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月，十二月一日。

电视上报道着东北国企下岗的新闻。

“不入股的话，下岗有优先权。”苏鸣慧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视说。

“下岗就下岗，你听谁说的？”莫远帆一边把一块瘦肉挟给苏鸣慧，一边满不在乎说。

“车间里传得沸沸扬扬，好像···”，苏鸣慧把自己筷子上挟着的青菜放进嘴里。

苏鸣慧更喜欢吃蔬菜，莫远帆和女儿莫语却是无肉不欢。

“爸爸，我也要肉，”女儿莫语看着爸爸挟给妈妈的瘦肉。

“好，给你，”莫远帆给女儿挟了一块小一点的，又给自己挟了块大的：“爸爸吃最大块，妈妈吃中块，莫语最小，吃小块，吃完爸爸再给你挟，保证吃饱吃够。”

“好，爸爸，我还要那块小的。”

“没问题，”莫远帆给女儿挟了一块又一块，父女俩笑闹着愉快的吃肉。

苏鸣慧看看大大小小的肉，又看看自己碗里的肉，再看看莫远帆碗里的肉，不好意思了：“我的刀工太差了，我想切漂亮点，结果还是大大小小的···”。

莫远帆大笑起来：“别了，以后还是我来切，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你知道你切成这样有多难炒熟吗？我要先炒一阵，然后起锅，再分大小，把大块再回锅多炒一阵，然后再炒小块的，有点放屁脱裤，以后肉都我来切吧。”

“好啊！我不喜欢切肉，以后蔬菜我切，肉你切。”

“不喜欢就别切了，以后我切就行，哦，对了，你刚刚说下岗有优先权是咋回事？”

“这次股权改革，我们全车间只有俩个人没有买股份了，今天在仓库，车间李副主任问我怎么不买股份，我说没钱，就有人说我乱讲，你刚刚还买了新摩托呢，你的新摩托车真招摇啊！”

“你们车间李副主任说下岗有优先权？”在化肥厂快十年了，说起来都知道说的是谁。

“这倒没有，能靠自己杀出重围当上副主任，李副主任说话还是有点水平的，是旁边一唱一和当啦啦队的人说的话。”

莫远帆抬手指指电视上正在播的节目：“国企改制已经势在必行了，像你这样的身体，瘦瘦弱弱的，手无缚鸡之力，在化工单位根本没有竞争力，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没用，没啥前途，首当其冲就会被下岗。”

“是啊，我也这样想，这段时间我想了又想，我想去自考律师证。”

“好啊！考律师证需要什么条件？”

“不知道啦，我想多问问。”

“好，我也找人问问，多打听打听。”

“爸爸，我吃饱了，我要看动画片。”

“好。”莫远帆吃好也站起来，离开餐桌，往客厅里走。

“我要看《海绵宝宝》动画片。”莫语抓着爸爸的手，俩人朝客厅的沙发走。

沙发是一套原木原色的，分三人坐，两人座和一人座，靠餐桌阳台这边是一人座。

“想看什么自己调台。”俩人走到三人座坐下，莫远帆伸出长臂把摆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拿过来，递给莫语。

“我要爸爸给我调台。”莫语扒着爸爸的胳膊不放手，俩人在沙发上笑闹着。

“好好好，我给你调台，小懒鬼，懒得烧蛇吃。”

“蛇在哪里？蛇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还扒着爸爸的衣服假装找蛇，父女俩笑的特别大声，苏鸣慧一边收拾碗擦桌子，一边满脸挂着笑看着俩人闹。

苏鸣慧把碗收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一边洗碗一边胡思乱想，想的最多的还是未来，心底一片迷茫，感觉前途堪忧。

厨房不大，U形台面，靠窗子的那面是灶台，用砖砌的，满贴瓷砖，分成三层，摆满碗碟。

墙上也是满贴着四方小白瓷砖，u形底是洗菜盆，窗对面靠墙是搭起来的台面，一看就是后面搭的，摆满了不常用的锅，台面是活动的，不像靠窗的是固定整体的台面。

厨房小得只能一个人在里面活动，俩个人就挤了。

莫远帆倚在厨房门口：“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在想以后，不过十年时间，我们刚刚工作时说的铁饭碗就变了，现在电视上都在说打破铁饭碗。”

