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梳妆,团扇掩面,辛似锦跟着李隆基来到县衙大牢。牢门刚开,辛似锦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腐臭味还有不知道什么味道的气味熏得有些眼晕。
李隆基停下脚步想了想,吩咐沙县令准备一间干净的房间,再让狱卒将人带过去。
被打了二十杖,又在牢里待了几天,莫三郎早没了当日在大堂上的光鲜模样。头发乱糟糟的,还粘着两根稻草叶子,略带书生气的脸上沾着脏污,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华贵的绢袍上早已爬满了污渍和褶皱,看着连街头的乞丐都不如。
“竟是你!”莫三郎一眼就认出了辛似锦头上的金簪。他的眼神如刀子般地落到辛似锦脸上,像是想剥开她的外皮,一探究竟。他在留县几十年,城里多了条野狗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在初遇之时,他就知道这妇人不是本地人,却没想到她就是那根金簪的主人,更是害自己落难至此的人。
“我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时荒唐之举,竟累得您受此牢狱之灾。”辛似锦给莫三郎倒了碗酒。
莫三郎打量四周,迟疑了一下,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能在这种地方见我?”
“我花了好些钱财,才买通沙县令,让他准许我见你一面。”
“这不可能。”莫三郎立即否定,道:“自我入狱之后,只有母亲来看过我,且只是匆匆一面。你并非本县之人,却能让沙秉光安排在此处见我,来头一定不小。”
“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想来看看你,表一表歉意。”辛似锦抬起手,朝莫三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莫三郎上前两步,坐到辛似锦对面,将酒大口喝尽,道:“你既是来看我的,那可否为我带来外头的什么消息?”
“你想知道什么消息?”辛似锦也给自己倒了一碗。
莫三郎放下酒碗站起身,然后弯下腰,盯着辛似锦,问:“沙秉光那厮生性懦弱,又收了我那么多好处,平日里看见我都绕着走,这次一定是有人给他施压,他才不得不对我出手。我入狱之后,母亲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替我转圜。然而,时至今日,依旧不见有任何动静。这就说明,我一定得罪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这样居高临下的俯视,再加上数十年的积威,若是换了旁人,定要被他的气势吓住。
可辛似锦怎会是常人?
她微微一笑,尝了口酒,道:“事到如今,我是越发想不明白,聪慧如你,为何要贪一根金簪?赌场,当铺,还有走私生铁得来的钱财,还不够你挥霍吗?”
走私生铁?!莫三郎睁大眼睛。不过,惊讶只是一瞬间,他立刻反应过来。走私生铁乃是隐秘之事,上下线经手之人都需要经过严格的筛选,他不记得谁的亲眷中有眼前这位妇人。这有可能是试探之语。他背过身,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都不问问我是谁,就着急否认,怕是不太合适吧。”辛似锦放下酒碗,摇了摇团扇,扇去莫三郎带过来的牢狱之气。
“你是谁?”莫三郎脱口而出。
“我名白维祯。”
“白维祯?”莫三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将这三个字在嘴里嚼了几遍,才想起来,惊讶道:“你是蒲州白家的白维祯?那个永宁县君?”
“想来你也知道,我刚接手家业没几年,根基未稳,许多事情都并不知情。所以,你入狱这件事,怪不得我。”
莫三郎的情绪也稳定下来。他复又坐到辛似锦跟前,折了根鸡腿,咬了一口,道:“是我太过宠幸兆娘那个贱婢,以至于一时大意,被她撺掇,闯下大祸。”
“我的管事接到你家的求救信后,日夜兼程,今早方到。我也是一个时辰前,才知道你我两家的关系。可惜,已经晚了。”
“不晚不晚,”莫三郎却激动起来。他上前两步,伸出被拷住的一双脏手抓住辛似锦的胳膊,道:“多蹲了几天大牢而已,算不得什么。你只花了一个时辰就见到了我,那也一定有办法救我出去。我的母亲同你祖母乃是堂姐妹,按照辈分,你该称呼我一声表舅的。祯娘,祯娘你一定要救救我,咱们是一家人啊。”
“你母亲给衙门里的人送的礼,辛廷训的管事还有乌天泽的管家带来的礼物书信,都已经被当做证据封存起来。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受你的牵连,被贬谪或是被罢黜。你说,我该如何救你?”
