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饭后,袁道平来向辛似锦辞行。说既然已经到了留县,就顺道去见一见亲家,再同他说一说农庄的事,好让他照应一二。辛似锦想了想,农庄之事毕竟是她劳烦袁道平的,怎么说,她也该亲自去拜访才是。
两人来到李隆基的房间,却被院中洒扫的杂役告知,他天刚擦亮就带着两个随从出门了。
大清早出门,想必是有要事。辛似锦站在门口想了想,既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干脆就留个字条给他好了。
哪曾想,马车刚出城门,李隆基便回来了。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还有辛似锦留下交代行踪的只言片语,李隆基的脸彻底黑了下来。
昨晚见辛似锦心事重重,晚饭没吃几口,他特意向府中女使打听这县城里的可口吃食,想着弄一两样来哄哄她。女使说城里有位叫九婆婆的,做得一手口味上佳的糕点。尤其是那桑葚糕,酸甜软糯,每次刚出笼就被一抢而空。只是九婆婆的儿媳妇前些日子刚刚生产,九婆婆便关了铺子,回乡下照顾儿媳妇坐月子去了。
连夜打听到这位九婆婆的住处,天刚擦亮就动身,快马赶了几十里路,才赶到九婆婆在乡下的住处。花重金请人家蒸了两笼桑葚糕,又带了两坛青梅和桑葚酿成的果酒,急匆匆赶回县尉府。怀中的桑葚糕还是热的,那人却不辞而别,叫李隆基如何能不生气。
拿起桑葚糕咬了一口,果真如那女使所说,又酸又甜,正是李隆基最不喜欢的味道。但一想到自己一腔热情全部付诸东流,李隆基愣是忍着不适,吃完了全部的桑葚糕。那副又气又恼又无奈的神情,看得王毛仲胆战心惊。
赌气的后果,就是吃下去的桑葚糕全部堆在喉咙口,连说话都是一股子桑葚味,腻得李隆基连午饭都没吃一口。
午后,又灌了两杯凉茶,李隆基还是觉得气不过,起身大手一挥,让王毛仲收拾行李,赶往裴家。明明是她的错,哪有自己一个人生闷气的道理。
马车行得慢,辛似锦也只比李隆基早一个多时辰到达裴家。
袁家虽几代制墨,但直到袁道平这一代,才算有些名气。裴家却不同。裴家祖上在前朝曾官拜礼部尚书,是真正的书香门第。这也是蔡氏虽然不喜欢裴氏这个儿媳妇,却又不得不忍耐的原因。
裴府的布置多用木石,瓷器,和玉料,雅致中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虽少见金银器物,但辛似锦一眼就看出,那些乍一看并不显眼的摆件,其实件件价值不菲。
大概是读书人天生就不喜欢铜臭味,裴四郎与袁道平这个亲家并不怎么亲近。连带着对辛似锦的态度,也是客气中带着些疏离。不过,他还是留下二人,并命人准备接风宴。
天还未黑透,裴府大堂就已经灯火通明。正举杯准备开席,小厮忽然来报,说门口来了位自称梅三郎的公子,也不说自己要找谁,只让进来通报。
还未待裴四郎反应,只听“哐当”一声,辛似锦手中的酒杯滑落到案上,酒水溅得到处都是。虽然那釉色上好,器型优美的青瓷酒杯并未摔坏,但裴四郎还是眉头微皱,面露不虞。
然而辛似锦却顾不上主人家的反应,扶着菊香起身,便大步往门外去。他怎么来了,是特意赶来的吗?
虽没听过梅三郎此人,但见她如此失态,袁道平眼神一闪,瞬间明白过来。他起身理了理衣裳,顾不得解释,一把拉过裴四郎跟上。裴四郎本就不甚喜欢袁道平,见他如此粗鲁便嫌恶着想要挣脱。袁道平却手上一紧,凑到裴四郎耳边,小声说了句“殿下”。裴四郎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就要摔倒。
裴府门口,李隆基正叉着腰,背对大门而立。他身旁不远处,立着两个人,三匹马。那马还在喘着粗气,一看就是长时间奔袭所致。
辛似锦在门槛前站住,看着台阶下长身玉立的背影,一时失语。她身后,袁道平一把拉住想要下跪磕头的裴四郎,朝李隆基恭敬一礼,道:“见过公子。”
裴四郎也跟着弯腰。
“免礼。”李隆基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辛似锦,越过众人,大步往内堂走。
袁道平扯了扯亲家的衣袖,裴四郎直起身,吐了口气,将额头上的汗珠抹去,小步跟上。
李隆基在内堂站定,四下看了一眼。见右手边第一席上酒杯歪斜,酒渍正沿着桌案缓缓低落,想起辛似锦衣衫上的水迹,勾了勾嘴角:你也会慌张么?心虚了?
