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回到宅子,先是站在泥陇前,细细打量着院里的蛋白桑幼株。
这眼看着每天能往上窜手指那么长的一节,涨势着实有点离谱,已经远超系统介绍的一月一熟。
滁州气候干燥,城外连云山成片红土又干又硬,一挖都是干巴巴的土块,把土块疏散重新犁过再肥肥地也不是一两日能搞定的小工程。
蛋白桑种植的事也可以立马安排上了。
注意到老王用瓢往菜地里撒些什么灰褐粉渣,她问:“这是什么?”
“鸡肥,”老王直起腰,手上动作没停:“这个撒土里可以肥地。滁州这儿的地还是不行,太干巴了,要不是东家你买的种子好,哪儿能长得这么快。”
老王一脸嫌弃:“我买的葱苗就死活不往上发,用了这个才见点涨头。”
楚辞斜睨一眼大黑鸡,大概知道为什么家里的蛋白桑总是长得这么快了。
“不用再洒了,”她略微思忖一下,道:“留着吧,我有用。”
说完,楚辞停顿片刻,另一只手将腰间钱袋子解下来:“你空闲时,帮我买些耕具回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犁地没有耕具怎么行,这个也好买,东街菜市上应该能找到。
老王得了吩咐,接过钱袋:“要多少把?”
楚辞心里默了默,除了日常用的还要备上几把替换:“二十把左右,你看着买就行。”
“东家,你是打算在城外那座山上耕点地出来么?”
楚辞点头:“先耕十亩。”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老王挠挠后脑勺:“那要不我在去问问仆人的价钱或者租人干活要多少钱。”
十亩的面积啊,那还是要雇上几个人了。
“等一阵再说,”楚辞轻柔地抚摸着珍珠光滑顺溜的背毛,意味深长:“我要先给某些小子紧紧皮,免得他们翻了天去。”
…
夜晚,清风徐徐,明月高挂,难得的好月色。
如纱般的银色清辉倾撒在小小的院落里,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温柔的抚过黑色的泥陇。
屋里的灯早早的熄了,万籁俱寂。
“嘘!”墙外一个拱起背部轻手轻脚的瘦小身影招呼同伴,一边踩着同伙的肩,蹑手蹑脚的翻进了围墙。
“你倒是拉我一把啊!”同行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喊。
“等等,老二说鸡圈里那个白碗必须得拿着!值钱!”
两个小贼是老手了,悄无声息地从围墙跳进鸡圈里。
一回过头,忽的两人齐齐动作一滞:“!!!”
一排鸡不老老实实呆在圈里,反而齐齐整整蹲在竹篱尖顶上,近十双黑豆大小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们,仿佛在观察他们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皎洁的银月下,这一幕着实诡异,活像一群的鸡都成了目光幽幽的精怪。
竹篱是确实关不住它们了,楚辞没让加高,老王也只有任由它们圈内圈外的自己溜达,所幸除了黑鸡,其他都还算听话,也没有乱跑,顶多就是竹篱顶部蹲一蹲。
“别慌,”一个小贼胆子大些:“还记得我们以前偷鸡吗,它们晚上看不见的,跟瞎子一样。”别家院里养鸡的,那些鸡在黑暗的环境里一动不动,半夜摸进去,走到它面前都不带跑的。
“对!”他的同伴咽了咽口水,给自己壮胆:“我们也不害命,就谋点财,看什么看!”
两个人收敛了足音,悄声朝着屋里靠近。
一排的鸡就这么看着他们,跟随他们的动作,近十个小脑袋也跟着整齐划一往左转动,甚是鬼魅。
同伴:“……”
他有些腿软:“我怎么觉得它们真的在看我!”
“怕什么,他还能吃了你?”
毛茸茸的鸡仔挤作一团睡得香甜,小贼跨过它们,拿起盛水的碗,顺手将里面剩余的一点水倒掉,一边恐吓道:“贼不走空你懂不懂,不就是只鸡么!敢吓爷,炖了吃!”
