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游认为汉朝人民还是太过淳朴了。
他都没有用上自己从前在网络上学到反跟踪术的一成,就已经彻底肯定了在自己身后缀着的那两根小尾巴。
甚至都不用刻意去分辨,假使此时路上的行人机敏些,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发现。
暗夜中的灯泡,太过显眼。
秦游一心二用,一边警惕四周环境,一边在心中暗暗思忖,究竟该如何应对才是最优解。
得益于始皇那位迷人的老祖宗,此时即便是连接乡与乡的道路,也足能通过一辆轺车。
而汉中郡地势还是较为平坦的,至少在秦游如今行走的乡道上,四周是藏不住人的。
所以秦游暂时不用担心前面有埋伏等着他。
但还是要尽快。
因为此时他已经能见到勤快的农夫扛着农具出门,准备开始一天辛勤的劳作了。
毫无疑问,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乡道上往来的行人会慢慢变多。
受从前看过的电视剧影响,秦游还是挺害怕人群中突然出现一个人拔出匕首,直接朝他腰间攮来。
哪怕这种可能性能够低到忽略不计,但架不住类似的画面一直在他脑中闪回。
秦游不认为这两人是为财来的,毕竟他此时身上不过是挂着一只鸡一只兔,外加半口袋的松子、板栗等山货罢了。
说价值嘛,那的确是有一些价值的。
但怎么也不值得这两人一路跟踪。而且他昨晚是去高家别院赴宴了,今天特地起了一个大早,赶在天亮前回了里中。
也得亏是他已经积攒了一些声望,否则里监门是万万不会披衣起床,立刻给他开门的,少说要把他晾在里门外冻上一会儿。
东西是芸娘按他的吩咐,早就收拾好放在灶房的,因此他出里的时候天方熹微。
这两人在这么早的点就缀了上来,说不是在里门外侯了一夜,秦游都不相信。
而且先前乡道上只有他们三人的时候都没有动手,图财的动机可以就此排除。
财、情、仇是古往今来绕不开的三种刑案原因。
财已经被排除,情也很快被秦游抛之脑后,毕竟无论是原主还是他自身,都不是会去惹桃花的。
那么就只剩下仇之一字了。
秦游脑中瞬间就蹦出来陈卫的身影,也唯有此人有能力使唤两个轻侠夜以继日的跟着他。
一直缀着,没有在乡道上动手。是害怕闹出的动静太大,还是想抓活的?
秦游看着自己身上背着的东西,心中有了决断。
他走下了乡道,拐向了田间小路。
如此反常的举动瞬间引起了身后跟踪两人的注意。
这两名被陈卫派来的游侠一高一矮,矮者在陈卫的宾客中素有机敏之名。
但听那高者问道:“那小婢养的如何突然下了乡道,走田间道了,莫非是已经发现了吾等?”
那矮个的略一思忖,斩钉截铁否定道:“不可能。你我两个是少君门下最善跟踪的,那竖子又未脑后生眼,且一路行进如常,不像是发现了吾等的样子。”
高者一听言之有理,但出于谨慎还是继续问道:“那这竖子为何突然不走乡道了?”
矮者似乎已经想通其中关窍,立刻答道:“你我适才在里门那听到那竖子与里监门对话,言及是要去宁乡的舅家。自此去宁乡,走小路的确要快些。”
高者似乎被说服了,但很快有生出了新问题:“可是有更快的路,这竖子为何不一早便选择走小路。”
对于高者接二连三的问题,矮者没有任何的不耐烦,他很享受这种智商碾压旁人的愉悦感,而且矮者的问题也很好的帮他拾遗补缺,能够提前规避许多风险。
于是他非常沉稳的答道:“那竖子定是不及吾等,无法识夜物,怕绊上一跤,筋断骨折。此时金乌已现,这才敢折道田间。”
一切的解释都是那么完美,合乎逻辑,所以高者心中疑惑尽去,随着矮者继续不远不近的缀着秦游。
然后,然后两人就把秦游给跟丢了。
望着眼前这片晨雾还未散尽,显得格外寂静幽深的小树林,高者情不自禁吞了一口唾沫,问向身旁同样踟蹰的矮者:“咱们还跟吗?”
有道是逢林莫入,况且这林子瞧起来还那么吓人,像是一张已然张开的乌黑巨口,要一把将他们两吞吃入腹似的。
矮者的脚不断推碾将将冒出头的柔嫩草叶,直到寒凉的露水渗过鞋面,到达脚背之后才反应过来,狠狠一咬牙道:“追!”
似乎是怕那高者心生胆怯,说出什么推诿之言,矮者紧接着便说道:“我等受少君恩养多年,正是效命之时。临来前少君可是说过,务必在三日内了结了这竖子,方平心中之怨。”
不出他所料,高者果然胆怯,犹自寻借口道:“可少君说的是三日内,不独是今天……”
话至半途,脚踝处便传来剧痛,却是矮者不耐烦同他讲道理,直接用上了物理攻击。
“闭嘴,你个蠢物!”矮者眼神凶狠,直接将高者的惊呼堵在了喉咙中,“这你倒是记得清楚。那你倒是说说,少君缘何要我等三日内了结了这竖子?”
