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琛最终没能进成酒楼,因为那仆役惯性地半回过身后,反应过来,又转回原位,拉长了脸,告诉她县衙中饭馔已备,是要请她去用。
既然称县衙为县衙,还没喊县令为郎君,那便说明其人并非张渥之仆。多半和自己一样,正在假借一些名义,且多半来自雇主的示意。
衙中发号施令的就俩,现在排除县令本人,那还有谁?
跟在仆役身后,楚琛沿着被阳光烘暖的石板路,穿过长街,跨过门槛,钻过一道又一道的小门,进到一间有屏风的屋子里,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郑弦余,并一桌碗碟杯盏。
碗碟里有荤有素,杯盏样式古朴,而郑弦余本人,则换了另一件要旧不旧的圆领布袍,头上的圆帽同样摘下,露出的那部分没剃秃,却也没跟昨天那样编作辫束,只是跟大多数汉民一般,将头发梳髻束着。领口没被袍子掩盖的那部分,似乎也是右衽状态——为免误会,这却不好细看。楚琛叉手行礼,道:
“见过先生。”
“坐吧。”郑弦余朝她示意,脸上依旧是那副文化人的温和模样,仿佛从未刻意将她晾在一旁。“楚郎君行事,还真是出乎郑某意料。”
楚琛坦然坐下,回应道:“先生消息倒是灵通。”
郑弦余淡淡一笑:“不敢当。若当真如此,也不至于对小郎君全无印象。”
说着,他竟亲自斟上一杯茶:“不知小郎君能否解郑某心中之惑?”
什么鬼解惑,不过是想探听背景。楚琛接过茶杯,不饮,不动声色道:“我能说之事,定会毫无保留。可若是先生继续追问我之家事,恐怕我只得现编了。”
“哦?”郑弦余诧道,“看来小郎君的照身再没找到?”
“总有些地方不会纠缠照身。”
“也是。那小郎君欲如何现编?”
“不知先生可有高见?”
“这还需看小郎君有何偏好。”
皮球被踢了回来。楚琛胡诌道:“我本槐县右边某镇布衣……”
“不妥。”郑弦余直接打断。“小郎君名讳为琛,该字从玉,意为宝也,珍贵也。非布衣黔首常用之名。”
“或许那年年景好,布衣黔首饭后无事,找路边摆摊的贫穷书生,在一堆字里挑了个最顺眼的。”
“依然不妥。布衣而有珍宝,何异于稚子抱金行于闹市?况且小郎君写得一笔好名字,真正百姓,不过捺个指印。”
那不是你没给印泥吗?楚琛只得报以微笑:“那先生给我出些主意?”
郑弦余双眼凝视她:“家中生变,负气出走。”
“甚好。就这样了。多谢先生。”楚琛诚实道。“我看菜快凉了,先生吃么?”
郑弦余微微一怔,旋即展颜笑道:“小郎君先请。”
他都说请了,也没多少下毒的动机,楚琛毫不犹豫,一筷子夹走根长得像烤鸡腿的东西。不料一口下去,腥臊满嘴。好容易吞了,换夹切块的炖肉,这回倒不再是腥臊,而是羊膻。
“此乃本县官厨所出,不知可合小郎君口味?”郑弦余突然询问。
官厨大约就是后世说的食堂。要不是这位碗里也有同样菜肴,楚琛简直要怀疑是在被故意使绊子。她吞下嘴里肉,惯性想摸餐巾纸。一看桌边只有粗布一块,只得凑合擦了,吐槽道:
“这鸭子很委屈,生前被排挤到老,死后竟然还要再烤,简直不忿。该下些玉竹、沙参并麦冬,慢慢化解。”
“有趣。此羊又作何解?”
“这羊,怨气深重,大约本来苟且偷生,突然横来一刀。故而须经火烤,再撒以孜然,方能抚慰其怨。”
郑弦余摇头道:“小郎君炖鸭时有药材辟味,烤羊时又有孜然相佐,还想扮作布衣?”
“可能我祖上曾为御厨,流传下些秘法。”
“噢?若我欲食羊肉,苦于腥膻,手头又无香料可用,为之奈何?”
你都夹好几块了,现在想起腥膻,骗哪的鬼。楚琛心中暗骂,装出好奇神色:“不知先生是想急解,还是缓去?”
“都说说。”
“急解的话,选头好羊。好羊不膻,只需粗盐调味,越简单越能承托其鲜。”楚琛热情介绍,“这种羊,必须草场散养,时常奔跑……”
“此羊难觅。”郑弦余短促一笑,“即便有,亦非郑某能遇。”
“啊?那便只能好生腌制,再冷水下锅。香料不过锦上添花,寻常的姜蒜大葱搭配得当,也能压味。”
郑弦余面露失望:“这等手法,寻常厨子也知。御厨只这点本事?”
“菜肴出品七分靠原料,三分靠打拼。原料不佳,佐料遭扣,天上的厨子也无法。”楚琛道,“不过,我个人倒有个主意。敢问先生,这介意羊膻的是谁?”
“权当是郑某本人。”
“那请先生禁食肉菜,出城绕城墙猛跑,一刻不停。如此直至半夜,再膻再劣的羊肉,进先生嘴里,也将是至上美味。”
郑弦余呵地一笑:“小子促狭。”他摆摆手,“继续吃吧。”
楚琛:“……”
楚琛:“……?”
不是,你这真完了假完了?答案有没有?评述和解说又有没有?一会儿是不是还要问?
