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伊,我们得谈谈。”苏格兰对他的搭档说。
此前三天莱伊行踪诡秘,苏格兰就没见到他在安全屋里现身过,以至于从公安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的诸伏景光都没能找到机会和他好好聊聊。真奇怪,虽然对波本来说莱伊这家伙可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苏格兰从前向来是能联系上他的。
这时候他们正身处港区某个半废弃大楼的高层。两名狙击手绕过楼下昏昏欲睡的看门人,穿过楼梯间飘荡的蛛网,来到了这个落满灰尘的房间。原本安置的办公桌椅早已被挪走,空荡荡的屋里只有墙角仍摆着一个皮质沙发,到处都是咧开大嘴的裂缝,从内里翻出发黑的填充海绵。浅淡的日光穿过窗口碎裂大半的玻璃,为整个房间镀上一层老旧阴暗的灰黄色调。
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临时任务,解决掉一个组织的叛徒而已,出动这两瓶威士忌完全是因为他们离任务地点最近。这个名叫麻田拓真的青年才刚刚大学毕业,父母均为组织成员,不过没有代号,不久前双双死在了中东地区的某个任务中。按照原本的命运轨迹,他应当在毕业后加入组织的财务部门,但显然双亲的去世让他有了别的不该存在的想法。
因此两人都表现得很是轻松,尽管内心可能存有某些沉重的悲悯。在苏格兰开口之前莱伊正站在窗前抽着一根烟,听见话语之后他掐灭烟头,故作镇定地说:“流言不是我传出去的。”
苏格兰:?
“不是,我想聊的不是这件事。”苏格兰有些哭笑不得。拜托,在当天在安全屋内参与了整场闹剧的几人中,苏格兰确信那两个狠狠丢了脸的家伙绝不会外传消息,而他又知道自己从没透露过风声,内鬼是谁从来没有疑问。因此在被基安蒂问得措手不及之后,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猜到了罪魁祸首。苏格兰对外从来不是吃闷亏的性格,于是他眨了眨眼,淡定自若地告诉另两位同事:“他只是做了莱伊曾经做过的事而已。”
莱伊暂且不知道组织中的流言蜚语已经因此而升级到了什么地步。幸好他不知道。他最近的头疼事已经够多了。和FBI的最后一次联络中,詹姆斯告诉他近期日本公安与他们进行了一系列关于组织的利益交换,包括莱伊卧底身份在内的信息已经交到日方手中。虽然有交涉中对面隐隐透露出已经确定莱伊身份的原因在,但和对方那位指挥若定的独眼管理官比起来,连詹姆斯都忍不住要骂FBI的上层蠢笨如猪了。
“你想聊什么?”莱伊看了眼表,蹲下身拉开他的乐器包,露出里面的零件。他埋头开始组装狙击枪,同时问道。
“关于你的身份。”苏格兰说。他没有去拿出他的枪,今天的任务里他担任观察员。除非莱伊大意失手或者当场叛变,否则不需要他亲自动手。
诸伏景光在深思熟虑后的判断是他应当向对方透露一部分真相。在他看到秘密文件中黑发绿眸的青年时他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尽管FBI和日本公安的立场不完全相同,但没有意义的内耗能省则省。在黑暗中的同行者假若倒在彼此手中,未免也太过遗憾。
但他不准备透露zero的身份。和之前的苏格兰不同,波本在朗姆手下如鱼得水。组织的情报员在加入时受到的审查是最严格的,在通过审查后得到的信任却也是最多的。诸伏景光不准备拿降谷零的身份去冒险。
莱伊安装瞄准镜的手顿了顿。他仍旧没抬头,否则苏格兰就会看见他墨绿色的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长发狙击手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倒是你,苏格兰,你最好小心点,别被波本抓到什么把柄。”
在反复回忆自己在天台上的所作所为后,莱伊确信自己没有给苏格兰留下什么确切的证据。即便对方有所怀疑,也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对他做什么。接近两年的相处中他自认了解苏格兰,抛开令人意外的恶趣味不谈,他不是琴酒那种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性格。因此他决定了自己新的形象,一个看不惯苏格兰玩弄卧底的做法,却也懒得多管闲事的“朋友”。
苏格兰仔细品了品他的这句话,有些惊讶:“你已经知道了?”这倒是能省去他不少口舌。诸伏景光原以为很难说服莱伊相信自己的身份呢。
“我以为你表现得很明显。”莱伊冷淡地回答,“你在天台上的演技简直错漏百出。”
其实根本不存在所谓演技。在系统出现之前,苏格兰的一切表现都是发自内心,包括夺枪尝试对准自己心口扣动扳机的举措。然而在知晓后来大反转的莱伊眼里,这举措也蒙上了一层回忆与先入为主的滤镜,假惺惺而惹人厌。
苏格兰自动理解的却是系统出现后的部分。他艰难地从当时混乱的思绪里翻出一点影子,承认莱伊说得不错,那时候他的应对还是太仓促了。
不过他不可能因此而露怯,于是仍挂着难以揣摩的笑意,说:“既然你明白了我的情况,我也了解你的身份,我想我们可以达成一些共识?”
