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罗縠的缘故，视野犹如蒙上了一层黑色的薄雾。

“何承......”我念着这个名字。

阿宸放在面巾上的手顿了顿，但很快，手指便恢复了往日的灵活，紧接着套在我头上的面巾便被她一圈一圈地绕出，我的视线也随着面巾的解开，逐渐清晰起来。

我问道：“他们家里人对你好吗？”

阿宸嫁过去我最担心还是对方家里人会欺负阿宸，届时我身在宫中，若是阿宸受了委屈，我也没办法去帮她。

阿宸取下了我发髻上的琥珀钗，透过铜镜，我看到我的发髻散开披在了肩膀上。阿宸抚着我的发丝，用马蹄状梳篦梳开发结。

阿宸垂眼说道：“......他的父母不在人世了，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了，我嫁过去，只需与他相处，不会有别人刁难，娘娘宽心。”

阿宸的话让我心中咯哒一下，我试图透过铜镜看清阿宸的表情，但铜镜模糊，我只能看到阿宸的外形，却看不清她此时脸上的表情。

我一时不知该安慰她，还是该为她开心。

少了公婆，阿宸以后也自然会少点刁难，但何承怎么说也是她的丈夫，这似乎也不是一件值得欢呼的事情。

我于是岔开话题，问道：“你和何承是如何相识的？”

阿宸说道：“是在他父母死后没多久认识的，何承在父母死后没多久，被他父母的朋友带到家中抚养，那段时间我也刚巧住在那里，所以就这么认识了。”

我听着阿宸的话，感觉她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似乎也在回忆从前的岁月。我道：“何承是怎样一个人？”

“何承从前叫做阿奴，这是他的乳名，在他得名之前，府里的人都是阿奴阿奴的唤他。后来家中走水，全家落难，唯有他被千方百计地送了出来，何承这个名字便是他父亲在他生前给他起的。”

阿宸此时低着头，手抬起又放下，头发逐渐变得柔顺起来，而她也好似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人的故事。

阿宸继续说着：“承，是继承的意思，他父亲其实是将将复兴家族的使命交托于他。何承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给他带去了无尽的压力。但这就是他的使命，纵使在那场火灾之前，他不过是一个喜欢窝在阿母怀中撒娇的小孩，平日里只喜欢玩耍打闹。”

“何承的阿母曾和他说过，在他周岁的时候，家中举办了一场周岁宴，地上当时摆满了各种物件，有书、有算盘、有葫芦、甚至还有吃食，不过当时的何承什么也没拿，而是爬到了婢女身边，去拽她的的裙角，为此他的父亲勃然大怒，几天都没来看他这个儿子。”

我心道，这小孩还真是奇奇怪怪。

镜中，我的头发被阿宸盘起，而后绕出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形状。我继续问道：“那之后呢？火灾之后，何承又去了何处，又是如何长大的呢？”

阿宸往挑了一个朴素但不失精致的钗子，插入了我的发髻中，然后说道：“那之后，何承被他母亲的一位朋友收养，虽然那一户人家对待何承都十分好，但何承并不喜欢那里，家里人的死让他感觉自己孑然一身，所以他想着若是他死了，是不是就不用遭遇这些事了，于是他跳了河，想着一了百了......”

阿宸摸着我的耳垂，而后往上面挂上了一个琥珀耳珰，而后往耳当中间串上珠链：“不过所幸遇到了我，我救下他后，他被家中长辈训斥了一番，而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这种冲动了。”

我倒是没想到，阿宸和那人之间还有一段英雄救美的桥段，也难怪阿宸如今还记得那人。莫名的，我感觉心中有些闷闷的，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

换了一身轻便服饰后，我走出了门。

卫灵玉此时在白马寺后山隐居，而我与她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

我和阿宸借口要去散步，屏退了侍卫们。原以为他们会紧跟不舍，但可能是因为佛寺给人的安全感，所以他们也没有在外面时那般固执。

我按照卫灵玉信中所写，穿过秋黄的树林，而后来到后山处藏着的一个小庙之中，与外面香火不断、人声鼎沸的佛寺不同，这座小寺显得寂寥许多。

我敲了敲门，很快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大门被打开，一个扎着正髻，衣着朴素的小姑娘探出脑袋。

我看这人眼熟得很，一时认不出是谁，这时小姑娘先说了话：“娘娘请进，道贤法师已经久等了。”

听到那人的声音，我才反应过来那人是之前在卫灵玉身边侍奉的小丫头，只不过不是贴身服侍的那几位，所以方才一下子没认出来。

进了门后，那个丫头来到我的身后将大门阖上，大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应该是闲置太久的缘故。

