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捂住心脏。他的良心有些痛,在松田喊出萩原的名字之后。
从科学的角度来讨论,尽管日本的神道教信仰源远流长,现代各类教派亦层出不穷,不乏议员私下里与教派接触,但松田阵平曾明确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多半是基于政治需求或私人利益而生的伪宗教。再者说现代人接受科学教育,彼世与鬼魂之说早已被推翻,只有少数迷信者仍在自欺欺人。
而从玄学的角度来讨论,对于鬼魂来说,这时间也多少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往前数几天,墨西哥刚刚结束亡灵节的庆祝,这个融合了诸圣节与万灵日的阿兹特克节日被认为是亡灵回归尘世的盛会,他们用糖骷髅、万寿菊和逝者生前喜爱的事物欢迎亡灵的到来。往后数几天,隔了一条海峡的中国,下元日即便逐渐衰落,仍有人在此日飨祭祖先亡灵,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祈福禳灾,拔苦谢罪。11月4日夹在当中,没理由突然冒出来一个鬼魂。
据此,诸伏景光曾经认为松田不会相信灵异之说。
但人类这种生物,总是会让感性凌驾于理性而存在,做出许多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动。从这一点看,松田的反应又实在是太正常了。
如果从松田的角度出发,从他今日过多的回忆就可以看出,传真倒计时即将归零一事对他的影响颇深,足以让一个活在当下的人开始追忆往事。在这种情况下,他刚刚发出短信,就出现了难以用常理解释的现象——他很确定那只鸭子被放在了绝不会自然掉落的位置——得出逝者回魂这一结论也算顺理成章。
诸伏景光良心不安了只一秒,随后他飞快意识到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卧底生涯为他带来的一大改变就是无论在任何处境下都能迅速做出应对,另一大改变是他比以往那个警校生要不择手段得多。既然松田已经将他认作了萩原的鬼魂,与其纠正,不如利用这一点让松田相信他的情报。
他不无悲哀地意识到,换作四年前,诸伏景光应当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记得萩原的手机一直在松田那里。」他在脑海中自言自语,「虽然我自己的手机不能用了,但我应该可以使用萩原的。」
「很好,你不需要灵感检定也能意识到这一点。」系统回应他。
诸伏景光来到属于萩原的房门前,掏出他藏在袖口的铁丝装模作样地捅了两下锁眼,对系统说:「我要进行锁匠检定。」
「15/40,困难成功。你安静而迅速地打开了门锁。」
诸伏景光转动门把手,推开了门。
松田阵平今日第二度注视着一扇门在他眼前无风自动,这次比在警局里还要离谱,他清楚地记得萩原的房间通常是锁上的。他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揉了揉眼睛。然而那扇门还是敞开着,留出足够一人进出的空间。略带灰尘味道的空气弥散出来,久无人住的房间总是会有这样的陈腐气息。
房间里没有明显的落灰,应该是有人定期打扫。诸伏景光环视一圈,没在明面上看到手机。
「系统,过侦查检定。」
「42/80,普通成功。你花了一小段时间在房间里寻找萩原研二的手机。」系统慢吞吞地播报,它一直拖到了松田站起来快要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才宣布,「你发现手机藏在枕头下面。萩原研二总是喜欢这么做。」
诸伏景光掀开枕头,四年前的旧款翻盖手机躺在那里。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卧室门口目瞪口呆的松田,决定还是不要再给对方增加新的震撼了。于是他没有直接把手机拿起来,而是弯下腰,以一个相当别扭的姿势翻开手机屏幕。
骰子罕见地自己跳了出来,系统播报道:「幸运检定:7/30,困难成功。你发现萩原研二的手机并没有设置锁屏密码。曾经当然是有的,但是在它到了松田阵平手里之后,后者把密码去掉了。谁会喜欢每次打开死去亲友的手机时都要输入一遍自己的生日呢?」
「当然啦,也有个倒霉的家伙连死去幼驯染的手机都没法打开,子弹彻彻底底地摧毁了存储卡和机械核心。」它幽幽地补充。
诸伏景光假装自己没猜到它在说什么。
他进入短信界面,先是被大量的未读消息惊得心情复杂。他们不是不知道松田一直在给萩原的号码发消息,但知道和亲眼见到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他在最新消息里看到了五分钟前松田发送的短信,总算稍微理解了松田的想法。
「松田,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诸伏景光点开短信草稿,开始打字。
他打完这一行字,停下来先确认了一下已经缓缓走到床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的松田的神色。
