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
被人猛推几下,蓦地惊醒,陆星乘如同意识飘出体外,神游了片刻。
而后意识逐渐回笼,俊朗的面孔扭曲成一团,痛苦的回想起这几日种种。
本以为,干着打水扫圈这等粗笨又腌臜的活便是他记忆中最灰暗苦痛的日子了,不曾想一大早还要起来,跟着牧场里那群凶悍少年一起听先生讲课。
为什么!
为什么他都离家出走了,还要上课?!
为什么他都掉入如此狼窝,欲逃不能,上天不得,入地无门,居然还要上课?!!
最过分的是,在府中,先生讲课尚且看舅舅的面子,对陆星乘神游天外的状态或者浑水摸鱼的课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在此处,每每他困意上来,刚闭上眼,点点欲坠的额头还没磕上书桌,旁边的老二已经狠狠一脚踹了过来。
书桌被踢的响动惊扰了项一,他皱眉一扫,老二理直气壮:“我们都没得睡,凭什么这小子能打瞌睡。”
项一想想,此言有理。
陆星乘:“……”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天才蒙蒙亮,胡掌柜的驴车已经到了牧场。
吸取昨日的教训,路也认识,今日他特意驱车而来,精神状态极为饱满,雄赳赳,气昂昂。
这会儿正是项一他们上课的时辰,老王正撒着鸡食,给胡掌柜开了大门。一大早,胡掌柜美滋滋的往圈舍去挑货。
昨个儿回家,他冥思苦想甚久。
如今盛老三的云间楼生意红红火火,不仅仅附近老客,甚多隔了半个城的人都闻名而来,好生热闹。
他要怎么样才能把声势弄的更大些,让隔壁盛老三瞧瞧。
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胡掌柜自也有自己的路子。
不像盛老三拿一种食材弄出诸多花样,从牧场买回去的肉鸭,厨子只做了一样菜。
正是酸菜鸭肉煲。
本地风沙肆虐,天日干燥,再加上生意的事,他本有胃火燥旺的毛病,嘴皮上时常干痛,肚腹里多吃点东西便跟有火在烧似的,不甚舒爽。
昨日吃了些鸭肉,多喝几口酸汤,肚腑暖暖,人也润养。
胡掌柜这会儿不心疼钱了,带回去让厨子反复试了多次。
肉鸭用了快一半,才选出味道最佳的方子。
胡掌柜在心里把自己的人情路子顺了顺,弄出一份名单来。
有财有势的大人们他巴不上,但那些大人府中的跑腿管事和管家娘子,他还是能够一够的。
剩下的鸭肉通通按着方子做好。
上好檀木锦云纹的食盒,冰橘瓷盏里盛着小小一盏的清汤和几块鸭肉。
封口处薄薄一层油纸,而非碟盖。
细绳栓好以食腊顺着线圈滴凝一圈,既不影响美观,保准让人知道这盏汤不曾被他人开过。
油纸隔灰,却隔不了味儿。
食盒里萦绕不去的一股酸香,气味并不浓厚,却似有似无的钻进鼻尖,光是问问便觉得口舌生津,涎水都要流下来了。
…………
转眼间数日匆匆而过,做为一个合格的牧场主,楚辞表示,也应该关心关心牧场销货的后续情况。
老王了然。
马车进了城,先奔赌坊。
楚辞掀开车帘,便看见赌坊大门的招牌帷布迎风飘扬。
她微微停滞,组织了下措辞。
老王还以为自己会错意,试探性唤道:“东家?”
“没什么,”楚辞肯定的赞扬道:“这个月的月银,给你涨三成,你值得!”
胡家的西福楼和盛掌柜的云间楼虽不是门对门,也相隔不远,顺着云间楼往前数步就能看见胡家招牌。
她经过云间楼时,和盛掌柜打了个招呼,此时酒楼门口人流如长龙,确实热闹。
胡家西福楼人也不少,但客人却有所不同。甚至也不能说是客人。
楚辞步行至街口转角,视线沿着排队的人往远处延伸。
粗粗一算,约摸十来人,都穿着家丁或下仆样式的灰黑粗布衣服,每人手里都提着食盒。
有的交头接耳,眉飞色舞不知讨论什么,也有仆人一看便是主家训过,低眉顺眼,安静排队,并不做声。
因着这么一堆人规规矩矩的排在酒楼前,路人也有好奇,或围观一会儿,或是直接抬腿迈入酒楼,想试试这酒楼菜色怎么能吸引这么多家大户取菜回府。
云间楼前人潮涌动,热闹。
西福楼前家丁长龙外延,排场。
楚辞身后跟着项一,老王留在外面守着马车,两人进了西福楼,她随意点上两三小菜,等菜时便听后面进来的客人追问小二:“你们楼里有什么新菜么?怎么门口排着这么多人,给我也来一份新招牌!”
楼里的跑堂笑的和和气气:“对不住了,客官。楼里确实出了新菜,分量实在少,往外卖也不够啊,所以只供老主顾。”
“您不如试试炙羊肉,这也是店里一绝,又辣又香,再配上碗撒着葱花的羊肉汤,一口鲜润进喉咙里,不少客人回头都爱这么点。”
他将一碟炒豆放在问话的客人桌上,笑容憨实:“来,茶满上,再送您一碟炒豆,等菜时也有个嚼头。”
几句话把客人安抚住,又去招呼下一个。
上菜的速度很快,楚辞没坐一会儿,跑堂的已经开始传菜。
楚辞也点了炙羊肉,只能说这道菜成为西福楼的招牌还是有原因的,厨子极舍得当香料,一口咬下去肉质细嫩,咸香扑鼻。
隔壁桌的客人似乎也挺满意,投入的吃着饭,忽地动作停下来,鼻翼微微抽动,细细嗅探:“这什么味儿?”