辛似锦说得越多,莫三郎的脸色就越难看。他瘫坐在地,一时点头,一时又摇头。忽然,他转头看向辛似锦,道:“你一定有办法的。”他重新站起身,道:“是了,既然他们都被抓住了把柄,前程不保,为何你还能安坐在此?沙秉光根本不是给你面子,而是给那位大人物面子,是不是?那日拿着你的金簪,在县衙大堂上替孔四作证的人是谁?他的主子就是那位大人物是不是?连太原府少尹的面子都不给,”莫三郎顿了顿,恍然大悟,道:“难不成是新来的那位殿下?”
辛似锦并未回答莫三郎的话,只是看他的眼神中又多了一分赞赏。
这分赞赏被莫三郎看到眼中,就变成了生的希望。
“我猜对了?我猜对了是不是?你快去求求他,求求他饶我一命啊。”
“你猜得不错。那日就是他腹中饥饿,拿了我的金簪去换馄饨。也是他,在玉福楼听说了你的光辉事迹,决定要会一会你。”辛似锦站起身,踱了两步,道:“原本,这都是些小事。可巧就巧在,我手底下的管事拿着你母亲的求救信找到我的时候,他正好在同我喝茶。”
什么?莫三郎睁大眼睛。
“事到如今,只能怪你们瞒我实在是瞒得太好了。”
“那,那……”
“这几日,每日都有人去衙门击鼓鸣冤,你从前做过的那些事,都已经被重新翻了出来。数罪并罚之下,你会落个什么下场,想来你自己也清楚得很。”
自家知自家事。莫三郎听完她这番话,彻底泄了气。
“不过,你的罪名虽多,手上却没沾上鲜血。想要活命,也不是不可以。”
莫三郎眼前一亮,道:“要我如何做?”
“那件事,殿下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防不住旁人落井下石。若你手底下的人见你落魄,生出了旁的心思,将事情泄露,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你,明白吗?”
“你当真能保我性命?”莫三郎犹豫。
“你可以不信。”
“不,我不是不信你。”莫三郎犹豫再三才道:“那件事,事关重大。母亲自然是知情的,还有就是当铺的赖掌柜,你见过的。”
得到了想要的名字,辛似锦又安慰了莫三郎几句,才命狱卒将他送回牢中。
空气中还残留着牢狱的气息,辛似锦摇着扇子陷入沉思。李隆基那句还好莫三郎并未参与私盐一事,就是在提醒自己,莫三郎必须要舍弃。既然是颗弃子,那就绝对不能因为他坏了整盘棋局。
“这莫三郎还算是个聪明人。”李隆基从屏风后出来。
“越聪明的人,就越明白狡兔三窟的道理。我只是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留什么后手。大牢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再去一趟莫府。”
李隆基握住辛似锦拿团扇的手,劝道:“你不要怪我狠心。莫三郎行事嚣张,百姓积怨已久。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收拾他。”
“在你眼中,我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辛似锦抬眼看他。他们之间,需要如此小心解释吗?
莫三郎入狱之后,莫府便乱了套。辛似锦带着菊香和李宜德在侧门等了许久,才有人来开门。听说要见老夫人,留了句稍等,又把门关上。
门再开时,站在门后的已经变成了莫府管家。管家警惕地看着辛似锦:“你虽戴着帷帽,但我认识你。县衙来人请我家主君过堂时,你和你的随从就走在主君后头。”
“我只是找你家主君买兵器而已。不信,你可以去问当铺的赖掌柜。”辛似锦道。
“我家老夫人病了,不见客。”管家冷冷道。
“你确定在此等情形下,你能替你家老夫人做决定?”辛似锦问。
管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过身,将人请了进去。
连盏茶都没有,辛似锦在莫府正堂干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等到莫老夫人。中间还用沉默赶走了莫三郎的妻子,还有那个叫兆娘的妾室,以及一个七八岁的总角小童。
莫三郎的妻子只是个普通的内宅妇人。大约是因为常年不受丈夫待见,看着有些木讷。她在堂上站了站,见辛似锦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留了句“婆婆抱恙,尚未起身,请您稍待”就转身离开。
倒是那个叫兆娘的妾室,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带着婢女寻了过来,想打听打听莫三郎的消息。没想到刚进门就看到了辛似锦鬓边的金簪,什么都没想便冲到辛似锦跟前,破口大骂。大概是出身不高,她连骂人的话都粗俗得如同街边泼妇。李宜德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她的衣领,将她扔到厅前的地砖上。兆娘吃痛,一时爬不起来,干脆坐到地上,撒泼打滚。辛似锦嫌恶地转过头,不去看她。
“久等了。”莫老夫人拄着拐杖从侧厅走出。然后挥了挥手,让下人将兆娘拉出去。
“您是长辈,应该的。”辛似锦起身,朝她屈膝一礼。
“是你!”莫老夫人豁然起身。她也认出了那根金簪。
“没想到,您老虽年纪有些大,这眼神却还如同年轻人一样锐利。”辛似锦拔下头上那对金簪,放到掌心。
“我莫家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设局陷害我儿?”莫老夫人指着辛似锦,怒道。
“我只不过是用这金簪买了一碗馄饨,如何就是设局了?”辛似锦笑问:“倒是想问问您,这莫家家大业大,为何令郎连别人的一根金簪都要争抢?”
