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地下二层暗夜森林，小队一行五人直奔精灵树前的女王寝殿，请求见面。

回来的路上不可避免地遇上了魔物，好在队伍中有两位远程法师，将他们护在中心保管花朵，一路回来采摘的红色鲜花没有折损太多，依旧保持着直挺挺的精神模样。

劳蕾尔的一男一女两位侍者从未见过这种可疑的红艳花朵，十分警惕。要不是一行人中有一位他们的同族，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就被拒绝。

两名暗精灵偷偷瞥了一眼那位叫做“斐”的同族，齐齐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他们几乎没见过这名暗精灵，看模样他应该很年轻，脸上也一直挂着开朗的笑容，但不知为何就是令人感到有些压迫感……

“让他们进来吧。”

“劳蕾尔大人！”女侍者惊讶地回过头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劳蕾尔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而且看样子是认真打扮过，穿着长裙与长披肩，头发也是精心梳理过的。

平时窝在办公室看文件的时候，其实劳蕾尔大人最喜欢的打扮是把头发在脑袋上扎成一个球，身上随便套一件棉裙，鞋也不穿……

“原来您知道有人类客人要来，抱歉，是我们消息迟缓。那我们去泡些果茶来。”男侍者尊敬地对劳蕾尔点了点头，让出了道路。

暗精灵女王深居简出，除非特意拜访，鲜少有冒险者在第二层的公共区域看见过她，故而劳蕾尔身上总之有一层充满魅力的神秘感。现在正是面纱被揭开的时刻，路翊用余光瞥到西蒙和蒂姆都露出了惊艳的目光，就连丽莎都忍不住流露出欣赏艳羡交织的神色。一时间路翊周身空气中的情绪变得波动不已。

鲁弗斯眨了眨眼睛，似乎因为劳蕾尔外表上的年轻微微吃了一惊，随即又变回了平常的神情：“暗精灵的女王，劳蕾尔女士，晚上好。就在不久前我们在地下三层遇到了一位幽灵女性，在她居住的旅馆附近找到了这些花朵，请问您对这花有印象吗？”

真是直奔主题……路翊无奈地在心里抽了抽嘴角。他时常怀疑鲁弗斯到底是不是直男，有没有为某位女性心动的经验。他不是自称喜欢高挑又漂亮的吗？所以是他们家劳蕾尔不够高，还是不够漂亮？

路翊陷入了一种一边隐隐为自家闺女鸣不平，一边又庆幸于“果然鲁弗斯和大部分人不一样”的矛盾心理中。

“这是……”劳蕾尔看到花朵后先是一怔，随即陷入了怀念的感伤中，“往生花。原来它还在……”

冒险者们惊喜不已，她真的认得这种花！

“不好意思，站在门口就不小心想起来很久前的事。进来吧，果茶应该已经备好了。”劳蕾儿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稍抬着下巴，迈着轻盈优雅的步伐邀请众人跟随自己而来。

她平时在人类面前就一向表演得很到位。今天路翊大人亲自旁观，劳蕾尔那股努力表现的劲儿都快满溢出来，姿态做得极足。独属于长生种族的疏离与一点点自傲感，在绝对到位的礼节下反倒不会令人心生不快。

进入会客厅后，路翊懒得多走，在距离入口最近的位置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很快，他就听到了通过祈祷传来的劳蕾尔懊悔不已的声音：路翊大人，真对不起，我坐在主位却让您坐在下座……

此时的她正端起茶杯优雅地喝着冷泡的果茶，眉目之间看不出半点情绪。

这种小事我一直都无所谓的……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我就是进来蹭喝的。路翊无声着对劳蕾尔示意道。

等侍者为所有客人倒上了茶，劳蕾尔清了清嗓子，开始按照原本说好的言辞，半真半假地解释起往生花的来历。

这是一种只有在地下特殊环境才会生长的鲜花，虽然不记得源头从何而起，但很久前开始，地下城的居民就有用这种花祭奠死者的习俗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往生花是一种悲伤的植物，正相反，“往生”代表着灵魂的解脱与重生。神灵的信徒会回到祂的怀抱，成为地下城的一部分。

“往生比灵魂留存于世要好吗？”鲁弗斯忍不住问道。

“如果灵魂能够保有意识，那还可以相比较。但大部分生灵的灵魂都是浑浑噩噩、没有记忆的。那样的状态真的能够称之为‘留存于世’吗？”劳蕾尔反问道，“你们所说的那位多洛丽丝女士已经是幸运的幽魂。至少她保有理智和生前的部分记忆。即便如此，她依旧搞不清楚自己的状况和周围已经翻天覆地的环境……”

