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加班夜(五)

“叮铃铃。”

宁阿姨看见鬼一样死死盯着自己工位上兀自响着的座机电话。

当这件事真的到来的时候,刚刚讨论的东西几乎全忘了。

她确实在小公司当过客服,但莫名其妙昏迷醒来就到的奇怪公司、死相凄惨的中年男人、差点因为哮喘死在楼梯间、诡异的机械音和APP,还有那个“总经理”怪物和那句恶意的“别让我们的顾客生气”,一切都让这个深夜的电话显得格外的可怖。

“这……怎么办?”她下意识道,惊慌地问几个年轻人,“我……我不能死,我还有个上初中的儿子……他爸爸早死了,我要是死了他怎么办啊……”

唐眠拧起了眉,周小胖和常小小有些不落忍地别开头。

“你帮帮我……阿姨知道你很厉害,阿姨谢谢你,真的……”中年妇女看向那个刚刚救过自己的年轻人,央求道,“你帮帮阿姨。”

“我不能帮你。”唐眠说,在对方失望的神情里,“没有人可以帮你,我们不知道非‘客服’身份的玩家接听电话会不会有什么后果,能不能得到承认——通常来说,不会有这种漏洞。”

“而且,这个所谓的直播平台,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他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贴到对方的桌上,“这个副本不会只有一个。每个玩家都必须自己去通关。”

“但你不会死。起码不会无缘无故死,因为这是一场‘游戏’,只要是游戏,就能够通关。”

前提是,这确实是一场公平的游戏。但唐眠没有说出来。

宁阿姨看向那里,那是一张便签,上面的字体端正得有些诡异,像是印刷的——

「1.请在电话自动挂断前接听电话;

2.接听电话的音量应当控制在50分贝以内;

3.请绝对满足来电客人的要求;

4.如果来电者说出了你的真实姓名,那么对方不是客人,请告诉对方打错了,并立即挂断电话;

5.微笑服务。」

便签右下角画了个幅度极大的笑容。

“我刚才在工位的夹层发现的,大家都拍个照,最好记住。”唐眠又看向宁阿姨,轻轻敲打着运动裤侧边的手指停下了,“已经50秒了,接吧。”

座机电话自动挂断的时间为56秒。

宁阿姨深呼一口气,干瘦的手轻轻颤抖着拿起电话听筒,唐眠皱了皱眉,她才反应过来,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回忆自己曾经当客服的经历:“喂……您好,这里是京观地产公司,请问您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呢?”

“……”

对面先是传来信号不良一样的电流音,然后众人听见听筒里传出“嗡嗡”的说话声:“您好,这里是京观地产公司。”

唐眠挑了挑眉。

宁阿姨说话都带着颤音了,尽力道:“是的,您有什么事?”

对面仍然传来和刚才几乎一摸一样的声音:“您好,这里是京观地产公司。”

宁阿姨愣住了,求助般看向众人。

唐眠骤然意识到对方并不是疑问句,而是一种机械的重复,但是……为什么是这样的情况?重复代表了什么?

他忍不住皱眉。

座机通话声音大,大家都听到了对面的话,面面相觑,常小小轻手轻脚围了过来,唐眠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宁阿姨按兵不动,继续重复刚刚的话。

对方所在的地方似乎在吹风,没说话时听筒里能听见轻微的呼呼的风声……

“扑簌簌”。

办公楼靠窗的卷帘被吹起发出异响。

草木皆兵的宁阿姨下意识回头,余光里似乎瞥到什么,吓得差点扔掉听筒,被唐眠按住了手腕。

没来得及仔细看,窗帘又随风落下了,她喃喃:“刚刚好像有东西在窗户外面,谁去看看……”

唐眠皱眉,看了一眼窗帘,室内比室外亮,隔着窗帘看不到什么,常小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一把拖把,指指自己,示意她去看看,刚动弹就听见听筒中“嗡嗡”的说话声又响起。

这次比刚刚要近很多,而且,内容终于改变了:“京观地产公司……窗外……去。”

去京观地产公司窗外。

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荒谬和诡异。

“它”在学他们说出的话。

想到便签上那句“请绝对满足来电客人的需求”,宁阿姨哆嗦一下,腿都软了,却只能拿着听筒硬着头皮转身往窗边走。

唐眠皱眉看着对方愁苦的脸,低声说:“微笑。”一边接过常小小手中的拖把跟在她身后。

从工位到窗边的距离,再怎么磨蹭,也不过是半分钟的事情。

“到……到了。”中年女人说。

听筒只是“滋滋”响,“嗡嗡”重复:“到、窗外、去。”

所有人都知道,她也知道,对方说的是“窗外”。

宁阿姨隔着窗帘几乎要跪下来,她知道唐眠在自己身后,但是,这样一个小孩子再聪明,在这种诡异的力量面前,又能做到什么呢?