“来人,赶紧替贵人安排席位。”裴四郎叫来管家。
“不必麻烦。”李隆基指了指一片狼藉的桌案,道:“加一副碗筷就是。”
裴四郎一愣:这成何体统。
袁道平朝管家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安排。
擦净桌案,摆好碗筷,众人重新坐定。裴四郎看着坐在辛似锦身边,一脸泰然的李隆基,如坐针毡,紧张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辛似锦看了一眼窘迫的裴四郎,叹了口气,替李隆基斟满酒,道:“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李隆基一天没吃饭,按理说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眼下看到满盘珍馐,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端起酒杯,凑到嘴边闻了闻,复又放下,道:“留县无事,便过来了。”
裴四郎虽不敢直勾勾地盯着李隆基,但一直留心他的一举一动。殿下为何不喝,是这酒不合他的胃口吗?留县?沙县令处置莫三郎,真的是他的授意吗?
袁道平也看到了李隆基的动作,暗自揣测了一下,道:“晨起去寻公子,小厮说公子出门了。祯娘怕耽误公子要事,才留下字条,先行前往襄垣。”
李隆基依旧沉着脸,并不答话。他不开口,裴四郎,袁道平,并一开始就陪坐的裴家两个后辈,都只得端坐着,大气都不敢出。
辛似锦哀叹:这是真生气了,还是一时半会哄不好的那种。环视一脸坠坠的裴家众人,她悄悄摸到李隆基放在膝上的手,挠了挠他的掌心。这么多人看着呢,有话回头再说行么?
李隆基转头看她,眼神锐利。
辛似锦躲开他的目光,从最近的盘子里随手夹了片肉搁到李隆基碗里,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正准备开席呢。在来的路上就听袁世叔说,裴世叔家的厨子做菜特别好吃。”
然而李隆基此刻闻到肉味就难受。他看了一眼碗中的肉片,又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辛似锦,嫌弃道:“裴家累世书香,最是知礼守礼。主人家还没启筷,你这样成何体统?”
辛似锦深吸一口气:我忍。谁让我不辞而别,有错在先呢?
只见李隆基站起身,端起酒杯,朝裴四郎微微躬身,道:“是晚辈不请自来,搅了裴公的宴席。晚辈自罚一杯,还望裴公莫怪。”
哪里敢在皇侄面前托大,裴四郎赶紧起身,道:“哪里哪里,贵人登门,裴府上下蓬荜生辉。岂有怪罪之理。”
说完,众人齐齐起身举杯,正式开席。
见李隆基终于又变成了那个长袖善舞的郡王殿下,辛似锦长舒了一口气。好歹保住了主人家的脸面,还有李隆基的大气形象。
李隆基不再冷脸,袁道平穿针引线,裴四郎小心逢迎,除了食不知味的辛似锦,这顿饭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席后,借着李隆基同裴四郎引经据典,谈古论今的当口,辛似锦找来王毛仲,问明李隆基生气的缘由。
王毛仲看着老实木讷,实则心思玲珑。撇去李隆基惦记辛似锦,彻夜未眠,快马买糕的情节。那段赌气吃糕的场面,愣是被他添油加醋,说得辛似锦差点以为自己虐待了李隆基一般。不过想起他一日未食,却强忍不适,同裴四郎把酒言欢,辛似锦还是心疼得鼻头一酸,赶紧吩咐菊香去厨房熬碗小米粥。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裴家人竟将李隆基的住处安排到了给辛似锦准备的院子。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中间只隔着一间大堂。
辛似锦端着熬好的粥和银耳汤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李隆基的房间里头隐约传来一阵呕吐声。她脚步微顿,叹了口气。堂堂郡王殿下生起气来,竟然如此孩子气。
“我让菊香熬了粥,又从厨房要了份银耳汤,你想喝哪样?”辛似锦将托盘放到桌上,替李隆基倒了杯水,给他漱口。
李隆基漱完口,又喝了杯茶,压下喉中不适,好一会才抬眼看了辛似锦一眼。王毛仲见势,赶紧带着菊香退下,将房间留给他二人。
“袁世叔找我辞行,说要来探望亲家。我想着既然借了人家的名,总要亲自前来道声谢,才算尊重。只是,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若同行,难免会让裴家人多想。所以,我便想着先了了这份情,再在襄垣等你。”既然是误会,总要解释清楚的。
可李隆基像是完全没听见,他仍旧板着一张脸,静静坐着。
辛似锦想了想,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拿勺子慢慢搅着小米粥,一边道:“既然是特地给我买的桑葚糕,为何自己一个人吃完?”
提起桑葚糕,李隆基又是一阵反胃。
“好了好了,”见他难受,辛似锦起身走到他身后,轻轻抚着他的背,道:“别生气了。”
“天气这么热,糕点放半日就会变味。如何能带给你?”李隆基背过手,拍开辛似锦的手。
辛似锦扯了扯嘴角,重新坐到他身旁,端起粥碗,道:“粥不烫了,我喂你吧。”
李隆基这次倒是没有拒绝。
就着一小碟腌制的蜜瓜,辛似锦一勺一勺地,将粥喂给李隆基。
“我知道,不辞而别是我不对。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大清早出门,是去给我买糕点的。我要是知道,就算打死我,我都会在县尉府等着你的。你放心,下次不会了。”辛似锦瞧他神色好些了,继续解释。
没成想,李隆基一把抓住她拿勺子的胳膊,道:“还有下次?”
