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府。
东方肴狠狠的打了个喷嚏,捂着鼻让下人再添个暖炉。
阿嫂的信息还是有一些误差。
城里确实有个京都而来、半路被劫的倒霉蛋。
但他不住府衙,而是住在小吏成圭家中。
滁州寒风与京都那可不是一码事,成圭看他细骨清瘦的模样,仿佛风一吹就倒,捡了一件外披让他穿上。
东方肴嫌弃的提拎起外披,打量两眼:“好啊,成圭,我还没跟你计较你不辞而别的事情,不远千里迢迢,冒着刺骨凛风来你家做客,你就拿这等粗布麻衣应付我?!”
少来,成圭能不知他心中算盘,这人哪里是专程来找自己的,明明是蒙了难,流落滁州,才想起自己来。
说粗布麻衣,其实也只是东方肴的挑剔之语。
打眼一看,料子毛量是多了些,可针脚细密,绣纹繁复,也能堪称佳品。
地方虽不熟,可也认识成圭这么多年了,东方肴丝毫没拿自己当外人:“我要穿架上那件白狐大氅。”
成圭笑了:“行,随你,你不穿我穿。”
说着便随手披上。
屋外秋风萧瑟。
茶室之中,当家主人身着一层略薄的繁花毛料外披,客人穿着暖绒厚重的雪白大氅,两人相对而坐,叙些闲话。
主要还是东方肴痛骂歹恶贼匪,流窜于两城交界之处,钻这等空子来劫掠百姓。
成圭安慰他:“放心,此时王爷已有示下,命三队军士出城剿匪,必定要还百姓一条清净平安之路。”
东方肴想起自己今早的邋遢乞丐模样,还被守门侍卫从城门一路拖到府衙。
那岂不是几条街的人都看见了他那般衰样?!
越想越恨,提笔怒写诗三首,讽骂贼子。
笔走龙蛇,本该一气呵成,谁叫天寒,冻的手指发僵发痛,字也越写越歪。
他侧目皱眉,本想和成圭说句话,抬眼盯着成圭瞧了一会儿。
又低头扫自己一眼。
不对啊。
怎么自己感觉浑身发冷,四肢僵痛,成圭这厮还面色红润,一副气血旺盛、行动自如的模样。
东方肴微顿:“……你把外披脱下来,咱俩换。”
成圭不急不慢地将东方肴前面写好的诗张卷起来,交付给管家收好,就当抵食宿费用了,对他的要求就当没听见。
刚才给,他挑三拣四非不要。
这会儿又想换,没门。
东方肴恶向胆边生:“你要是不换,我就自己动手了!”
说动就动,他伸手扒扯成圭的衣服,惊地成圭一连声“诶诶诶”地往后仰避。
两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唯对笔上之事在行,打闹着滚作一团,竟掐斗个旗鼓相当。
成圭:“我怎么发现,你的脸皮比以前厚了许多。你的清高呢?你的风骨呢?那不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吗?!!”
东方肴冷笑:“左右又没人知道,你若是外传坏了我的名声,那我的字画可就不值钱了。”
管家不忍直视,悄悄离退,回到正厅,将少爷与客人此刻状态描述一番。
成老爷惊坐起身,他们作何这样,府里又不是没多的衣裳!
似是想到了什么,成老爷如遭雷劈,神情怔怔。
难道……
难道他们俩……
难怪圭儿流连京都数年不回家。
一遭回来,那东方公子千里迢迢追到此处。
他悲伤的看着亡妻的牌位。
夫人,老成家可能要绝后了。
这厢东方肴不知道好友老爹已经脑补到何处去了。
他换上丫鬟取来的衣裳,确实轻薄且活动便利,伸手摸了摸,绒软而不刺,很是舒服。
“这是什么料子,最时兴的缠金棉都没它轻暖。没想到这滁州偏僻又穷荒,还有这等好东西。”
成圭脸色一肃:“脱下来!既瞧不上滁州,便莫沾惹滁州的东西。”
见好友真动怒了,东方肴连忙告饶:“知道了,是我不对,下次必不再说这样的话。”
真是一句也说不得。
他老老实实认错,成圭才舒缓脸色,嘱咐道:“我要去上工了,你自便即可,用膳不必和我阿爹一道,唤一声下人自会给你送来。”
东方肴刚想说滁州的厨子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想到方才成圭的态度,便忍住了嘴。
待到成圭离府,他也向成老爷告知一声,自己出去逛逛。
跨出大门,他疑惑的问随行小厮:“我脸上有脏东西?”
