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翊进入旅店的时候，安东尼奥一行人正在享用早餐。
塞兰丁不久前从劳蕾尔那得知自己不会死，而是要在各个岗位之间轮换干活，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起码找回了一点魂魄，一口口吃着涂了甜辣酱的人面枭蛋饼。
虽然是被教会指派给塞兰丁做侍从的，但几名教会的女性怎么说也跟随了这位娇小姐六七年，看到她即将被独自留下满脸不安的样子，都忍不住担忧起来，在分别之际小声叮嘱着她一些独自生活的注意事项。
“不好意思，打扰几位的早餐时光了。”
“咿！”塞兰丁抬头看到那个笑吟吟的长发男人后，不禁惊叫了一声。她说不出为什么很怕这家伙。
“不、不是说劳蕾尔女士会负责给我安排工作吗？为什么……为什么是路翊先生亲自来了……”塞兰丁害怕地小声念叨着。
“啊。别担心。我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安东尼奥先生的，”路翊礼貌地鞠了一躬，“看来我打扰临别的早饭时间了。”
他转头看向安东尼奥，目不斜视地用棕色的眼睛直视对方，同时集中注意力感受着对方此时的心态变化。
如果安东尼奥还是能辨认出自己是神灵，态度恭敬有加，那就说明对方不仅仅靠眼睛颜色分辨，路翊的猜测错了。但这对他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安东尼奥停下手中的刀叉，抬头看向路翊，目光直直地落在他的眼睛上，停顿了一秒后微笑了一下。
“你好。路翊先生……我没记错吧？抱歉，老头子的记性不好。”
都没站起来……昨天面对“神灵大人”你可不是这样的。路翊在心里抽了抽嘴角。
他估计就算说出口，对面这家伙也只会态度很好地说“老头子腿脚不好”作为借口。路翊自认为尊老爱幼，懒得和这健壮的老狐狸计较。
见路翊没说话。安东尼奥笑呵呵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和大家说自己很快就回来，拒绝了几人的护卫请求，独自和路翊“借一步说话”。
来到清晨一个客人也没有的吧台附近，看起来神情有些疲惫的夜班酒保伸了个懒腰：“早上好，客人……啊，路翊先生！我刚才是……”
看到神色变得仓促的工作人员，路翊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早上反正没客人，累了就走动走动或者坐一会儿，不用一直站着。”
酒保脸红地支吾了一声，但站姿还是笔直的。知道路翊开口吩咐他去后厨拿壶树莓茶来，他才飞速转身一溜小跑走了。
“看来你大家心中很有威望。在以非人种族为主要构成的地下城能够被认可，你一定有特殊之处在身上。”
安东尼奥主动伸出手：“严格来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好，路翊先生。我是光明女神教会的现任主教。”
还真是靠眼睛认神啊。路翊一边伸手过去握了一下，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神灵拥有金色眼睛的传说普通市民可能也听过，但很少有人当真。棕黄色和金色本来就不好分辨，安东尼奥能够一眼确认，说不定侧面证明他见过光明女神本尊……
也不知道是他去过浮空城，还是女神亲自下来过？路翊把内心涌现的种种好奇压了回去，看向安东尼奥：“路翊。地下城的神灵代行者之首。”
“这么说，布莱克是你的手下？再次对你道声歉。塞兰丁虽然成年了但处理事情的手段却很幼稚。这也要怪教会的制度，只看重圣魔法的才能，忽视了其他方面的学习，以后我会格外注意这一方面。”
“那再好不过了。布莱克的事就算过去了。他不会和小丫头计较。”
路翊随意地耸耸肩膀，大度地替布莱克原谅了塞兰丁。
安东尼奥不确定地看向路翊：“昨天凭依期间的对话，你已经大体知晓了吗？”
原来那叫“凭依”。看来在凭依期间失去自主意识和记忆才是正常的。
光明女神如果要来地面上，该不会凭依在安东尼奥身上吧……
路翊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面前胡子白花花的健壮老人，联系到残影中那名容貌耀眼的金发女性，内心升腾起一股诡异的感觉。
他谨慎地点点头：“基本情况我已经从那位的意志中得知了。能保持和平对彼此都是好事。虽然目前我们这很多人对斯佩王国无法全身心信任，但我会选择试着合作。”
安东尼奥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无法信任？你是指北境领主家的事吗？我已经得知克劳福德家兄妹的遭遇，并做出了相应的处理。”