刻意压低的话音刚落,拥挤在一起的鸡群中,一只羽毛漆黑的大黑鸡忽然睁开了眼。
明亮的眼中闪现一丝冰冷厉色。
这一排鸡仿佛分开的潮水般往两侧涌,一个气势腾腾充满杀机的身影出现在中间面。
尖利的嘴喙在月色下呈现冰冷而危险的光泽。
弯曲的勾爪深深抓陷进坚韧的翠绿竹竿之中,单单看一眼就让人胆寒,忍不住联想它抓的人皮开肉绽的模样。
两个小贼齐齐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后退,反应了一会见那只凶恶的大黑鸡没有圈舍里扑出来,松了口气之余,发现自己差点忘记呼吸了。
乖乖,这鸡真的成精了。
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不安,小贼拉了拉同伙,小声道:“要、要不还是算了。”
“算个屁啊,空着手走出去,老大饶不了我们!”同伴一抬头,见体型壮硕充满攻击性的大黑鸡只是站立在竹篱边上,和刚刚那些鸡一样,静静的望着他们——
只是那双眼睛宛如锁定猎物一般冰冷的凝视着他们,在银灰的月色下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他一阵胆寒,咽了咽口水:“——算了,走吧,我可不是怕,就是想着楚姑娘平时对我们也还算不错!”
两人推推搡搡打算从原处穿回去,他们蹑手蹑脚往后退,绕过圈舍。
虽有月光洒了一地,还算看得清路,其中一个小贼不慎一脚踩进了靠近小径的路边泥地里。
“唰——”半大的孩子重不到哪里去,这一脚也让密密簇在一起的蛋白桑田倒下去一两株,叶压着叶,茎秆抵着茎秆,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就这么一点微不足道地响声却像是捅了马蜂窝,那只一直只是安静盯着他们的大黑鸡仿佛被人夺了食一般猛然爆发,有力的双翅汹汹一展,怒意滔滔的身躯便腾空而起!!!
“咕咕咕!”
带着疼痛的尖爪和锐喙像暴风雨一样劈头盖脸,叫人无处可逃!
“啪嗒!”
“咕——”
“咕咕!”
“咕咕咕!!!”
霎时间,庭院里像是炸开了锅,两个半大孩子抱头求饶声与各类看好戏的鸡鸣声此起彼伏。
屋内明亮温暖的暖黄灯光很是及时的亮了起来。
对于疾风利爪下的小贼而言,这灯光是希望之光!
是救赎之火!
是黑暗人世间里传来的一道天籁!
乃至楚辞悠悠然推开窗台,斜倚在窗边,招呼一句“爪下留人”的身影,都像是那九天的仙女,救苦救难的活菩萨,通身上下散发着圣洁的光晕!
待到听见响动冲进来的老王,将他们从暴怒的大黑鸡手里救了出来,两个满脸开花的倒霉孩子重获新生,捂着脸呜呜呜惨叫了好一阵。
老王端着烛台细细地查看他们俩脸上的伤口:“没事吧!”
其中一个小贼平复心情后方才破口大骂:“什么叫没事?这什么鸡,别落到我手上,定要把你抽筋扒皮炖了煮——”
楚辞浅浅斜他一眼:“嗯?”
小贼一噎,受到惊吓而卡壳的脑子这会儿慢腾腾的转了起来,他连忙找补:“我就是觉得姑娘你家这鸡太凶了,啄到我也就算了,这周围各户小孩不少,万一惹了他们,那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说的也是,”在众人目光中,楚辞状似赞同的点点头:“平日里它就是见了人特别激动,连老王也啄过。”
“可不是么,”老王利落地翻过手背,给他们看自己的伤口:“你瞧,这儿还是前天啄得!”
“是吧是吧!”两小贼得了附和,如捣蒜般点头。
“所以,”楚辞一手支着头,侧目看着他们俩:“你们为什么这么晚了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呢?”