高者很委屈地挠着后脑勺,嘟嘟囔囔答道:“不就是因为少君瞧上了那竖子的新妇,想要弄到手却没能成功。又折了面子,要咱们动手嘛。”
得了答案的矮者很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但他也知晓高者是把他当真兄弟,不然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议论少君。
一想到等会还需他陪伴自己入林,相互交托后背,矮者最终还是决定把话点透,为性命多增加三分保障。
“以少君的家世,这竖子不足为惧。就是那竖子的两位舅父有些难缠,据说与郡功曹椽文君关系匪浅。”
高者一惊,语气都不由轻了三分:“就是那位长安太学生领袖,公族子弟,三骏之首,被司空何逢夸赞过的文远谋文君?”
文家发迹时间不长,自文远谋数起,也就只能上溯两代,但架不住势头着实是猛。
其祖文兴之年十七即以孝行闻名州郡,年十九举孝廉入仕,历任二千石,政绩显著,素有贤名,最终在大鸿胪一职上因病离世。
下葬时前去相送的门生故吏、姻亲故旧足有上千人。为了接待吊唁者,文家把府门和门槛都给拆了。
世人都说,如果文兴之没有因病亡故,注定会登上三公之位。
不过这对文家来说也不是很要紧,因为文家第二代还有个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文德谦,年过不惑就成为了大司徒。成功让文家完成了士族到公族的大跃升。
第三代就是文远谋了,他是文兴之的孙辈,文德谦的从子。少有才名闻于州郡,年十三即被拜为童子郎,十五任州学博士,十六入长安太学,未及弱冠成为长安太学生领袖。
海内名士,司空何逢见之欣然欢喜,不仅以女妻之,还谓司空府属吏曰:“来日安汉家天下者,必此子也。”
如果秦游知晓这些,必定会说一句,这就是汉朝版的天才少年成长路径了,别人一页求职填不满,这人三页简介犹嫌短。不是路在哪,人就走在哪。而是人走到哪,路就铺到哪。
更重要的是,这位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学有才学,要名声有名声,被视做大汉朝未来之星的青年才俊,在太学毕业后,以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为由,辞三府征辟不就,回到了汉中郡。
有这么尊大神在汉中郡杵着,除非郡守不想要在士族中的名声了,否则是一定要征辟的。
于是前任汉中郡太守毫不犹豫让自己汝南的老乡挂印,把功曹椽的位置给了文远谋。
也就是文远谋是个守规矩的,不然他能很轻松的把太守变成个只会画诺的傀儡。
最最重要的是,文远谋做下最出名的事正是力挫外戚。
四年前,也就是治平二年,今上认为自己已经拜祭过宗庙,昭告过天地,是真正的大汉之主,不会变成下一个海昏侯了。
于是内中顽劣迸发,不仅诏舅家陈氏之人进京。还在不到半年的时间,连封了三个亲舅舅为县侯。
而陈氏一族仰仗天子信爱,行事恣意张狂,天子二舅陈凭车驾疾驰于长安东市,撞伤行人,毁坏摊物,损失无数。
御史闻之上奏弹劾,上留中不发。再上奏,亦是留中不发。如此反复者五,御史大夫崔正被天子寻故夺职。
百官由是默然,无敢再言者。
唯文远谋集合太学诸生,于天子春去京郊祭神之时拦路求告,终迫使天子褫夺陈凭侯位,崔正官复原职。
于是文登文远谋五个字通传天下,连他们两个大字不识的乡间轻侠也知晓详情。
难怪少君之前对秦游那竖子都不甚看重,却在昨日受辱,调查秦游身份背景后,像是火烧屁股般,急令他们一定要封住秦游的口。
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只求一个快字。
否则若是叫那位文功曹知晓自家少君设计做局,意图强夺民女的事。别说是少君了,就是县尉也要被连累。
毕竟那位连陛下的亲舅舅都动了,还会在乎县尉这个快要出五服的舅舅?
这两个轻侠到底还是有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胆勇,对视了一眼,咬牙走进了密林。
清晨的微光被高低错落的树杈给切割开,形成一块块细碎、形态各异的光斑。洒在氤氲的晨雾上,宛如仙境。
风景是很美的,但就是已经不见了秦游身影。
矮者还以为是秦游早早发现了他们,如今已然借机遁逃了,正自懊恼时,忽听得高者一声喊:“找到了!”
待矮者兴冲冲跑过去时,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的确可以说是找到了,因为地上四散着秦游之前背在肩上,提在手中的物事。
但没找到人你嚷个什么劲啊!、
而且瞧着地上物事散落的范围,大概率是秦游发现端倪,轻装简行逃跑了。
这竖子倒是奸猾!矮者在心中狠狠骂了几句骂了几句。随后自布口袋中摸出一把松子来,思忖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
去秦游舅父家堵人已经变得不切实际。别说秦游是先出发的,就是后出发的,焉能保证秦游还有心思去宁乡舅家?
打草尚且惊蛇,何况是人呢?
松子的清香和浓厚的油香,因为牙齿的碾磨,逐渐充满了口腔,身体因此释放出欢快的情绪,不停催促着他,“再多吃一些,再多吃一些。”
然后吃得正香的他就被扬起的沙土给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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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登字远谋,汉中南郑人也。美仪容,多谋善算,有刚直果毅气。与颍川唐鸿、河内田执并称为“三骏”。——《梁书·卷六十四·列传第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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