在座的人类们一时间没有回应。

人类总是想着长生以及死后，或许就是因为生命脆弱短暂，所以才会如此执着。

“所以，‘往生’是我们地下的居民对于死者最好的祝愿。”

“其实亡者的痛苦很短暂。更痛苦的是被留下的人们，”劳蕾尔闭上眼睛，笑着补充了一句，“这一点，作为长生种族，我们暗精灵注定会比你们更了解。”

劳蕾尔说的没有错。联系到当初初代暗精灵女王与人类的苦恋，人类们都忍不住赞同地点了点头。蒂姆则热情地分享了他在南方家乡的经历，那有不少从南大陆移居的兽族，虽然根据“兽”的类型不同寿命有所变更，但大部分都和人类相差不多。其中有几个特例，比如鼠族、兔族的寿命比人类还短。不过起码大体上大家都是在两位数年份的范畴内。

“我还没有见过兽人呢。有机会真想见见。我们地下城的生物寿命都偏长，相应地出生率自然也就低了。比起人类的世界总归显得有些冷清。”劳蕾尔诚恳地笑着说道。

这是世界的规律。越是长命强大的生物越难以诞下后代，不论在哪都适用。

“咳，扯远了，”劳蕾尔用手抵着嘴清了清嗓子，“往生花的生长环境挑剔，无法在温度高和有光的地方繁殖。你们也看到了，第三层的环境相当适合它们。自从各层之间的通路闭合，暗精灵就逐渐不认识这些花朵了。我这里恰好有上一代暗精灵女王用魔法的力量在室内留住了一朵，可惜她去世后，当时还年幼的我不得要领，让它枯萎了……”

说着，劳蕾尔取出了一枚呈红棕色的往生花。自然干燥后鲜红的眼色变得黯淡，但也因此简单而又永久地得以保存下来。它被安置在牛皮色的书签上，精致美丽。

“好漂亮！这就是保存了几百年的往生花？”丽莎惊讶地掩住了嘴，感动道：“这一定包含您与前代女王的回忆吧。竟然愿意分享给我们这些外人观赏，真是荣幸……”

劳蕾尔完美的笑容短暂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淡然道：“……回忆只保管在昏暗的小房间是会发霉的，偶尔也该拿出来与年轻人分享。”

路翊端起茶杯猛灌了几口。几百年？这是一周前新鲜出炉的仿古董，他亲手做的！

还好劳蕾尔把它说得比较宝贵，起码大家不会近距离传阅，大概不会露馅吧。

其余三人纷纷献上赞美，并进一步询问劳蕾尔能否把往生花带出去给人类植物学家研究，顺便了解它能否入药或者用于其他途径。趁屋子里热闹着，鲁弗斯侧头看向坐在身边的斐，发现他异常的安静老实。

鲁弗斯不着痕迹地歪了歪上半身，凑过去低声道：“累了吗？还是面对自家女王紧张？”

“呃，有点累。”路翊随口道。

鲁弗斯认真点了点头：“我明白，你一名魔法师体力本来就不足，一路奔波回来还要直接来见女王，着实辛苦了，等一下出去我请你喝些什么吧。”

说谎的“愧疚感”……路翊在心里把这三个字嚼碎了吞进肚子里，爽快地答应了鲁弗斯的邀请。

后续有关往生花的信息传播，还有即将试营业的花店都会有人去做，他的任务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要等着合适的时机驱散第三层深处的白雾，打开通向深处洋馆的道路。

不过他们小队中的西蒙收到了别的任务邀请，接下来不能一起继续冒险了。而鲁弗斯也要回家一趟，提前收拾去王都的行李，顺便趁着继母和继兄不在的机会帮莉蒂希娅提前准备一些生活用品运来地下城。最近他一直没见到布莱克，但似乎对方偶尔会短暂返回暗夜森林逗留，只是恰好和自己错开了。他们靠存放在旅店前台的书信交流，约定好这些提前送来的行李会由布莱克安排，妥当保管。