楚琛一时不忿。昨晚才签个大名,今天喊自己来吃饭,饭中还扯半天淡,用膝盖想也明白这家伙有些目的。可转念一想,自己于此地无根无基,别说打点哑谜,恐怕未来连装孙子的场景都有的是,一下又平衡不少。
不过,这回郑弦余好像是已经做了决定,一句话没再说。
寂然饭毕,这位漱过口,才貌似随意道:
“小郎君既自称我的子侄,可愿真做一阵我的子侄?”
楚琛:“……”
先前想什么来着。
楚琛当即站起,叉手作礼道:“拜见叔父。”
“别急着改口。”郑弦余淡然道,“郑某生性谨慎,从不敢轻用来历不明之人。你这几日弄份照身,弄到再来寻我。”
待楚琛离开,郑弦余敲了敲桌面,唤道:“都出来吧。”
屏风后人影闪动,步出一高一矮两位少女。郑弦余问高的那个:“鸣珂,你怎么看?”
高个少女一屁股坐在楚琛方才所坐之处,扁起嘴:【父亲。他干瘪得像月里朵送我的那条细狗。我不要他。】
郑弦余一怔,继而眉头一跳,也换做契丹语:【谁同你说是这事?】
高个少女低头不语。郑弦余瞥向她身旁的矮个少女:“怀瑾,你说的?”
被唤作怀瑾的少女吓了一跳:“没有,爹爹,我,我也才知道……”
“不关妹妹的事。”郑鸣珂急忙道,“女儿自己瞎想……”
“记着,既不关你事,你又何须多言。”郑弦余随口教训,眼也不转,继续盯着另一个女儿——
“郑怀瑾。”
矮个少女一哆嗦:“我没说!是娘喊阿姐打扮,我只冲姐笑……”
郑弦余打断她:“你以为,楚琛此人,可为你阿姐良配?”
“啊?可阿姐又不喜欢他……”
“你以此取笑你阿姐。”
“我错了……”
“你取笑的是我?”
矮个少女转身行礼:“阿姐,是我不对……”
郑鸣珂忙去拉她:“没事、没事。”
“我让你们来,非为观戏。”郑弦余平缓道。“怀瑾,你也说说,你如何看待此人?”
赔完罪的郑怀瑾顿时面露不屑:“女儿看这姓楚的好生无礼。先是狐假虎威,冒充父亲和张伯父晚辈,又招摇撞骗……”
“哦?”郑弦余问,“他如何招摇撞骗?”
“他说吃的,是说得煞有介事,却拿不出照身,也不说籍贯……依女儿看来,至多是哪个大族逃出的家奴。”
“嗯。”郑弦余不置可否,“好羊你是吃过不少。可那药材的炖方,你可尝过?”
“……没有。”
“姿态可以偷学,习惯却需长年培养。”郑弦余缓缓道,“这个楚琛,咀嚼时必闭口,答话前定先咽尽,无人伺候漱口,知道多饮茶水代替,出门后,定还要寻牙粉——这是个好习惯,你们都该记住,牙若一落,再难重生,不如不落。”
两个女儿皆作苦脸称是,郑弦余沉吟片刻,续道:“以为父观之,此人必出自大族,至少旁支,且向来衣食无虞。其见乡中乱起,借报信连夜入城,可见果决之性;不卑不亢,显其坚韧之态;见为父杀人,犹敢攀附关系,正显其脸皮之厚。坚韧果决,宠辱不惊,厚颜无耻……就算当真是哪家逃奴,时日一长,也绝非池中之物。”
“女儿眼拙,除了此人脸皮极厚,旁的却是一样也看不出。”郑怀瑾嘀咕。
“阿瑾说得有理。”郑鸣珂附和道,“依我看,这人瘦得没几两肉,定是吃不饱的。既然吃不饱,必是地位不够。地位既然不够,父亲又何必对他如此客气。”
郑弦余笑了笑,看向大女儿:“你开脉那月,也瘦脱相了。是吃不饱?还是地位不够?”
郑鸣珂瘪嘴不说话。郑弦余又道:“我记得,你有套月白的裙衫?”
“啊,是母亲非要做的……”
“你在屏风后,可曾看清楚琛所着何色?”
郑鸣珂一愣,郑怀瑾道:“大约就是皂色……?”
“若让你俩跑马之时,马球之时,着素色裙衫,戴上你们妆匣里的所有镯子链子珠子,你等是否还能恣意行事?”
“这位楚郎君,入城时浑身血迹,想必也沾过人命。继而不避辛苦,连夜换洗,又单衣出行,可见其自矜自重。对这类人,礼数与客气,便如你们这些金装玉裹,好看,贵重,可一旦套上,便再难随意。”
见两个女儿若有所思,郑弦余淡淡道:“再说回这楚琛本身。其人不满官厨手艺,是会讲究;虽不满,却不曾浪费,是能将就。单这两点,不过寻常。然读过书,杀过人,走过夜路之后,依然能不亢不卑,多般皆备,说明此人图谋长远。小小年纪,集此诸多……”他低笑一声,“呵,能做我家子侄,却绝非我家良配。”
“原话转告你们母亲,让她好生歇息,莫要多想。还有,告诉官厨,晚间可以试试那道炖方。”
*
……太祖年十三而长七尺,邻谓长女而异之。
——《太祖本纪》
……
……郑公尝游辽东,避兵乱,馆于槐县,夜梦龙游于天,及觉,至城门,见太祖,大惊,迎之门。槐令张公奇之,与郑公戏曰:“公相婿耶?”
郑公曰:“吾见王子皇孙多矣,无如太祖者。若止一女,已与之矣。然吾二女,不欲薄于此而厚于彼也。”
——《齐史纪事本末》
楚琛:总觉得丢了什么,是改口太快所以丟了下限?这也没到喊义父啊?
→不,是你当前状态过于细狗于是痛失软饭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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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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