这——
小贼僵了一下,反应极快:“那还不是我们刚刚看到有人在翻你家院墙,不只是哪儿来的王八羔子,不知道楚姑娘是我们罩着的人么?!竟然偷到祖宗头上了,我当即就想啊,必须帮楚姑娘把他抓住了!”
“对对对,”同伙再次点头如捣蒜。
“老王,看看外面差了什么物件没,”楚辞吩咐了一句,转过头来,挑着眉,似笑非笑:“原来是这样,那你们是在帮我啊,必须得好好谢谢你们,”
还没等两个小贼心虚的客套推举两句,楚辞一脸正色接着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瞒你们了,想来那个贼可能是看上了我的大德天星万象万福夜明流光清莲碧纹小盏。”
两个小贼神情呆滞,一脸茫然:……啥?什么东西?
太长了没听清。
只见楚辞幽幽道来:“其实,我曾经是一位宫廷女官。”
她长叹一口气,叹出心中无限愁绪:“自幼我就侍奉在贵人身边,年纪稍大些求了个恩典自行返乡,贵人因怜我多年侍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赏了我一个御赐宝物。”
“也就是大德天星万象万福夜明流光清莲碧纹小盏。”
楚辞话音一转:“御赐的,你们知道吧,就是只有皇族和被允许的人才能用的东西。”
两个小贼对视一眼,讪笑两声。
……骗人的吧?
楚辞眉头紧蹙,很是忧愁:“因为这宝贝实在是太贵重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藏起来,索性将它用坐盛水的碗,心想着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发现了,谁知道还是有人慧眼识珠。”
两个毛头小子心里发虚,瞅着楚辞的脸色,一言不发。
“幸好不是你们偷东西呢,”楚辞的声音阴森起来:“大魏律第一条第十三例,私下偷盗贩卖御赐宝物者,父子妻友各族尽株之——”
两个小贼困难的吞咽着口水,疯狂摇头:“哈哈哈当然不是我们楚姑娘大家可是认识的我们怎么会偷你的碗呢?!!”
看来老二没吹牛,他是真的识货啊。
小贼心暗自庆幸,幸好没被抓个正着,这楚姑娘看起来也是个好骗的。
这时老王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手上拿着几块破碎的白瓷:“东家,没缺什么,就是装水用的碗碎了,估计是那群鸡闹腾的时候打翻的。”
两个小贼眼睛瞪的像铜铃:“!!!”
“什么?!”楚辞捂着胸口。
“那个,”小贼犹豫一下,尴尬地道:“楚姑娘,想开点,虽然东西碎了,只有人没事就好。”
他干巴巴地安慰道:“你还是要注意一下,这次只为求财,万一以后那起歹心的翻墙进来劫财劫色怎么办。”
杀头的罪啊,这东西能卖多少银子啊!
“还是要谢谢你们,”楚辞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微微笑道:“多亏你们惊了那几个小贼,我才能抓到他们。”
两个小贼:“……等等?!!!”
他们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抓、抓到了?!”
只见刚刚还扶风弱柳的楚姑娘露出一个笑容,淡声道:“——老王。”
这声音仿佛打开十八层地狱大门的钥匙,嘎吱——
一个庞大、可怖的黑影跃上烛火照映的纸窗,随着步履声越来越近。
那黑影沿着外窗行近,转而入门,老王强壮有力的手臂已经是一手提着一个捆的像粽子的少年。
“老大?!!”
项一屈辱异常的挣扎:“唔唔唔!”
可惜嘴里被破布塞得死紧。
他就知道,这个混账女人是个麻烦。
“老二?!!”
这群小赖子的二当家已经放弃了挣扎,翻了一个死鱼眼,象征性的冲他们招呼一下。
嘴里塞得帕子是用来干过什么的啊?怎么一股子鸡粪臭味。
他没有被勒死,已经快被熏死了。
“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们两个?”