鲁弗斯认为自己平日里粗糙惯了，怎么糊弄都可以活下去，但莉蒂希娅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且重病还没好利索的纤细女孩子，有很多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蒂姆和丽莎准备重新找冒险者队友，继续探索。路翊知道了鲁弗斯接下来不在队伍中，对在自家地下三楼冒险的兴趣消失了一半，打着最近有私事的借口，准备让暗精灵“斐”消失上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

对此丽莎和蒂姆表示遗憾，于是在七月底的这个夜晚，临时结伴了一阵子的冒险者小队在刺槐旅店吃了一顿散伙饭，分道扬镳。

深夜吃着饭喝着果酒，想到日后八成不会再以同样的队伍构成一起行动，路翊一时间有点落寞，好歹他们同吃同住了约一个月。不过其余几人倒是洒脱，饭后简单挥了挥手就头也不回地往不同方向走了，可能冒险者们早就习惯了这样临时的相识和离别吧。

……

很快，时间来到了八月。

八月是斯佩最炎热的季节，哪怕最北部的城市里也会热得令人烦躁。如果想要避暑，住到郊区的小村落里会舒服一些。如果想体验四季如冬的寒冷，那就要穿过北原往克里斯塔洛山脉去了。离开斯佩国土往北一路上都没有大路，鲜少有人类单纯为了避暑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种时候，斯佩西北方向的“地下城”就成了一些人喜欢的去处。

因为与马场和驿站的合作，现在从北方的佩尔西镇为起始点的马车班次多了起来，路上的魔物基本被扫除，路上的安全指数比去北边郊野高多了。

哈斯顿城等大城市的车夫最近接了不少去佩尔西小镇的单子。大家起初还在纳闷，佩尔西那么小，有什么值得观光的地方，后来才逐渐了解大家的真正目的地。

地下城外的地面上有如今在许多北方城镇都小有名气的刺槐旅店。冒险者们跑腿带回去的史莱姆冻、烧黑草、曼德拉草根、人面枭蛋还有腌菜不少人类都尝试过，听说店内还有许多不方便长途携带的美食，近期过来一饱口福的人更多了。

在刺槐旅店旁边有一家澡堂正在修建，因为涉及到地下水管和烧炉等工艺，目前修建的进度比较缓慢。好在目前天气炎热，大家也没有泡澡的心情，旅馆里用木桶简易冲凉也能满足需求。

隔着一条小路，对面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杂货铺，以及一家暗精灵的服装店“红蜘蛛”。乍一听这名字有些吓人，但得知这就是成立贵族小姐夫人们疯狂追捧的新料子发源地，旅者们瞬间就忘记了名字带来的不适，说什么也要进去看看。听说这家店有vip会员制度，但是好就好在它不限制客人的身份。会员能够受到更高级的优待，但没钱买衣服、只是来逛逛的客人他们同样欢迎，这在城里是几乎不可能的。那里的高级裁缝铺是全预约制，根本不允许穷人进入。

进到店铺里，除了身材高挑的美丽暗精灵导购外，人们偶尔还能看到一名人类老头儿。他对外宣称自己是店里新来的学徒，不过很快就有人认出来，这是原本在佩尔西镇干了三十几年的老裁缝弗里。他从年轻起就一直醉心工作，专注得过了头，一直没有成家，前些日子听人说他把门铺火速租出去了，自己拖着一把老骨头跑来了地下城外，在店门口坚持要应聘新开张的“红蜘蛛”服装店店员职位。

原本“红蜘蛛”没准备招募人类，毕竟生产蛛丝织布都是暗精灵把控的产业。但看老爷子一把年纪了，如此执着地自降身段说什么“从学徒做起也可以”，又天花乱坠地夸奖了一番最近城里小姐们穿着的新潮款式。店长遭不住这灼人的工作热情，去请示了暗精灵女王，最终破例同意了。

老弗里的真正职位是“成衣定制咨询”，但是他很谦虚地对外说自己是学徒，或许这是老裁缝一直以来坚守的某些规矩吧。

除此之外，面向冒险者的简餐店虽然食物不够精致，但也成了回城前所有人的必去之处。毫不夸张地说，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回去当天路上的午饭都靠这里解决。

作为一个旅游城镇，地下城外的这些还远远不够，算上广场的冒险者摆摊，半天就能逛完。不过最近不知怎的，地下城一层遗迹内的魔物活动范围全体“后退”了，几乎只在通往第二层前活动。而且已经有近半年地形没有变化过了，一些胆大的冒险者反复实验得出了结论后，开始在危险区外拉起了一道警示线，然后做起了带着非冒险者去地下一层参观外加避暑的导游工作。