“不仅仅如此。其实正巧，今天我有一项外出安排。一位曾经就任领主家女仆，因违背命令所以被卖去了非法场所。虽然已经获救，但她无法忘记那些依旧在受折磨的女性，所以决定回去救出她们。”路翊抿了一下嘴唇，抱起胳膊眯起眼睛看向安东尼奥，眼神中透露出克制的刺探。
安东尼奥沉默了一瞬，终于收起了笑意，严肃地问道：“在哪里？”
“就在哈斯顿城。市中心的地下哦。”
作为代行者的人类路翊，态度比地下城神灵少了几分笃定，更加尖锐。
安东尼奥无视了路翊有些阴阳怪气的语调，快速地点头道：“我明白了。光明女神教会会与你们同行。如果情况属实，我会代表教会做出充足的赔偿，参与其中的犯罪者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得知我们一行人不会因为非法入侵斯佩市民的屋子而被逮捕，这简直是今天最棒的消息！”路翊笑着说道，微微鞠躬致意。
这时捧着茶壶回来的酒保迷茫地看到路翊和白发老人似乎已经谈完话了，不知道这茶该倒还是不该倒了。
“把茶送到餐厅桌上吧，算是我送的。十一月的北方很冷，出发前最好暖暖身子。那我就等着稍后与各位在驿站会和了？请记得将塞兰丁小姐一同捎上，我认为这正是她所需要的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之一。”
说完，路翊便通过旅馆大门离开了。他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的神态表情应该还算合理。
换个身体换种性格也就算了，没想到如今用同一个身体也要演戏了。他表演的水平越发精湛了都是被逼锻炼出来的啊……
驿站的马车旁，鲁弗斯和洁拉正沉默地等待着。
鲁弗斯抚摸着很久没有出去溜达所以有些躁动不安的马匹。它是之前鲁弗斯挑中买下的两匹马之一。在结束晨练、等路翊起床没工作干的闲暇时间里，鲁弗斯经常来亲自照顾他们。
和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蔫儿了的“小棕”。它昨天刚刚回家，现在正在马棚最里面的vip单间大睡特睡。
作为一匹算不上年轻的拉货马，它在短短几个月内经历了“去北境雪原冒险”、“从雪原直奔斯佩王都”、“从王都再次返程赶回北方”等数次长途旅行，精力严重不足。虽然没少吃少喝，但还是瘦了两大圈儿。
洁拉在马车旁走来走去。虽然她的应激状态早就有所缓解，但依旧无法和异性单独在封闭的狭小空间共处。
鲁弗斯和她谁都没刻意提起这件事，只是颇有默契地在马车车厢外各做各的事。
“怎么这么没精神？空气都变得凝固了。”
路翊突然从马车内推开车门，探出头来。洁拉被吓得一激灵。鲁弗斯则愣了一下，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别忘了洁拉还不习惯你惊人的空间魔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旅馆走过来不要五分钟？”
路翊面不改色地简明解释道：“犯懒。”
鲁弗斯耸耸肩，拿他也没办法。
“他怎么说？”
“安东尼奥主教会和我们一起去。这下不用担心怎么在不给地下城招惹麻烦的前提下救出所有人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捣毁他们的据点。”路翊笑得眯起了眼睛。
洁拉紧张地交错着手指，抠弄着小刀的刀柄：“路翊先生，光明女神在哈斯顿城明明就有教堂。可是……我在那段日子里，不论怎么祈祷、怎么呼喊，都没有看到一丝光明的希望照进幽暗的地下室！他们……教会和女神真的在意我们这些女孩的死活吗？我甚至怀疑他们与政府和贵族达成了交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说不定还成为了客人的一员……！”
洁拉的语气从不确定逐渐变得激烈，嗓音微颤。
路翊知道她这是又想起不好的回忆了。那些日子才过去一个多月，洁拉这已经算是心理强大、恢复得很好的类型了。
“洁拉……”鲁弗斯想要伸出手拍拍她，但是想起不能和她有肢体接触，手停在了半空中。
“冷静下来，洁拉。”
路翊快速地说了一句后，用沉着的语气解释：“我不否认哈斯顿城当地的教会或许堕落了。但比起能够代表地下城的我去大闹一通，不如让教会内部高层出手，不光地下城免去被误解和提防的风险，短期内至少教会高层会格外关注此类现象，避免更多人受害。一举两得。”
“接触下来，我确定至少主教安东尼奥并非被腐蚀的恶人。只是他如今距离民众太远了，忽视了许多问题。或许不光是他，整个教会都是这样的状况。
“所以我更要提醒他们，让他们亲眼所见，在高高在上的人们看不见的角落发生着怎样的惨剧。”
路翊认真地一句一句向洁拉解释着。看着她从气愤逐渐变得冷静。
“……真亏您能说出如此公正。如果我是神灵代行者，一定不会帮其他教会的主教说话，甚至可能趁机抹黑他们，好让信徒更加信赖依靠自己的神灵，”洁拉小声地说道，“我真是个想法卑劣的人。”