她只能乞求般重复:“我已经到了……”

“我到了,我按你说的做了……求求你说说话,你说说话……你说说话啊!”

她两只手死死攥着听筒,绝望地看着自己直播间的人数开始增加,却没有感到一丝半点地高兴——她快死了,所以“它”们才会蜂拥而至。

唐眠抿着唇,到底这一关应该如何通过?有什么被他忽略了吗?便签上的规则、诡异的重复……

“3.请绝对满足来电客人的要求;4.如果来电者说出了你的真实姓名,那么对方不是客人……”

不是客人,客人的要求……灵感转瞬即逝。

唐眠蜜色的瞳孔因为解题的兴奋而微微放大,无意识舔了舔虎牙。

他专注在自己的解密世界里,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直播间弹幕开始增加。

[第一次来,你们的老婆为什么看着有点不对劲?]

[小蛋糕怎么完全不怕啊……]

[老婆表情好A好疯,而且他好像对这件事毫无自觉。]

[什么老婆,这是我年下的老公!]

……

听筒里还是只有轻微的空气流动的声音,几乎和窗外的风声重合。

中年妇女已经完全半崩溃了,又哭又笑:“窗外……不就是死,这鬼地方……”她差点跌倒,下意识一只手抓住了窗帘,整个人摔坐到地上,窗帘“滋啦”一声被扯下来。

妇女惨白着脸抬头,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正死死贴在半开的窗户上,四肢扭曲地扒着窗框,用因为被挤压在一起而变形的眼睛和她对视,缓缓露出一个巨大夸张的微笑,像是便签上的笑脸——

“你……为什么……不笑……”

听筒里和窗外同时传来“嗡嗡”的声音。

“啊——呃!”

妇女的惨叫被截断,唐眠伸手死死捂住她的嘴:“不想死就不要叫。”

“笑,笑起来,听到没有!”唐眠把她拖到后面来一些,对方惊慌之间,抓挠住他的小臂,他死死皱起眉,闷哼一声,“冷静一点,那东西暂时进不来,你不会死的。冷静一些好吗,微笑。”

妇女终于冷静一些,粗喘着气,嘴角勉强向上。

唐眠眼睛扫过对方的胸牌,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窗前,“咯吱”一声拉下半支起的窗户,然后和扒在窗外的、愤怒的怪物对视。

他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仔细打量过怪物全身——电话在哪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玻璃杯碎掉的声音,同时,唐眠听见了更细微的同样的声音在怪物喉咙处响起……

他知道电话在哪了,唐眠皱眉,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抢不了了,只能换个办法试试。

唐眠不情不愿地凑得更近,几乎和怪物贴在一起。

[我靠,这个视角……能不能把这么没美感的东西开除怪物籍。]

[小蛋糕在干嘛?]

[这对比……好怪,再看一眼。]

……

怪物刮着窗户,但是受迫于规则无法进来,只能愤怒贪婪地盯着他。

唐眠贴近,嘴唇开合,玻璃上浮起雾气,声音传出:“宁玉珍。”

与此同时,中年妇女手中紧攥的无线听筒里传出同样的、更轻的声音:“宁玉珍。”

中年妇女听见自己的名字,一怔,常小小赶紧把手机上的便签照片给她看,一边用气音道:“第四条。”

宁玉珍有些不甘置信,犹豫地看了一眼着急的常小小和那边仍和怪物对峙的唐眠,终于下定决心,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紧张得甚至有些哆嗦:“……不好意思,您、您打错了。”