“改革势在必行，**老人家说打破的是枷锁，得到的是解放。”

“你就别贫了，早打算早好，别到时候措手不及，你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真下岗了，难道喝西北风。”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的想法挺好啊，先自考律师证，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说，国企改革的潮流什么时候才能到我们西南边疆？”

“没那么快，恐怕要3-5年吧，也许快点1-2年。”莫远帆若有所思皱皱眉头，大胆猜测。

苏鸣慧第二天在车间遇到另一个没有买股份的吴雁，吴雁把苏鸣慧拽到角落里：“你怎么不买股份？”

“没钱，你呢？”苏鸣慧一脸认真，一本正经的说。

吴雁撇撇嘴：“拉倒吧，你还想忽悠我，听说你老公赚大钱了，你家好像刚刚买了新摩托车呢。”

果然，传言不可信，但架不住群众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鸣慧就知道没人相信：“现在电视报纸到处都是改制，打破铁饭碗，你看我细胳膊细腿的，还能抬得稳铁饭碗。”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我也这么想。”

“你好歹是本省有名的大学本科毕业的呢，放心吧，裁员暂时裁不到你头上，不过你不买股份，肯定有你的盘算？男朋友还在昆明，做什么呢？”

化肥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大学生分配后实习期必须下到生产一线，然后看表现提拔。

吴雁在一线班组上的时候跟苏鸣慧在一个班，也是颇为能聊在一起的人，现在吴雁是车间的技术员，上长白班，在车间后勤，不用倒班了。

“果然逃不过你的眼睛，做茶叶。”

“这两年茶叶生意挺不错，就是资金要的有点大，难怪你···”，苏鸣慧呵呵笑。

“聪明人看破不说破，你觉得什么时候会买断工龄？”

“短时间可能有点难，有的等哦。”

“你猜猜会要多久？”

“3-5年，说不定1-2年加速度呢，耐心点。”苏鸣慧瞟了吴雁一眼，想起莫远帆分析的猜测，脱口而出。

吴雁满脸烦躁：“好烦啊！就不能快点，好希望明年就···”。

“你这话，被其他人听到，会挨揍哦。多少人觉得下岗天都要塌了，怕下岗，你竟然还期待下岗。”苏鸣慧做了个食指竖立在嘴唇中间噤声的动作，调侃的看着吴雁。

“我知道啊，你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跟你说，保密保密。”吴雁用手肘拐了苏鸣慧一下，还朝她眨眨眼睛。

“我是早死早托生，像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拖着，烦！含着是骨头，吐了又怕是肉，贸然离开，又觉得不划算，只能耐心等待了。”

吴雁呵呵笑：“英雄所见约同。”

远处有人在找，远远听到有人喊：“吴雁，车间主任找。”

苏鸣慧在的车间是化肥厂五万吨复混肥车间，苏鸣慧的岗位在二楼，是大小筛子下面的原料输送皮带，今天筛子异常，物料流淌了一地，快堆成小山了。

下班的时候莫远帆骑着新摩托车来接苏鸣慧，摩托车停在车间门口，蓝色车身，还有两个边箱，莫远帆跨坐在新摩托上，人帅车靓，看着挺拉风，上下班的人热闹起来，人来人往，不少男人都围着莫远帆。

“莫老板来接媳妇啦。”

“是啊！”

“买新摩托啦，多少钱买的？”

“便宜，八千块不到。”

“哇，不便宜啦！”

和苏鸣慧一个班的人告诉莫远帆：“快下班的时候，筛子堵了，原料漏了出来，一地都是，你媳妇要耽搁了。”

“哦，是吗？我上去看看。”

莫远帆潇洒的从摩托车上下来，走进车间，一路和人打着招呼，男女都有，感觉全车间都是认识的人，往楼上走去。

苏鸣慧和班长霍明，还有清筛子的老白三人正在用铁铲把洒落在筛子底下的原料铲到皮带上，苏鸣慧脸上满是薄汗了，脸红扑扑的，挥出的铁铲却是无气无力，抬头看见莫远帆走过来，疲惫的脸上漾起了笑。