遗迹内没有日光，凉爽幽静，尤其是入口楼梯延伸下去后的那片圆形的砖石大厅，现在设置了不少长椅和临时推车摊位，卖做好的零食和饮品，还有其他一些例如卖基础精灵语书籍、精灵传说、往生花相关特产的推车，正好方便不愿深入参观的普通人类在这躲躲太阳，消磨时间。

此时此刻的路翊在自己的房间里单手撑着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手一挥关闭了“监控屏幕”。

不冒险也不策划新生意的日子，他日常过得像个无所事事的监控室大爷。尤其是在可视范围内没有特别在意的对象，看久了也没什么意思。

“八月……噢，八月五号了！”路翊惊讶地自言自语道。鲁弗斯这一趟回家待了不短的时间，看来准备行李不是件听起来那么容易的事。更重要的是八月五日是他妹妹的生日，路翊记得很清楚。这么重要的日子，鲁弗斯即便收拾完了东西，肯定也是会留在庄园陪着莉蒂希娅的。

真好啊……说起来，我生日是几号来着？路翊一瞬间竟然有些想不起来。二十岁后好好过生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想起来了，是十月十号，小长假刚结束的日子。路翊数了数日子，上一次十月十号他还在地球。这次看来是要在这个世界过生日了。人生还真是充满“惊喜”啊。

就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路翊突然听到脑袋里仿佛有“咚”的一声，随即一股并不温暖的汹涌力量充斥了他的灵魂和身体，让他从内到外都轻盈无比。

新的地形、物种和□□掌握地魔法一如既往地逐渐浮现于脑中，但路翊一时间没有分出经历去查看。

路翊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在来到这世界初期，他有受到过初代神灵维斯佩拉的负面情绪影响，但后来他通过反复强调自己的人类身份逐渐完全摆脱了她的影子。第三层开放时，路翊几乎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这一次，他切实地感受到了更加强烈的“神性”。并非维斯佩拉的那种**和野心，也不是她对光明女神的厌恶，而是一瞬间迸发出的一种强烈的淡漠感。

这和他第一次因为情绪失控，险些失手杀了推了自己一把到史莱姆堆里的杰森那会儿不一样。那时候他想的是“只要我动动手指头这些渺小的人就会死去”。现在路翊则短暂地连这种想法都失去了，只是单纯地对世界上的生灵们感到了一种并非处于同一阶层的距离感。

很无聊。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曾经的一切就像是曾经玩到关服后无所事事的游戏，仅此而已。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路翊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他拼命地抓紧了那些好像很快就要溜走的珍贵回忆，那是他作为人类出生在平凡的家庭，普通地长大成人，苦甜交加地过着每一天的记忆。随后逐渐被攥紧的是穿越后的震惊和无措，外出遇到人类时的感激和安心，还有后来被作为子民的暗精灵们包围着时的快乐，被莎乐美麻烦到时的无可奈何，看着地下城内外一点点建起的满足感……

用手指轻按额头，路翊再次深吸气吐出。

他反复确认着自己的回忆，确保他们一点都没有淡去。一遍遍地强调着：我或许的确变成神灵了，但我始终也是人类。

这是我和天生神灵最大的不同之处。

如此自我调节了许久，路翊才终于恢复过来，喘了口气。

看来被前任神灵的回忆影响还不是最严重的副作用。在路翊看来，变得极度淡漠比高傲善妒更恐怖。他叹了口气：接下来的日子里或许还会发生很多次类似的情况，不过只要能守住自己身为人类的坚持，他相信自己还是和其他神灵不同的。

“所以更应该积极地和身边的种族相处，到处走走，留下各种各样鲜活的回忆……”

如此说着，路翊暂时把新掌握的魔法放在一边，直奔新开放的地下四层。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次新开放的第四层比第三层更广阔，至此他可以根据已有的一二三层面积推断，地下城是一个类似圆锥形的结构，越深层越广阔。而他现在的魔力似乎已经距离完全体发挥出了大半，第四层往下应该层数不多，但面积巨大。

“真的假的，三种智慧生物！”路翊在尚且空旷的第四层土地上忍不住叫出了声。

他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堆积了那么多计划无处施展，这下有人干活儿了！

看来自己的人类心态保持得还是挺好的。路翊欣慰地摸了摸胸口：不知疾苦的神灵一般干不出这么资本家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