按理说,有松田那足以遮住墨镜的长刘海在,他低头时别人很难看清楚他的神情。但架不住诸伏景光此刻的位置实在离奇。
单人居住的卧室,床边的空间就那么大,他又不能直接爬萩原的床,下沉的床垫和褶皱的床单会完全暴露他的。因此在松田走到他能看清楚手机屏幕的位置时,不可避免地穿过了诸伏景光弯着腰的身体,两人叠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X字。
诸伏景光维持着这个从松田身上穿过,或者松田从他身上穿过的姿势,扭过头就能看到对方掩盖在微卷刘海下的复杂神色。
系统善良地没有让唯一能看到这般光景的诸伏景光过理智检定,而是指出:「如果要假装萩原研二,你不是该叫他小阵平吗?」
「饶了我吧。」诸伏景光发自内心地拒绝,「除了萩原,谁还能这么自然地喊出来这种称呼啊。反正萩原在说正事的时候也会喊松田的,就当是这样吧。」
「掩耳盗铃,掩目捕雀。」系统评价道。
松田沉默了很久。诸伏景光为此而提心吊胆。他可以顺着松田的误解而不作纠正地将自己的情报假托作萩原自彼世传来的消息,但他无法亲自去认下萩原的身份。
这不是做不到,警校时期他们是如此熟悉,诸伏景光与萩原研二更是因为两人天生的好性格而几度深入交流——别误会,指交流彼此那互相看不顺眼的幼驯染。
——我们家的小阵平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zero也有错。我听说是他先挑衅的。
大致是这样的对话,像公园里放孩子们去玩耍后聚集在一起的妈妈社交,从家务讨论到升学,代换到他们的对话中就是分享了为数不少的唯有幼驯染才知道的黑历史。
因此诸伏景光轻易就能说出几件事以取信于松田。
但这不意味着他可以这么做。
「需要进行说服检定吗?」系统问他。
「不用了。」诸伏景光回答。在这件事上他不愿意求助于系统。他只是等待着松田的回答。
好在松田阵平最终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或者说,他平静得有些过分了。他沉下脸时气势凌厉,那双凫青色的眼睛里暗沉沉的。诸伏景光觉得这不像是相信的样子,却也不像是不信。
真难搞啊。他咋舌。萩原,等把你捞回来之后,你的幼驯染还是你自己来哄吧。
“所以,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松田问。
诸伏景光深吸一口气,继续打字。
「11月7日,炸弹犯会将炸弹安装在杯户购物广场摩天轮的72号座舱,与此同时,另一颗炸弹被安装在米花中央医院三楼化验科东侧的男洗手间。」
如果让松田阵平本人重来一次,他也不会清楚第二颗炸弹的具体位置。这一信息来自其他刑警对米花中央医院的地毯式搜查,如实被记录在警方内部的结案报告中,又被降谷零用自身权限调出查阅。
现在的松田阵平对此尚且一无所知,但天生的敏锐让他留意到细枝末节处的违和感:“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让你不惜以这种方式来提醒我?”
「系统,我能够说吗?」诸伏景光少见地有些茫然。他那双圆润的猫眼微微垂下时是有些天然的忧郁的,基安蒂评价他有艺术家气质正是由此。
苏格兰对此不置可否,而诸伏景光则更喜欢兄长的形容。他离开长野前往东京的时候,尚且年少的兄长最后摸摸他的发顶,对他说:“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彼时诸伏高明的凤眼中流露出的就是类似的忧郁。血缘在这里显示出它惊人的一致性。
当时的小景光其实全然没有听懂。很久以后他在东大的图书馆消磨时间时,才在角落的汉诗集里找到了这一句话。天寒日短,露重沾衣,又要如何才能前进呢?zero皱眉说他看不明白,诸伏景光笑着合上书,没有向他解释,看不明白才好呢。
「我只能说,他不需要过理智检定。你们几个都是得知自己预定的死期也不需要理智检定的奇怪家伙。」系统答非所问。在这一点上,它也不会替诸伏景光做出决定。
「是很轰动的事件。为避免人员伤亡,所以来提醒你了。」
到底还是语焉不详地糊弄过去了。
“这样啊。”松田没说信不信,含糊地应了一声。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是想在虚空中找到什么。
诸伏景光随手抄起床头柜上的扳手(「床头柜上为什么会有扳手?」系统问他),在松田眼前晃了晃,又点了点,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存在。
「需要我给你过一个恐吓检定吗?」系统吐槽道。
不过看来松田对此接受良好。
他张了张嘴,随后又忽然停住。日本流传有白鹤报恩的故事。躲在屏风后拔下羽毛织布的鹤一旦被发现,就不得不振翅飞去。松田阵平在开口之前想起这个故事,于是咽下了喉间滚动的熟悉名字,只说:“我会去调查。你可以先在这里住下。”
扳手又点了点。诸伏景光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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