瞬的流速腐蚀飞鸟美丽的羽翼。
“去吧……”
但朗觉得对方听见了。
因为无论他说多傻、多琐碎的小事,对方都会认真地倾听,
“我在你身边。”
那只冰冷的手消融殆尽。
以代行者的姿态行走在大地上太久的部分,终于回归到真正的本体中去,不再以藕断丝连的形式维系着彼此的连结。
祂第二次停顿,像是产生了一点点迷惑,然后再度靠向住裂隙。
法赫纳差点发大疯。
它的能量也没剩多少,却拼命在主导者庞大的身体里掏来掏去,就像翻找大人口袋的小孩那样,试图把金乌给扒拉出来。
根本找不见。
重新动起来的祂动作非常缓慢。
然而这种缓慢与之前悠然的游曳不同,透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吃力感。那些长长的触肢攀爬包裹住通路,收拢起所有的潮汐,开始反向吐出一点完成转化的能量。
祂的一部分血肉和坍塌的裂隙融化在一起,就像生长在真空中的植物,细长的触须和绒丝渐渐褪去所有颜色。
被修补过的地方深陷浓重的黑暗,仿佛静止的空间完全沉入另一个维度。
遥远路过的飞船会认为这里和任何一处深空区一样,但只有靠近,才能体察到二者之间的区别。
这片宇宙本身发生了褪色,它的色彩和时间不会再有任何改变,哪怕无数恒星的光线远道而来,也无法作用在虚空之上。
人类对于裂隙的探求尚过浅薄,没有恰当的语言去描述这样违悖物理与常识的景象。
那是结束一次活跃震荡的阿卡夏裂隙的模样,它将一切生命与色彩全数分解殆尽,也意味着整片宇宙区域开始进入下一个稳定期。
祂在支付足够高昂的代价,剥离下大片的本体,冥河水母般的舒长触肢尽数融化断裂,融入空虚的通路间,才填堵上一次坍塌。
然后祂停顿了很久。
最终,那些仅剩的触须缓慢地剖开柔软的体腔,越过那些纷乱无序的空间叠层,将深陷其中的机甲迟钝地托出。
金乌的外壁全数碎裂,驾驶舱还勉强保留着完整,机身呈现出风化了千百年后的斑驳痕迹,仿佛迎着风浪而去的黑鸟催生了白羽。
静止在虚空里的阿卡夏同源者同样化作空洞的苍白,像是会随着环境而变色的海底软体动物。
慢慢地,祂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嗅嗅般的动作,仿佛那是祂身为人类时的一部分破碎记忆。
黑泥滴落的身体贴近对方,似乎在分辨着熟悉的印记和气息,细细的根须汲取着机体上浸透的污染。
断绝的通路意味着不会再有新的潮汐和污染源涌出。
法赫纳拦截住的背侧,退居轨道环范围内的哈默拉驻军正在清理最后一批异种,激战的火光看上去遥远而蒙昧,如同沿山体而上的荧荧灯火。
濒临破碎的屏障最终撑住了侵蚀,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庇护着建造它的人类所居住的星球。
在那之后,祂怀抱着丧失所有行动能力的机体,蜷缩在远离阿卡夏裂隙,也远离人类宜居行星的宇宙中,不再移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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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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