“哈哈，也不是不行哦？不过神灵不需要你们那么盲信祂。祂只希望大家在地下城都过得开开心心的，找到自己想做的事，这就足够了。”
洁拉愣了一下，一直紧攥着刀柄发白的手指松开了些，终于又拥有了血色。
她被愤怒和仇恨一度占据了上风的脑袋逐渐清醒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谢谢您的教导，我会记住的。去救那些女孩，也是去救曾经的我自己。这就是我现在想做的事。虽然对光明女神教会很失望，但如果这样可以帮到未来的某个孩子，我愿意和他们一同前往粉水晶。只是……可以的话，我不想与他们沟通。”
路翊点点头：“当然。和教会的沟通就由我来处理。你可以先上车里等着。”
洁拉知道自己需要保存体力，听话地爬进了车厢。得知过一会儿劳蕾尔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会过来与她同行，洁拉更加安心了。
她关上车厢门后，鲁弗斯走到路翊身边低声说道：“希望大家在地下城过得开心？真的是神灵的意志？怎么听起来像你说的话。”
路翊心道那可不就是我说的吗？
他身子一撑跃上了驾驶座：“真的。顶多是做了点语言艺术加工。”
鲁弗斯在驾驶座下抬头看他：“嗯？你和我一起驾马车吗？不用去应付……我是说，接待安东尼奥主教？”
路翊开玩笑道：“比起和老头子共处一车，肯定还是和帅哥一起聊天更轻松快乐啊。”
鲁弗斯不擅长应付这种玩笑，有些局促地扯着嘴角笑了下，干巴巴地回道：“应该是我比较荣幸才对。”
说完他不等路翊回话，从口袋里摸出一截黄色缎带：“头发。”
“哦，还真忘了。”路翊摸了一把才发现自己忘记带发带一类的东西绑头发了。驾驶马车吹起的风会让他的长头发糊一脸的。
他接过飘带，一边熟练地扎马尾，一边乐呵道：“助理工作越来越上手了。”
鲁弗斯抬着脑袋看着路翊。他身上种种柔和的美感和男性的英气结合在一起，融合得恰到好处。
“……”
“鲁弗斯，你也坐上来吧。等他们过来还要一会儿呢。”路翊握着马尾的根部又紧了紧，确保不会半路颠散，这才注意到鲁弗斯一直呆站着。
“啊、哦。好。”鲁弗斯迟了一拍点点脑袋，动作略微僵硬地坐了上去。
鲁弗斯对于自己最近这种想和路翊保持一点物理距离的心态有点迷茫。
他们都是男的，就算贴在一起坐着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怎么……就这么不自在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想到路翊的各种身份长相截然不同，思考了出了一个很离谱的可能：难道……路翊其实是女的？
他转头看向路翊，无比仔细地认真观察了一番。
“呃，嗯？怎么了？”路翊被看得心虚，摸了一把脸，“我今天脸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怎么看都是男的。
鲁弗斯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以为你今天会变成布莱克出行。”
“其实是可以的，身体已经修复好了。不过今天塞兰丁也要来，她还以为布莱克死透了，心里愧疚无比。我要再多逗她一阵子再揭露这个惊天秘密。”路翊嘿嘿一笑。
“等下她就会看到本应该躺在棺材里但已经活蹦乱跳的我了。难道这不会暴露吗？”鲁弗斯皱了皱眉毛，发现了盲点。
“啊。”路翊眨了眨眼睛。
鲁弗斯想了想，蒙上了斗篷的帽子，拉高了防风的围脖：“反正不乘同一辆车，这样应该就好了。要是神灵大人同意，真的应该再利用一下我的尸体，哪怕只是换个头发颜色，起码我在街上也不会那么显眼。”
“我昨天问过神灵大人了，你原来的身体已经修好了。就是修得有点随便，脖子上有疤痕，你不介意的话使用起来肯定没什么区别……呃，起码百分之九十以上没区别。”
鲁弗斯疑惑地“嗯？”了一声，转了转手脚腕：“百分之九十？不是一模一样？我现在这具身体不是缔结契约后神灵大人复制的吗？用起来没感觉有哪里有差别。”
“你觉得一模一样？呃，那你也太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了。”
路翊尴尬地嘀咕了一声，随后顿了顿，补了一句自言自语：“……该不会是因为不怎么用某些部位吧？”
“用什么？”
“没什么！肌肉，我是说肌肉。”路翊点了点头。
“肌肉差一点谁分得出来？说不定是最近没出门冒险，所以肌肉才少了点。”鲁弗斯哈哈一笑。
“少了点……嗯。确实，是我低估了……”
鲁弗斯一头雾水地看向路翊，还没等他开口问对方到底在执着什么，只听路翊低声嘱咐道：“他们过来了。你就当自己是车夫不用打招呼。我去安排他们。”
说完他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走得快速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