“哼!”莫老夫人以杖捶地,咬牙切齿道:“还不是被兆娘那个贱婢给撺掇的。”
“既是个害了主家的贱婢,为何还能出现在这大雅之堂?”辛似锦笑道:“这便是博陵辛氏向来严明的治家之道?还是说,您顾影自怜,对这妾室生出了什么惺惺相惜之意?”
顾影自怜?惺惺相惜?这是在暗示自己也是妾室所出,身份低贱吗?莫老夫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旁人拿她庶出的身份说三道四。她抓起拐杖指着辛似锦,怒道:“你到底是谁?今日过府到底所为何事?”
“我姓白,蒲州白家的白。”辛似锦无视莫老夫人的愤怒,平静道。
莫老夫人一愣,道:“你是那个被指到白家继承家业的姑娘?”
“正是。”
“你既知道你我两家的关系,为何还要为难三郎?”莫老夫人急道。
“想来,您对从前的事,应当还有些印象。但那些事对我这个晚辈,却是讳莫如深。所以,我对你们这一辈的关系,并不了解。更不知道,我在留县还有位姨祖母。所以,您说我有意为难,实在是冤枉我了。”
莫老夫人也知道是自家儿子不争气,不该迁怒于他人。她叹了口气,问:“那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事情还是那个事情,只不过辛似锦给莫老夫人交了个底。
“殿下铁了心要拿令郎开刀立威,即便我能保他性命,只怕他大半辈子都会在牢中度过。所以,还请您有个准备。”
辛似锦话音刚落,莫老夫人便泣不成声。亲生儿子要被囚禁至死,做母亲的突闻噩耗能不晕过去,已算心志坚定。
辛似锦耐心等了一会,待莫老夫人情绪稳定下来,才说明来意。
“令郎得罪的人太多,若有人落井下石,而这府中之人又离心变节,将这事给抖了出去,到时候人头落地的,可就不止令郎一人了。”辛似锦打量了莫老夫人一眼,见她面露沉思之色,知道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依照我朝律法,凡是与此事有牵连的,一律严惩。您的孙儿年岁尚小,若没了父亲,只不过会寂寞些,但若是被牵连进去,怕是连性命都难保了。还有太原府少尹和潞州长史,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想,您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辛家和莫家的罪人吧。”
“你休要吓唬我,一旦事发,你逃不了。”莫老夫人毕竟出身大户,也是经历过一些风浪之人,岂能不明白辛似锦的意思。
“且不说,我同殿下有些交情。就算没有殿下,以我祖父同宗相的关系,我若倾尽家产只求活命,你觉得宗相会不会答应?”辛似锦轻笑一声,道:“但你就不一样了。你只是辛家的一个庶女,莫家又是没有任何根基的普通百姓,你们一家的下场完全可以预见。”
听她说完,莫老夫人强装的那点底气彻底泄了。她叹了口气,道:“那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想来您已心中有数。”
“还请指条明路。”
“列出所有知情人的名单,交出作坊,还有往来信件,账目,还有所有可能被作为证据的物品。确保他日事发,莫家不会连累他人,也不会被他人连累。”
“我能得到什么?”莫老夫人道。
“令郎所犯之事,乃是他一人之过,与旁人无关。不抄家,不株连。就算关了赌坊和当铺,你们一家也能安稳一世。”
莫老夫人沉吟半晌,最后叹了口气,道:“你跟我来。”
辛似锦带着帷帽,跟着莫老夫人一路来到莫三郎的书房。
见莫老夫人从书房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木匣,管家赶紧上前阻止。莫老夫人看了他一眼,越过他,将匣子捧给辛似锦。
“请放心,管家在我莫家三十多年,定会守口如瓶。至于当铺掌柜赖江和作坊管事向云天,我自会妥善处理。”莫老夫人朝辛似锦一礼,道:“我儿有今日,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他得罪的人太多,若常年囚禁,恐那些狱卒会常常折辱他。终身受辱,还不如一死来的痛快。只望你能信守承诺,保我莫氏一族。”