“什么共识?”莱伊反问。
“互不干涉,在必要的时候合作。”苏格兰说,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尾愈发上挑,像信州一带流传的会附身人的狡黠狐狸,“很抱歉,我们的本意并不是威胁。”
他指的是公安与FBI的交涉。诸伏景光本人就是卧底,自然清楚档案被交易给其他势力的不快。而黑田理事官的作风又素来强硬,以免未来的合作方心存误解,诸伏景光不得不为自己的上司稍稍解释几句。
“我知道了。”莱伊淡淡说。他移动枪口瞄准任务目标,同时再次确认苏格兰此人口蜜腹剑。如果这还不算是威胁,难道要把他直接拉到琴酒面前指为卧底才算是威胁吗?
和波本的谈话必须尽快提上日程了。
而系统听不下去这样含沙射影又鸡同鸭讲的对话了,它幽幽地对诸伏景光说:「我建议你进行一次心理学检定。」
诸伏景光认为这没什么问题,同意了。
「对抗骰。」骨骰哗啦啦滚动了两次,系统只给出了最后的结果,「你认为莱伊充分理解了你合作的提议,并且隐晦地给出了积极的回应。」
苏格兰稍稍安心。但是不久之后与赤井秀一面面相觑的诸伏景光回想起这一刻时,不得不承认在听到对抗骰时他就应该心生警惕。
“情况不对。”莱伊忽然说。他让开半个身位,示意苏格兰来看瞄准镜。因为任务的突然,他们都没有携带望远镜,从这一点也能看出苏格兰这个观察员也只是名义上的罢了,仅仅是出于组织至少两人一组行动的要求。
苏格兰俯下身,发现目标任务此时正坐在沙发上,茫然地盯着虚空,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左轮手枪。诸伏景光学过唇语,从他那不断翕动的嘴唇中读出了他的话语:爸爸……妈妈……对不起……他们盯上我了……我什么都做不到……不能为你们复仇……
“真可怜。”苏格兰轻轻地叹息。在他自认与莱伊说开后,就不再掩饰他天性里的那种温柔和悲悯。他认为莱伊也会有同感。
长发狙击手却没有附和他,而是沉默得有些异样了。苏格兰有些诧异地转头,看见他压在针织帽檐下的眉眼里闪过一丝掩藏得极好的嫌恶。
莱伊觉得组织成员可真会猫哭耗子假慈悲。分明是乌鸦们造成的悲剧,却还在这里惺惺作态。但一直与他不在同一个频道的苏格兰会错了意。他才刚刚和莱伊摊牌,再说之前他们的关系也不错,怎么想这种嫌恶都不应该是给他的。
诸伏景光不禁沉吟片刻,开始怀疑这位FBI卧底是否有什么隐藏的反社会属性。他该不会信错了人吧?
他稍稍走了一会儿神,因此没看到麻田拓真伸手极快地拂过矮桌上的盆景。莱伊被苏格兰占着瞄准镜,凭他的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自然也不可能发觉。
苏格兰注意到时,麻田拓真已经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出生在组织,生长在组织,深知乌鸦阴影覆盖下的仗马寒蝉,于是连最后的反抗也是悄无声息地结束。
在这个距离上,苏格兰和莱伊是听不清楚手枪的枪声的。苏格兰只看到青年倒在了沙发上,身侧喷溅出大片殷红的鲜血。对准大脑开枪是最平静的死亡方式。如果他幸运的话,在这颗子弹以高速横着击穿脑颅,从额叶、颞叶、再到顶叶、枕叶时,疼痛的信号还没来得及传递,与疼痛有关的神经就已被切成了碎片。
“红色的。”他喃喃道,心情复杂。
莱伊为这个词而侧目。他不确定这是巧合还是刻意的警告,只能暗暗地将苏格兰此人的警戒等级再提高一级。
「人类的某位哲学家曾经说过,一个最好看的自杀方式是结婚和朝九晚五,或左轮手枪。」系统辛辣地点评,「而某些人没有机会选择前者。」
诸伏景光微妙地感觉到它所指代的并不仅仅是麻田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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