小厮茫然:“没有啊。”
那为何成老爷看他的眼神如此怪异。
此时还早,并不是用膳的点儿,他一路漫无目的的随街逛着,就当是体验滁州的风土人情,不比京都繁华豪盛,倒有一番粗犷朴真之味。
不知走到哪条街,忽闻一股浓烈且霸道的肉香袭来。
这个味道难以描述,它仿佛带着声音,叫醒肚子里的馋虫。
光是嗅闻,都已经让人禁不住去想象咬上满满一口咸香又鲜嫩的肉是什么感觉。
东方肴有些走不动路了。
又或者说,他的腿,已经情不自禁的向肉香传来的方向迈过去。
出乎他的意料,并不是什么酒楼食馆,而是一座大门敞开的屋宅。
方寸大的院内还种有一垄青青枝苗,只是眼生,看不出是什么枝种。
屋内,精神矍铄的老头正准备用食,顿住提筷的动作,皱眉抬眼,下意识去摸墙边的拐具防身:“你们是谁?!”
东方肴连忙安抚他:“老人家,我没有恶意,只是闻着香味进来的。”
他原本没有感觉到饥饿,可这股酱料与肉香结合在一起的味道仿佛将他在贼窝中忍饥挨饿的感觉勾出来了。
红光润亮的酱羊肉,光是看看,还没入口,都觉到已经鲜香到嘴里了。
东方肴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这是作甚,丢人现眼。
皇宫的年节御膳,食楼的美味佳肴,私馆厨娘的家传手艺,什么好吃的他在京都没吃过,作这等丢脸姿态。
可出口的话却成了:“我出二十两,你把这道菜让给我。”
老头盯着他,只觉自己遇到个脑子有毛病的富家公子。
东方肴一个眼色,小厮便将银子奉上。
老头收了银子,算了,有病就有病吧。
他眼见东方肴姿态优雅的细嚼慢咽,几下将一盘酱羊肉吃了个干净,连汤都没剩下,淋在饭上,一同入口。
东方肴放下筷,感觉腹中饱胀,心中沉实,被贼匪惊吓到的心神似乎在此刻才彻底沉定下来。
他大喝一声:“拿纸笔来!”
成家小厮被少爷交代过,自然有准备,当即在旁铺上纸笔。
东方肴提笔而作,文思泉涌,滔滔不绝,何等的酣畅淋漓!
一个字,爽!
他先提起来仔细品味一番,将写好诗的纸张往桌上一拍:“老人家,好手艺!这诗便送你了!”
东方肴真挚道:“厨神太和在世,也不过如此。您要是到京都去开店,必定客似云来!”
老头攒眉凝望他,又觉得不应该:“你是不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这话问的东方肴一噎。
真是笑话,他竟被边僻州城一老头怀疑没吃过好东西?!
东方肴叹息,罢了,何苦与他计较呢。
这才是真正的井底之蛙。
未见大千世界,都不知自己的手艺是何等的绝尘于世间。
什么御膳大厨、厨艺世家,他们用千百种香料精心炖煮出来的肉汤,都不一定比的过面前这碗微损粗瓷装过的酱红羊肉。
他调整好心态,又痛快让小厮给了二十两:“老人家,还有羊肉吗,再给我做一份带走。”
老头拿着手里沉甸甸的四十两,对东方肴下了定义。
人傻,还钱多。
如今在滁州,东方肴身无一物,吃穿住皆是用的成家,自然不会忘了自己的好友。
“成圭,你猜我今日在城中遇到了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成圭结束府衙的公务,回到府中,他让下人端呈着一碟的红烧酱羊肉上来。
“无比的美味,连京都第一厨也赶不上的手艺!想来你也不知道滁州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厨艺大师吧,快试试,保准你连舌头都想吞下去。”
成圭:“……”
他问:“你没在府中用膳?”
东方肴:“自然没有,不然哪能碰上这般的神仙手艺!你敢信,才只要二十两!”
成圭无语凝噎,吩咐小厮去厨房取些肉菜来。
“你不相信我的品味?”东方肴几番催促都不见成圭动筷。
“亏我还特意给你带回来,我用这条吃遍了精食细脍的舌头发誓,只要你试上一口,保准后悔……什么味道?”
小厮端着成府厨子刚做好的鸭肉汤煲上来了。
汤碗中,煮熟的鸭子呈淡黄色,皮肉细致紧致,有一层浅浅的润泽亮光,伴有浓烈酸香。
东方肴迟疑:“你府中厨子竟也有这般手艺?”
又一小厮端着食盒进来:“少爷,云间楼的菜送到了。”
这原是成圭回家路上为东方肴点的。
食盒一开,一碟碟炒菜色泽鲜艳,蔬菜翠绿、鸡肉金黄、肉类酱色浓郁,交织在一起,袅袅热气拂过鼻尖,无疑一场味觉盛宴。
东方肴沉默。
这面前的菜忽然就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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