怪物骤然反应过来,暴怒地撞击窗户,只听到玻璃碎掉的声音,唐眠下意识别开脸,护住头往下滚,但是玻璃碎片仍然扎到他的后背,让他闷闷痛叫了一声。

眼见着愤怒的怪物直冲唐眠扑去,常小小立刻抢过宁玉珍手中的无线听筒,看了一眼,赌一把地抛给等在工位边的周小胖,对方瞪大眼睛,手忙脚乱地接住放在机座上挂断了电话。

怪物消失。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宁阿姨靠着墙泪流满面,一边吸入哮喘药,常小小“哎”了一声,喃喃:“居然真的成功了……”

当时她看见唐眠靠近怪物,忽然福至心灵,猜测对方可能在找怪物身上的那一个“听筒”或者“手机”,宁阿姨失神落魄,她又不敢贸然大声说话,下意识就摔碎了水杯,声音传递到另一边,帮助唐眠定位到了“听筒”的位置——

结果那怪物竟然把“听筒”藏在了嘴里,怪不得总是有“嗡嗡”的声音和黏腻的水声。

唐眠念出宁阿姨本名的时候,她就立刻想到了第四条规则,虽然当时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呼……再来几次我都得神经衰弱了,要是挂掉电话没办法阻止怪物怎么办……”常小小叹气,也忍不住有些劫后余生的腿软和松懈。

“吓死我了,我现在手都抖,万一我没接住可怎么办……唐眠,太好了!”

周小胖高兴得跟自己死里逃生一样,嘚吧嘚吧停不下来,一边跑向唐眠,却发现对方仍维持着之前的动作,身边都是碎玻璃,头抵着地面,半蜷缩着,“唐眠?”

他终于看见对方背上的两块碎玻璃,还有黑色外套上的深色:“!”

然后又看见地上金色的、毛茸茸的脑袋慢吞吞动了动,唐眠稍微侧脸,露出红彤彤的眼睛和半边湿漉漉的脸颊,但他却明显很兴奋,一边痛得发抖一边还能笑出来,喃喃:“有意思……守规则的怪物……”

周小胖眨眨眼:“唐眠?”

唐眠似乎才从从那种古怪的状态里抽离出来,意识到他的目光,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生理性的眼泪而已,很稀奇么。快把我弄起来,地上冰死了……”

常小小反应过来,见周小胖毛手毛脚准备把唐眠拎起来,心惊胆战,赶紧跑过来:“你别碰他,我来,你先去去那边架子上把医药箱拿过来。”

她避开背上伤口,稍微在那头柔软的金色卷毛里找了找:“头上有伤到吗?”

唐眠闭上眼睛,不明显地晃了晃脑袋:“只有背上,右手臂好像蹭到了……算了,别挪了,就这处理……太疼了。”

常小小看着这张精致苍白的脸和对方微蹙的眉,一时间诡异地充满了母爱,又忍不住揉了揉手感很好的头发。

宁阿姨也缓过来了,跟着她把地上碎片扫开。

“玻璃碎片得挑出来,你忍一忍。”常小小说,唐眠“嗯”了一声。

唐眠除了最开始取玻璃碎片的时候闷闷痛叫了一声,后面几乎就埋着头没有再出过声——不知道犟个什么。

常小小给他处理完也是一头汗,喊他没应声,才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半抱着校服外套疼得昏迷过去了,牙齿仍咬着校服,烧得滚烫,脸颊一片冰凉的湿润,唇瓣微微开合间,求救似地喃喃念着:“哥哥……”

哥哥?原来唐眠还有个兄弟。常小小想。

“晕过去了。”她压低声音,“好像发烧了,那边有床毯子,弄过来让他歇会吧。我们先整理下现在的资料,也不能老让唐眠一个人冒险出力。”

……

可惜这样表面的平静也只持续了十多分钟。

周小胖的手机响了,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昏睡的唐眠,怕吵着了,下一秒看见来电显示,白胖的脸皱成一团——“总经理”。

他站起来,准备去另一边接,却听见熟悉又虚弱的声音:“……就在这接吧。”

周小胖惊喜地睁大眼睛:“唐眠,你醒了!”

唐眠一只手撑着地面坐起来,一只手按了按头痛的脑袋。

他做了一个不算长的梦,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只是在现在显得不太重要,他没有再想那个梦,只是把落到面前的卷发拨开,沙哑地应了一声:“嗯”。

手机铃还响着,周小胖在唐眠的注视下,终于按下接听。

总经理嘶哑愤怒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实习生还想不想干了……文件怎么还没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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