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宫宴(下)

事发之际,最先反应过来的自然是戍卫在丹陛下的侍卫们,为首的都指挥使出手如电,一把攥住太后肩头,将她提后一步,然而猛然上前,抱住了跌倒在地的斑衣公主!

其余侍卫们打起警哨,霎时藏身于仁安殿的几百名飞鸢骑并宫中禁卫纷纷现身,大殿之上乱成一团,有胆怯的臣工想起承元十二年宫变时的情景,竟当场吓得便溺!

宫妃侍臣们也惊叫连连,只有淑妃猛地推开侍卫,勇敢地来到皇帝身边。皇帝身边有层层惊云骑,扈卫着他避退,然而白无逸却一挥衣袖,踩在丹陛上,言语中自有一股疯狂的亢奋:“关门,将乱臣贼子全都拿下,先别杀,朕要留活口!”

满殿乱糟糟的,裴缨歪在一个冷硬的臂弯里,坚实的盔甲硌得她头痛,艰难扭头,才看见身后一身铁铠属于太后身边的侍卫都指挥使韩青正。

韩青正一脸震怒地挥开乱作一团的宫妃,扯着凑上来的太医,焦急地道:“快瞧公主伤势!”

自打承元宫变后,不管大宴小宴,贵主们身处的丹陛附近,必然要安排几个全科院正值守。

这个被指挥使薅住的院正检视了裴缨的伤口,飞镖正中公主前胸灵墟穴上三寸之处,铁器入肉,脓血糊住创口,泛着黑青色,院正心知不妙,有些拿不准,掏出卷袱里的银针一试,变了变脸色:“瞧公主这情形,怕是中毒!”

裴缨浑身打起摆子,冷汗频出,已经到了口噤不能言,听不清话音的地步,她只知道自己身边有韩青——整座大靖内廷之中最不会害她的人身边,便一歪脑袋,昏死过去!

韩青脸上肌肉都抖着,这一幕好似回到十六年前,他的公主也是这样气绝在他眼前——他倏地抬头,飞鸢骑侍卫们已经拿住了那伙作乱的杂耍班子,以及整个梨园都被控制住了。

太后齐氏瞥了一眼韩青,眼睛里闪过一些莫名的情绪,很快恢复镇静。她先问院正斑衣的伤势,然后从随身佩戴的荷包中倒出一粒雀丹,让院正喂给公主。又命宫妃们都各回各处,紧锁宫门,让太监们将臣工引导至仁安殿附近的排房,并让飞鸢骑严加看管——事情没有查清之前,整座皇宫的外人都不能离开。

整座仁安殿,除了太后以及皇帝,就只剩下大批飞鸢惊云侍卫,以及那个犯上作乱的杂耍班子。

白无逸挥开左右侍卫,向前一步,看着那个女子——刚刚她躲避侍卫们逮捕,缠斗之间受了伤,衣裳凌乱,头发披散,为防止她咬舌自尽,侍卫们提前卸了她的下颌。

此刻她口流涎水,十分不堪,只有一双美目狠狠瞪视着太后,落到皇帝白无逸身上,也尽是嘲讽。

戏班班主早在伏诛时咬舌自尽,余孽全部被俘,满殿只有那个先刚表演过寻橦的幼童,正不知发生什麽,呜哇呜哇地哭泣。

白无逸使了个眼色,惊云骑都指挥使申云隼上前一拧那女子下颌,使了个力道安了回去,将她拖曳到斑衣公主暂时歇息医治的太后御座前,喝道:“什么毒?说!”

那女子美目转了两转,忽然似乎是发出嗤嗤两声笑,上下牙齿一合,就要咬舌——申云隼眼疾手快地将剑柄捅|进她嘴里,咔哒一转,那女子似是疼得低低呜咽一声,噗一口吐出一嘴血沫子,和着两粒洁白牙齿!

竟然直接捣碎了她的牙齿,没见过此等世面的小太监忍不住避开了眼睛。

都统制申云鹤将那个吱哇乱哭的女童一把提溜起来,扥到地上,意欲不言而明,冷喝道:“还不交代!”

那女子看了地上女童一眼,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然后决绝道:“反正都要受凌迟之罪,您要现在给她一剑,我还要谢您呢!”

她因为牙齿脱落,口齿不清,说的话很含混,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看出来这些人都心存死志。

白无逸震怒,想要立刻就剐了这女子,但他硬生生忍住了——身为一个皇帝,他岂能被这些人吓破了胆?

申云鹤迟迟未等到皇帝的命令,勒住女童的手便没有收力,眼瞧着她已经面色青紫快要气绝之际,仁安殿的大门上,竟传来“砰砰”两声敲门声!

什么人如此大胆,当仁安殿的大门是私家宅邸的门嚒?

侍卫们为之一振,申云鹤放开女童,只听外头人道:“国主陛下,臣是赫舍昆弥,有办法救治贵国公主殿下!”

很奇怪,他的声音明明很小,却让整座大殿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人就在你耳边诉说似的——此人功法极强,先刚在殿里,该是隐藏了实力——申云隼申云鹤两兄弟对视,默契眼神交流道。

只是此人此刻前来,未免有些太……不合时宜了,目下两宫贵主都有些惊弓之鸟,太后当机立断道:“皇帝,你先回麒麟宫,你还有大局要掌握,仁安殿这点子事,就交给侍卫们罢。申家兄弟,你们二人带着这伙谋逆犯上的贼子下去,使出你们的功夫来,定要查清他们的来路,和是否受人指使!”