“自然。”辛似锦将匣子递给菊香,朝莫老夫人一礼。她看着眼前这个拄着拐杖,佝偻着腰的老妇人,鼻头一酸,心下既难过又佩服。
这世上的大家族,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无论枝叶伸展到何方,重新生出多少根须,追本溯源,根基总是在一处的。在遇到暴风雨之时,树枝可以断,树叶可以落,但只要根基还在,就总会有迎来新生的一日。祖父为爱私奔,他的父母便狠心斩断这血脉之情,保全家族名声。莫老夫人为了全族人的性命和前程,无论多么不忍,也不得不舍弃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这份取舍之间的勇气和决绝,就是那些大家族能够一直生生不息的根源吧。
那自己呢?回来的路上辛似锦一直在想,自己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兄弟姐妹,也无夫君在旁陪伴。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没有牵挂,没有羁绊,茕茕孑立,孤苦无依。是不是应该找个人成亲,让自己有个家?是李隆基吗?辛似锦摇头,他有妻有妾,还有儿子。是卓杨吗?他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自己以早晚会给他一个名分为由,将他拘在身边,却三心二意,爱上了旁的男子,他会伤心,会难过吗?
晚上,辛似锦打开匣子,同李隆基还有胡芮细细比对,终于将所有知情之人都一一查实。莫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又是个妇道人家,莫三郎掌管莫家几十年,有些她不知道的秘密也是正常。
谈完正事,两人便各自回房。却没想到,辛似锦刚梳洗完毕,准备入睡之时,李隆基忽然敲门。
辛似锦很自然地给她留了半张塌。但她忙了大半日,实在困顿,懒得跟李隆基温存,直接裹了半条薄被,准备入梦。
“这铁肯定是不能再往突厥运了,但你记得让那贺管事妥善保管着。”李隆基趟到外侧,低声道。
“为何?”辛似锦不解。
“我要用。”
“什么?”辛似锦惊得坐起身。
李隆基伸出手臂拉过辛似锦,让她的脸靠到自己的胸口,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本来想过些时日再同你说的。但既然出了这件事,就一并说了。之前我找梁青,就是想让他假借招揽工匠和商队伙计为名,替我偷偷练兵。”
辛似锦伏在他胸口的身子抖了抖。
“我本就打算从你那里取铁,打造兵器盔甲。正想着,要如何将这批铁给瞒过去。现在正好,一举两得。”
辛似锦叹了口气,翻身躺到李隆基的臂弯,道:“所以,买下和平坊,也是你早有预谋?”
“那倒不是。”李隆基将她往怀中搂了楼,道:“和平坊毕竟是用你的名义购买的,坊中出了任何事,你都脱不了干系。蓄养私兵乃是大罪,不到万不得已,我定不会连累你。”
“你我之间,只不过是互相帮衬,各取所需,实在谈不上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辛似锦拍了拍李隆基的肩膀,道:“练兵之事,我确实一窍不通,你交给梁先生去办很合适。只不过,你也不必刻意瞒着我。我提前知晓,心里有数,日后出事也好应对。不然,以后再闹出莫三郎这等事,就不好收场了。”
辛似锦怕冷。即便是七月,睡觉时也要盖被子。此刻,她裹好薄被,微微蜷缩身子,背对着李隆基,不大一会就睡着了。
李隆基侧过身,看着她熟睡的背影,陷入沉思。她从莫府回来时情绪低落,还红着眼眶。他问过同去的菊香和李宜德。李宜德的记性很好,将辛似锦自进入莫府到出来时说的话,做的动作都记得清清楚楚。
以辛似锦的性子,根本不会在意别人的片刻冷落,更加不会将那个兆娘的撒泼放在眼里。所以,她在哭什么?哭莫三郎?哭莫老夫人?还是在担心?担心走私盐铁之事?担心他?
李隆基翻了翻身子,心中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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