正当时,几个跑堂的端着食盘从后厨出来,步履稳健,直奔门口。
为首的那个喊了句:“一号!”
排队队伍最前面的家丁洪亮应声,轻快地上前递上个木牌,又打开食盒,小心翼翼的将原本盛放于食盘的汤盅装进去。
跑堂跟着往下喊号,一直喊到十六号,食盘上的盅盏终于装完。
剩下的队伍往前挪着,继续等。
在酒楼里堂食的客人不一定都有出色的嗅觉,但鼻子也还没废,总觉得随着刚刚那几个跑堂的出来,与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并不浓烈但极为诱人的酸香味。
不像炙羊肉的气味那么霸道,以横扫千军的气势钻进鼻腔里,但它就像把小刷子,在敏感柔嫩的心尖儿上这么来回的轻轻的拨弄,若有若无,似隐似现。
闻着脑子里都能想象出,汤色应是清清淡淡,但又招人的紧。
客人琢磨琢磨嘴里的味儿,这炙羊肉怎么就没这么香了呢。
将食盒装好的小厮纷纷往各家走去。
陈家小厮来得早,正好排在前面些,取完汤盅便往府衙赶。
滁州共划分为东西南北四方,每方设一衙,负责日常杂务处理。每衙亦设有膳堂,仅于午膳时间提供膳食。
今日如同往常,午膳的点,三五小吏结群往厨堂去。
唯一人离群,走向侧门方向。
“陈端,”友人叫住离群之人:“你干嘛去,咱们一起去厨堂,按菜谱排今儿应该有酱烧肉,完了就没了!”
“你们先走,我去侧门取个食盒。”小吏陈端和同僚打声招呼,去往府衙侧门。
拎着食盒到膳堂,同僚们都吃的差不多了,陈端寻了个角落,自行坐下,打开食盒,将菜一一取出。
“什么味儿,好香啊!”同僚老魏路过,拍着他的肩:“陈端,这是家里送的菜?你可真好命!来来来,让我尝一口!”
“我也要!难怪你不吃膳堂,背着我们自己吃好的!”
不仅是老魏,脸皮厚些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几位同僚,明明已经用过午膳了,还凑上来闹着要分菜。
众人的舌头识货,尝了一圈下来,都认为那碗汤煲最为惊艳,连连夸赞陈老夫人好厨艺。
食盒里装了近两人的分量,陈端愣是没吃饱,全让这群牲口分了去。
风卷残云之后,只剩菜汤,他无奈的端着碗碟将菜汤倒进膳堂内装残羹的大瓮中,一转头竟见县丞大人站在自己身后。
县丞微微颔首道:“陈吏。”
对于上官,陈端有种天然的畏惧感,如同老鼠见了猫,恭敬且老实道:“县丞大人安。”
打过招呼后,陈端速走。
救命,进府衙三月有余,他与县丞大人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都是这般碰着面礼节性的打个招呼。
第二日午膳时,陈端提着食盒回来,几位同僚兴高采烈的招手等着他一同,且振振有词道:“这份量你也吃不完,吃多了容易积食,吃少了不要也抛洒浪费,我们这是在帮你解决问题。”
这股不要脸的劲儿直到县丞大人端着食盘同样在旁边坐下。
众人:……
这个饭它突然就不香了。
“我吃完了,告辞。”
“我突然想起还写份文书没写,先走一步。”
“方才老魏好像在叫我,我去问问什么事!”
片刻间,桌前只剩陈端和县丞大人。
跑慢一步的陈端:……
县丞大人对他微微一笑,还邀请陈端尝尝自己的膳食,和蔼至极。
第三日,陈端与县丞大人同桌用膳。
陈端闷头吃饭,不太消化。
第四日,陈端与县丞大人同桌用膳。
陈端闷头吃饭,不消化。
第五日,陈端与县丞大人同桌用膳。
陈端闷头吃饭,很不消化。
陈端决定自救。
经过调查,确定县丞大人家中没有适龄未婚待嫁女娘。
又自行检查,确定最近公务无重大错漏。
又调查,县丞大人行事正直一如往常,无收贿受贿特殊迹象。
又观察,县丞大人并无想给陈端穿小鞋迹象。
……陈端查了小半个月,与县丞大人同桌用膳小半个月,瘦了五斤半,把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都排了个遍。
不是,县丞大人为何独独锲而不舍与他同食?!
总不能是突然发现他才华横溢,天资不凡吧。
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去问县丞大人,陈端无奈,今日索性让小厮多订一份汤煲,分与县丞大人。
县丞惊讶:“原是酒楼订的,我还以为是陈吏家中手艺,滋味甚美。”
陈端:……
不是吧。
陈端艰难挤出一个微笑:“这家在长乐街,西福楼,酸菜煲是他们家的招牌。外装确实朴实了些,未带酒楼徽记。”
次日午膳时间,同僚老魏端着食盘在陈端身边落座,惊奇道:“今日县丞大人怎么没和你一起?”
他望向陈端的食盘:“怎么没汤煲,我还想分点呢。”
陈端平静而悲伤的抬手,手心向外,示意他住嘴:“别跟我提汤煲。”
西福楼内,胡掌柜翻着汤煲的订食单子细细看,心里乐开了花。
最近怎么这么多衙官都来下单。
这点货量根本不够,不行,他得催催楚家牧场再多养些鸭苗,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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