霍明和老白也在挥着铁铲，速度比苏鸣慧快多了，但堆在地上的原料还有不少。

莫远帆笑着调侃：“小明，这筛子也太堵了，该换筛子了。”

满身疲惫的小明抬头朝莫远帆苦笑：“换过了，前两天刚刚换过，这次定的货以前没有生产过，这配方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特别的粘筛子，这一天老堵筛子。”

莫远帆已经走到苏鸣慧身边，熟练的从她手里接过铁铲：“你先去换衣服，我来吧。”

苏鸣慧退到一边，站着看，嘴里说：“今天筛子上一直漏料，累死我了。”

莫远帆一边挥着铁铲，一边吐槽：“这样子的筛子，还生产，磨刀不误砍柴工，赶紧拆下来抬了扔废铁堆里，重新换，换筛眼大的筛子。”

班长霍明用铁铲拍了拍成块的，皱着眉头说：“是啊，今天折腾的够呛，造粒更难，从开始就搞不成了，造出来的粒没有一颗圆的，忙死累死了，还没有产量。”

老白更是骂：“这是什么狗屁配方，根本无法生产。”

三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一起干活，速度快多了，还一边干活一边说笑，苏鸣慧转身去工具房换衣服，先接了水洗脸擦身。

苏鸣慧换下脏兮兮的工作服，用袋子把脏衣服装起来，拎着脏衣服走出工具房。

口有点渴，苏鸣慧看看自己的杯子里还有大半杯水，从操作台上拿起水杯，拎开杯盖，喝了一口水，一边跟操作室里已经接好班的下一个班的人说说笑笑，一边慢悠悠喝着自己杯子里的水。

“你倒悠闲，你老公在车间门口等你啦！”

“我知道，喝点水再下去，这两天的班太难上了，真不是人干的活。”

说起这次的生产任务，大家都各种吐槽，大倒苦水。

苏鸣慧慢悠悠喝完水杯里的水，把水杯收进自己的工具箱里锁好，拎着脏衣服下楼。

莫远帆身边围着好几个人，在高谈阔论各种车型的摩托车，男人喜欢的话题。

车间技术员李由跟莫远帆比较熟悉，亲自骑着新摩托车绕一圈，就在仓库门前装货的空地上。

其他几人也跃跃欲试，好几人排着队试了试，有李副主任，两个班组的人，还有车间唯一的女副班长胖老五。

果然不出苏鸣慧所料，苏鸣慧干脆在仓库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着，接班的下一个班的刘班长远远就喊：“鸣慧，远帆让你先休息一会。”

“没事，我先眯一会。”苏鸣慧真是累了，把脏衣服垫在脑袋下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苏鸣慧醒过来的时候，看着自己身上盖着的衣服，就知道莫远帆肯定来过了。

苏鸣慧右手拎着莫远帆的衣服，左手拎着自己的脏衣服走近，围着摩托车的人竟然还有其他车间的人和隔壁车队的人，本车间的多抬着饭碗，现在是吃饭时间。

正在和莫远帆争执的人是住在苏鸣慧家五楼的高通：“化油器···”。

莫远帆转头看见走近的苏鸣慧，伸手接过苏鸣慧递给他的衣服穿上，一边冲围着的人说：“下班啦，回家啰！”

众人也一哄而散，上班的往车间走，办公室上班的也差不多快到下班时间。

莫远帆伸出长腿跨坐在新摩托车上，两条长腿分踏在地上撑稳，苏鸣慧个矮腿短，直接跨坐有点困难，就用双手扶着莫远帆的肩膀，伸出左脚踩在摩托车后车轮的脚踏板上，使劲跨上摩托车后座。

高通还站在旁边，苏鸣慧朝他挥挥手：“赶紧准备下班了，我们先走啦。”

“还有十分钟呢，就不能再聊一会。”

“回家啦，要聊院子里聊。”莫远帆已经发动摩托车。

“走啦！”

上中班的人三三两两的在车间门口吃饭，摩托车从人群间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