一眼看去，小院虽然不新，却也干净，地上低洼处积攒着些许水渍，应是刚被清洗不久。

丫头领着我走进了正厅，却见有一人正坐禅颂念着，而她前方供奉着一尊菩萨像，菩萨像前面奉着一只盛着水的七宝澡罐。

我看那人的身影便晓得她是卫灵玉，只是嘴里又念着我听不懂的东西，让我感觉有些陌生，于是便没有上去打扰。

许是感觉到有人，卫灵玉将书合上，而后站起了身。

卫灵玉转过身来，她左肩披着一件蓝绿色褊衫，原本极好看的发丝早已削去，虽然我从身后便看出她削去了头发，但从正面看，受到了冲击更大。

卫灵玉看出了我是因为她的头发而恍惚，但她却没有很在意，想来是这段时间，关注她头发的人不在少数。

卫灵玉笑着向我走来，然后拉着我的手：“好久不见。”

卫灵玉没有按照世俗来称呼我，这反而让我感觉无比轻松，我回道：“好久不见。”

卫灵玉把我带到了里面，然后用早已准备好的糕点吃食来招待我。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这边好似并没有睡觉的地方，于是问道：“你平时都睡哪里？”

卫灵玉说道：“住家中，天黑前家中会有人来接。”

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若是出家仍可住在家中，那卫灵玉既不用被人逼着嫁给不爱之人，同时也可以和母族保持原有的联系。

方才在门口的小丫鬟给我奉上了一碗茶，我看了那人一眼，卫灵玉说原本侍奉她的几个奴婢年纪大了，所以她在出家之前给他们安排了去处。而现在服侍她这个是这几个人之中年纪最小的，所以她便把她带在了身边。

卫灵玉说着，看了我身边的阿宸一眼：“阿宸年纪也大了，娘娘日后是怎么打算的？”

我说道：“自然是不能将她困在宫中，等过了这阵我便将她送出宫。”

卫灵玉点了点了头：“这样也是好......”

我看着卫灵玉脑袋光光，不由笑道：“这天气渐冷，你削去了头发，不会不习惯吗？”

卫灵玉摸了摸头发：“刚开始还会有些不习惯，不过眼下已经好多了，等到了天冻的时候，戴上顶帽子便好了。”

卫灵玉继续说道， “我倒是没什么，甚至感觉有些庆幸，不用走婚嫁这条路，倒是我的阿父还在自责，他觉得是自己的缘故，才害得我仓皇选了这条路。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小孩能嫁个好人，生几个孩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卫灵玉又岂会不知官府逼迫她婚嫁有一部分原因处于党争，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被官府这么一逼迫之后，她釜底抽薪，反倒是让她走上了更适合自己的路。

如今佛教在晋国盛行，卫灵玉选择常伴青灯，官家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眼下卫瓘虽然不满，但这只是因为在卫灵玉之前，中原大多为男子出家，女子出家的甚少，所以卫瓘不满可能只是因为对未来的恐惧。

卫瓘并非是顽固之人，但等再过了几年，若是卫灵玉的未来再明朗些，卫瓘或许也就能看开了。

卫灵玉说道：“如今我白日在佛寺里坐禅诵经，没了尘世的烦恼，算是潇洒自在，那你呢？”

我一愣，不知话题怎么到了我的身上：“我？”

卫灵玉说道：“对啊，从前在宫外，你可是最喜自由的，如今被困在宫中，难道不觉难受？”

我呼吸着这宫外自由的味道，方才我还不觉着有什么，但现在我一想到没多久就要又回到那个宫墙围堵的地方，我就觉着有些气闷，就像是前世的周末综合症的症状。

我感叹：“难受又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我一个太子妃还能逃出去不成。”

卫灵玉忽然笑了，而后从身后掏出一本书来，然后放在我的手上。我瞧着书上法华经三字，这不就是她方才诵读的那本。

我立刻明白卫灵玉的意思，于是笑道：“你不去宣讲可惜了。”

卫灵玉说道：“你可别说了，我不过是刚入门，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现在去宣讲是误人子弟。”

我道：“这有什么，谁是一出生就有大智慧的，不都是通过后天的学习一点点积累的吗。我觉着与其踌躇，不如拿出勇气，假若你是男子，你还会顾虑这么多吗？怕只是你现在都宣讲到吴地，还与那康僧会一决高下了。”

卫灵玉听到我的话后，连忙道：“可莫要说了，若是被外人听了去，怕是传成笑话了。”

我见到卫灵玉一脸慌张的样子，不免觉着好笑，甚至笑出了声。

卫灵玉见到我的样子，忍不住嗔怪道：“是我多虑了，谁能困得住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