齐太后到底是一朝权后,端的是临危不乱,白无逸是皇帝,从小便被教导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便由人乌泱泱扈卫着回避;申家两兄弟亲自押着戏班余孽回惊云骑大营。

临离开时,太后忽然开口:“摘了她那双眼睛,本宫看着不喜。”

“是,微臣遵旨!”

*

仁安殿的大门豁然洞开,赫舍大王子一身金边白袍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身量高挑的内监——瞧着好像就是刚才席上的某一位侍膳。

侍卫们警惕起来,韩青抬头,刚要责问,却看见赫舍大王子身后青年的那张脸,不由呆了一呆,道:“你二人有什么法子,这会子不要拘泥俗礼,趁早说来,薛院正,你也参与商榷。”

昆弥点了点头,先看公主伤势,伤口颇深,脓血如注,呼吸也甚为缓慢,平日里骄矜跋扈的眉眼此刻紧紧蹙着,面若金纸,想来正受着极大的痛楚;脸上鲜妍的妆容也早被冷汗晕染得黑一片红一片,有些滑稽可笑。

“侍膳”青年面露急色,拐了拐昆弥,问:“到底怎么样?”

昆弥看完了伤,便和太医院埋头讨论:“毒器入肉三分,而殿下此时口噤唇干,其人如醉,恐怕是血脉断绝之症。”

那院正也颔首,“看着像是乌头毒,下官倒是有一方儿,就是有些腌臜……”

一旁的“侍膳”青年是个急脾气,听见这话,搡了那太医一把:“老头儿,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腌不腌臜,快说来!”

“就是用粪汁涂抹创口——”

他的话还未及说完,就被那侍膳一掌挥开:“瘦驴拉硬屎,别搁这儿瞎逞能了!你上过战场嚒?战场上箭簇毒伤多的是,你不用雄黄散不灰木,用什么粪汁?你怎么不自己口涂粪汁?”[注①]

韩青也是一脸凝重,按住手中佩剑,逼向太医院正。

那院正也很委屈,擦了擦一脑门子汗,“下官供职大内,如何上得战场?况且下官擅内科,尤其女科,这……对于箭簇毒伤的确不大精通。”

此人如此不济,一筹莫展之时,却见那赫舍大王子凑近了公主伤处,用银针挑出创口处一丝毒血,细细闻了,又拿给那裴显,道:“你辨一辨,是不是箭毒蛙?”

裴显,也就是侍膳打扮的青年,也闻了,有点像密林里那种小青蛙的毒素,可事关裴缨,他竟拿捏不准了,不由砸了咂嘴。[注②]

昆弥却心定的很,朝韩青道:“还请准备一只浴桶,并注半满热水。”又与那院正道:“还请准备小金丹马钱子方。”[注③]

韩青:“要浴桶做什么?”

院正:“马钱子的确治疗金枪损伤,通经活血,可它是大毒,公主是女孩儿家,用这个未免冒险了些!”在内廷中当院正,可以治不好但总不能一剂药给治死了,脑袋搬家不是闹着顽的。

昆弥:“因为太痛了,殿下在水里会好受一些;我会用内功把殿下的毒素都逼回灵墟穴附近,然后再让小金丹在殿下身体内走一圈,再四经八脉都回到灵墟,一举清毒——时不待人,赶紧准备罢!”

*

宫女们将裴缨小心翼翼放入浴桶,才半满的水此刻已经没入她肩头。肩头上的箭簇已经被小心取下,并用盐水浣洗了伤口。昆弥的救治过程并不需要离她很近,他在离公主尺远的地方盘膝坐下,运功疗伤;韩青和裴显两个大老爷们自然是要避嫌,背身守在丈远之外。

太后听说赫舍国大王子医术高超,能救治斑衣公主,特地遣晚松和主管太监张万财前来探视,并又送来一枚吊命至宝——雀丹。

昆弥曾经就听闻过大靖皇族上下都痴迷雀丹,直言道:“雀丹大补,眼下殿下却还用不上,等她醒了,三日之后再服也来得及。”

……

“嘶!”裴缨一醒神,立刻感同身受的便是疼痛——她没经过蚀骨的疼痛,想来也差不多就是这般了!同时呼吸又很不畅,感觉胸口堵着什么似的,让她想喊叫也不能放肆恣意地喊。

忽然,她又感到一股暖洋洋的脉流游走在全身,尤其是胸口,好像堵塞的地方一下子疏通不少,她心口如一地畅快叹了一声:“啊……”

这声音——昆弥眉头一蹙,立刻运起庇荫功法,好似有一层看不见的墙似的,将他二人声息全包裹围堵在里头,外人听不到一点动静。

韩青却倏地凝神,这位赫舍大王子武功高强,内力深厚,而且似乎身怀秘技,他不由回头瞥了一眼,见他的确是在规规矩矩疗伤,便又转过头去。

晚松侧目,张万财倒没有避嫌,他代表的是太后,直不楞登看着那赫舍大王子在浴桶背后抡开双臂画圈,却怎么也瞧不出门道。

……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疗愈才结束,昆弥息功,满殿都是裴缨龇牙咧嘴的辱骂声:“疼!!!疼疼疼疼疼!他老子娘的怎会这么痛!!!”

注①:箭簇毒伤该怎么治疗,其中“口噤唇干,其人如醉,恐怕是血脉断绝之症。”等语、粪汁、不灰木、雄黄解毒散是参考《太平圣惠方》杜撰的。

注②:箭毒蛙是拉丁美洲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蛙类,它们不仅拥有鲜艳的警戒色,还是世界上毒性最大的动物之一,因印第安人常把其毒液涂在箭头上,故名,(百度百科)。这里架空挪用到本文设定里。

注③:小金丹马钱子方也是古代就有,但本文架空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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