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城,位于洛阳城西北隅,坐落在邙山脚下,依山傍水,地势险峻。原是魏明帝曹叡建来休憩享乐的地方,谁曾想政局变动,司马氏叛乱,自从司马师将废帝曹芳软禁于此后,金墉城便成了关押人的地方,不复当年的光景。
戟杀一事已经过去将近一月,阿芝的孩子终究是未能保住,阿芝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却得了失心疯,最后被无情地逐出了皇宫,纵使不久前宫中为了庆祝她怀上皇嗣,还曾举办过宴会。
忽然房间大门发出咯吱的声音,紧接着房门从外边被开出了一道缝隙,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人迈过门槛,等自己身子完全进入房里后,又迅速地合上房门。
进门的是阿宸,却见她穿着一件薄薄的冬衣,脸颊也被冻的发红。
我看着她,脑中浮现出那日的场景。
那日阿宸在门外听到我的求救,便试图闯入殿中,但却抵不过侍卫们的阻挡,于是阿宸破釜沉舟,借口阿芝与太子发生了冲突,请来了官家。
谁曾想官家是请来了,但寝殿内却是那样的场面。
所有人看到那一幕都以为是我戟杀了阿芝的孩子,对此我不想辩解什么,纵使那孩子不是我直接杀死的,但我也是推动其中的一环。
被关进金墉城,我并不觉得有难过,反而庆幸自己终于能够逃离那个吃人不吐骨、视人如蝼蚁的地方。
“你去哪儿啦?”我看着阿宸问道。
阿宸将手里的竹篓放在一旁,说道:“去领了些木炭,还有食物。”
金墉城依山修建,白天站在城脚抬头望去,城中那层层叠叠的楼阁便如同悬在半空中的云朵。
这地若是夏日前来,是避暑的良地,但若是放在冬日,绝对不是住人的地方。这地方若是冬天没有木炭来取暖,冻死在此处也不足为奇。
我来这金墉城本就是软禁,食物和炭火被克扣也正常,但自从被关进这里后,除了住的地方萧条破败外,吃食和炭火这些都不曾少过。
能够在皇宫安排这些的,怕是除了司马衷,便没有别人了。
对于司马衷我虽厌恶,但却无法学那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我怕死,在金墉城这个被遗忘的角落,若是没有炭火和粮食,绝对挨不过这个冬天。
阿宸走上前,而后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了案台上,从中取出一碟花折鹅糕。
“太子托张公公传话,说是新年快到了,特地让庖厨做了这个点心给娘娘尝尝。”
我看着碟中夹着血红色馅儿的花瓣糕点,想起了那晚沾在我手上的鲜血,一瞬间我似乎又闻到那股带着铁锈味的血液味道,胃里涌上一股酸味,让人作呕。
我一把推开那碟鹅糕:“这个你吃吧,我不爱吃.....”
阿宸不说话,只是走上前盖上了食盒的盖子,然后将食盒放在了一角。
我问道:“之前让你调查的那件事有消息了吗?”
被关在金墉城后,我立刻让阿宸借拿餐食的机会传消息出去,让城外的阿灼务必帮我找到阿芝,阿芝刚流产,身体和心理正面临极大的创伤,若是这时候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对身体的伤害无疑是毁灭性的。
阿宸迟疑了一会说道:“周小史传消息来,说他找到了芝美人,只是......”
原本听到阿宸说找到阿芝时,我差点激动地要从座位上站起来,但阿宸后面说的话,瞬间让我的心冷却。
“周小史找到美人时,她已经毫无声息了......”阿宸看向我一眼,似是在询问我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我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示意她继续说。
“周小史调查到,芝美人离开宫后便同逃入洛阳成为乞丐的难民一起过上了乞讨的生活,每日吃着残羹剩饭。因为相貌姣好,人也愚笨不计较,所以有一些乞丐会......”阿宸停住。
“会什么!”
“会□□她。”
我抓住席位上铺的绢布,呼吸急促起来。
阿宸继续说道:“周小史发现她那天,芝美人和其中一个乞丐起了冲突,起因是那个乞丐事后将她一直抱在怀里当作孩子的布包给扔了出去。争斗期间,那个乞丐一直踢芝美人的肚子,芝美人最后是被活活给踢死的......”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仿佛看到了那晚阿芝被司马衷用戟击打腹部后,发髻凌乱,血液浸染在衣裳之上,嘴里不停地让我救她孩子的场景......
“周小史已经将芝美人妥善安葬了,也惩治了那几个□□芝美人的乞丐.....”阿宸露出担忧的神色,“娘娘,这不是你的错。”
自从那晚之后,阿宸便总是安慰我说,那晚的事情不是我的错,但我却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慰,阿芝那晚的惨状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无法遗忘,也不能遗忘。
我苦笑:“司马衷觉得自己没错,官家觉得自己没错,你觉得我没错,那究竟是谁的错呢......”