被堵住嘴的两人自然无法回答他,楚辞笑着代为回答:“都捆好了扔外面呢,你也要一起看看吗?”
开玩笑,从京都到滁州近两个月的路程,如若老王没两把刷子,她们早在路上就被不知名的山匪、马贼给生吞活剥了,还能平平安安来这儿。
这件事告诉她一个什么道理呢。
做贼的时候,接头地点一定要调好。
别傻愣愣地蹲在她们家院墙外面等着,真是一抓一个准。
两个小贼惊惶的抬头,楚辞正一手支在桌上,捧着脸对他们柔柔一笑。
只是数秒以前,看起来还很亲切柔和的笑容,此时此时却透露出一股阴森森的恐怖。
两个小贼这会儿反应过来了,一个激灵,立刻五体投地:“我错了!好汉、哦不!姑娘饶命!”
项一嘴里的破布被老王拔了出来,他呸呸两声,狠狠道:“别以为我们穷就没见识,要杀要剐随你,少拿什么御赐什么杀头来吓唬我!”
楚辞把碗盏里的茶倒掉,重新添了些白水。
“我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刚刚确实逗了逗他们,”她慢悠悠饮上一口,没办法,晚上喝茶容易睡不着:“但是旁的我可没说谎,那个小盏确实是御赐之物。”
一时间阒然无声,项一如同哑了火,神色惊疑。
“当然,我也更没有必要骗你们了。”楚辞抬手示意了一下书架的方向:“十年来魏律所有的变更内容我都有记录,书架第三排第一格,要的话可以看看。”
几个小赖子看向项一,等着他示意。
项一:“……”
他强撑着抽出楚辞说出的那本书,假装识字的模样认真细读,心中已经方寸大乱,他识得哪门子的字啊!根本看不懂。
她说的是真的?
难道,真的会被杀头?真的会死吗?
两个小贼连连求饶:“楚姑娘,我们知道错了,别抓我们见官,我还没吃过醉香楼的烤鸭芳暖阁的甜饼没娶老婆呢!看在我们相识的份上,放我们一马吧!”
“我们就是想偷点银子偷点肉吃,没别的坏心,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可惜啊。”楚辞幽幽叹道:“老王,把碎片收起来吧,我们去见官。”
“别——”细弱蚊蝇的生意从项一的牙缝里挤出来。
“什么?”楚辞似乎是没听清楚,从容地问。
“我是说,别抓我们见官!”项一深深地吸一口气,强逼自己镇定下来,他不能慌,所有人都指望着他。
“如果不抓我们见官,我们可以为你办事,给你跑腿,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是把我们送官了,那你碗也没了,人也没了,不是更亏!”
“可是我并不缺人手——”
“缺的!你缺!”项一连忙道:“你不是要建牧场吗,现在只一个仆人就够了,但我看你的样子以后还会再扩大范围,到时候人手就不够了,我们人多什么都能干!给你养鸡放牧挖地种牧场,什么都可以!”
楚辞似有所动,又有些犹豫:“我并没打算和你们长期合作,毕竟你们身上有些习惯我不太喜欢,比如动不动满口污秽,还小偷小摸——”
“改!”项一几乎是嘶吼出声:“你觉得哪儿不行,我们都改!!!”
一室归于寂静。
项一满头大汗,紧张的等着楚辞的反应,旁的几个小赖子也不敢出声打扰她。
“东家,”一直跟柱子似的站在一旁没有吭声的老王喊了一句,也似在帮忙。
楚辞眼波流转,勉勉强强道:“那好吧。”
随即吩咐道:“老王,把他们拎出去和其他人作堆。”
在一众目光下,她从容起身,嫣然一笑:“今晚你们就在院子睡吧,好好反思一下这偷鸡摸狗的毛病。”
楚辞心道,顺便反思一下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害她顶着困到发胀的双眼,哈欠都打了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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