阿宸沉默良久,我知道我这话说的太无所顾忌了,不仅指责官家,还直呼太子本名,阿宸从小便在西晋长大,定然觉得我方才的话大逆不道。
我叹了一口气,原是不想再这么探讨下去了,但却听到阿宸开口说道:
“......娘娘不要怪自己就是了。”
阿宸的话让我感觉胸口堵住的一节气通了,他的意思是我能怪司马衷,也能怪官家,唯独不能怪自己。
能在这个世道遇到这样的人,也不枉来这儿走一遭了。
我问阿宸道:“新年快来了,你有没有什么愿望?虽然我被困在这里,但若是你想出宫,我还是会想办法帮你送出去的。”
阿宸本可以在年前出宫,如今却被我连累只能困在这金墉城里。每每想到此,我都觉得愧疚万分。
“奴婢现在只想陪在娘娘身边。”
“我如今被关进这金墉城,能不能出去还未可知,若是三年五载还好说,但若是关上个十年,或者直接定我个死罪,你跟着我便是一点好都得不了了。”
“奴婢心意已决。”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等你想什么时候出去再告知我一声。”
阿宸低下头。
我知道她平日里看着冷淡,也是个死脑筋,一旦认定的事情,几头驴都拉不回来,于是我也不再多言,转身去了卧房。
*
冬日寒冷,木炭有限,我和阿宸将一个最小的屋子作为卧房。平日里我睡在床上,阿宸则在打地铺。
一开始,我说地板那么冷,让阿宸同我一起睡床上,但阿宸却拿出身份有别的一套说法拒绝我。我这都是进金墉城的人,还有什么尊贵的,于是我好说歹说,但阿宸就是不愿,那个时候,我不由感叹封建等级制度荼毒颇深。
深夜,火烧的正旺,木炭被烧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声音将我惊醒。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恍惚间似乎看到一张人脸在床顶漂浮着,炭火微弱的光打在那张脸上,形成了明暗面。苍白的月光照进室内,平添一层阴森的气息。
我猛地闭上眼睛,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脑袋,以此隔绝与外界的联系,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幻想。
但即便是遮住了眼睛,我依旧能感觉有人逐步靠近,耳畔有人在低吟。
“娘娘,你没事吧?”
“阿宸?”我试探性问道。
“是我。”阿宸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将被子慢慢地拉下,露出一双眼睛。
只见黑暗中出现了一小团橘黄色的烛光,阿宸正半蹲在床边看着我,此时他手里拿着一根刚点燃的蜡烛,橘黄色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五官的轮廓。
烛火的暖意驱散了夜晚原有的恐怖气息。
我将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而后握住阿宸放在床头的手。阿宸的手十分温暖,我能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温度,以及手心微起的薄汗。
犹豫了一会,我还是问道:“阿宸,你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之前我同阿宸说过这事,但都被她拒绝了,但今夜......若是可能......或许阿宸会同意也说不定呢......
阿宸听到我说的话后迟疑了片刻,就在我以为今夜她没准会同意我的请求时,却听到她说:“奴婢会在这里守着娘娘的。”
“就一次,就陪我这一次?”
“奴婢不可......”阿宸再一次拒绝。
我看着阿宸,不知为何想起了过往发生的一些事情,这些年来,从贾府到东宫,每当我犹豫迟疑时,都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我前进。我遭人算计,但也间接害死了无辜的人,我既是被害人,同时也是加害者。
即便我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是我所期望的那又如何,伤痛依然形成,死者也无法复生,这便是我的错......想到这一种委屈的情绪在我的心中蔓延开来,鼻子泛酸,眼眶跟着红起来,紧接着眼泪不自觉地顺着眼边落下,浸湿了枕头。
“娘娘.....”阿宸伸手想帮我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没事。”我抬手挡掉了她的手,然后转身,脸朝向墙壁的方向。
我闭上眼睛,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泪不要继续流,但眼泪却不停使唤。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被灭了去,房内再次回到了最初的黑暗,寒风似乎从被褥的缝隙中钻入,让人感觉到透骨的寒意。
不能软弱,要坚强,在这里你只能靠你自己......即便我不停地在心底重复着这句话,但却没能抑制住自己不断往外流的眼泪,以及喉咙发出的呜咽声。
忽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跟着似乎有东西压住了被褥,我吓得急忙用被褥盖住头,试图无视这些动静。
忽然一股熟悉的迷迭香传来。
“娘娘别怕,是我。”
我愣住,一时忘记了害怕,身后似有热源,不断地传来一阵暖意,驱散着夜晚的寒冷,较人安心。
我闭上眼睛,渐渐进入了梦乡,意识模糊之际,似乎听到阿宸的声音传来:
“奴婢会一直陪着娘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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