辛似锦张了张嘴:这可怎么说?
李隆基不再理她。只端起另一碗银耳汤,大口喝完。之后便将辛似锦连人带碗,丢了出去。
辛似锦端着碗,对着他紧闭的房门,皱紧眉头,心中落寞。她长这么大,好似还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道歉哄人。损失的利益,可以拿金钱来赔偿。可被辜负了的心意,该如何补偿?
辛似锦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回到自己房中。
临淄王殿下出任潞州别驾的事,全境皆知。裴四郎虽与袁家关系并不亲密,却也知道李隆基离开潞州城之后,第一站就去到袁家,还在袁家小住了几日。这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可是莫大的荣耀。
是以,安顿好李隆基后,裴四郎立马来到袁道平的住处,向他打听李隆基的喜好。
“那位祯娘到底是什么人?将她与殿下安排在同一处院子,是否不妥?”裴四郎越想越觉得不妥当。
“殿下是个很随和的人。至于祯娘,”袁道平拍了拍亲家的胳膊,道:“总之,只要不动歪心思,一切都好说。”
裴府建府百余年。经过几代人的扩建修缮之后,已经臻于完美。就连待客用的小院子里,都能找出好几处层次不同的景致出来。李隆基也是偶然发现其中意趣,自早饭过后,就一直由裴四郎陪着,在府中闲逛。
辛似锦见天气晴好,便跟着一起走。可是走了一段她就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明白他们话中的,什么佛祖禅意,什么道法自然,也看不出一石一树,一山一水间的高妙学问。但她还是想跟着,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斯文博学的李隆基。好几次,他对于景致的独到见解,都让裴四郎哑口无言,直称佩服。
这个人就像个取之不竭的宝藏。你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全部的他,但他总能在不经意之时,让你发现新的惊喜。这样的男人对女人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即便清冷如辛似锦,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阿锦以为呢?”李隆基忽然转身看向辛似锦。
“什么?”
辛似锦回过神。
“没什么。”李隆基勾了勾嘴角,继续往前走。
辛似锦眯了眯眼。这人分明是发现自己走神,故意让自己出丑。辛似锦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算了,只要能哄他开心,丢回脸也不算什么。
走着走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乐声。李隆基起先并未在意,但一小段过后,他面露惊喜之色,旋即驻足细听。
“错了。”他忽然道。
“约莫是徵音低了。”裴四郎迟疑道。
“是。”李隆基重新迈步,朝乐声传来的地方去。“这曲子是何人所作?”
“这是虞娘子根据偶然听到的一段天竺梵音所作的舞曲。”裴四郎小声道。
“虞娘子?”李隆基疑惑。
裴四郎看了李隆基一眼,犹豫道:“在下自幼酷爱音律歌舞,家中也养了一些歌舞伎。这位虞娘子,便是其中之一。”
李隆基看他一脸惶恐,不在意道:“这曲子不错,能否带三郎前去细品一二?”
“当然当然。”裴四郎松了口气,上前带路。
“你不去?”李隆基看向站在原地的辛似锦。
“我又不懂音律,去了也没什么意思。”辛似锦一脸坦然。
“正因如此,才要多听多看多学。”李隆基上前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跟上裴四郎。
辛似锦暗叹:她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楚,就算学上个十年八年,怕也未必能学会一首曲子。李隆基这哪里是让她去学音律,分明是想要拿她取乐。
裴四郎养歌舞伎的园子在裴府西面,进门是个种满睡莲的小池塘。池塘上白色的九曲桥尽头,是一座挂满纱幔的凉轩。风起时,幔帐随风起舞,宛若仙境。
歌舞伎们,无论才能是否出众,样貌身形定是一等一的。所以在裴四郎命姑娘们出来拜见李隆基时,辛似锦的眼里,一点惊艳都没有。她环顾四周,从角落的书架上随便拿了几本书,连书名都没细看,就匆匆出门,躲到了池塘边的凉亭里。
那凉亭离凉轩七八步远,若舞姬在凉轩里翩翩起舞,那么凉亭就是最好的观赏之地。李隆基看着凉亭里辛似锦的身影,不由得勾起嘴角:你倒是误打误撞,选了个好地方。
凉轩处时有鼓点,琴音传来,也不知李隆基,裴四郎还有那位虞娘子到底在讨论些什么。辛似锦翻了翻随手拿来的几本书,上边几本都是些看不懂的曲谱,只最下边是一本诗集。
裴府的丫头送来几碟蜜饯点心并一壶茶水,菊香拿了针线篮子坐到边上,一边做针线,一边照应辛似锦。
“还没绣好?”辛似锦朝她看了一眼。
“这是殿下特意画给夫人的,是殿下对夫人的一片真心。我手笨,若是一个不小心绣错了,就糟蹋了。”菊香回道。
“一幅扇面而已,不必太过紧张。”辛似锦笑道。
“夫人宽厚,不会为了一幅扇面责怪于我。但若是让殿下知道您不珍惜他送的东西,心里会难过的。”菊香一边说一边下针。
言者未必无意,但听者却用了心。辛似锦放下手中诗集,探究地看着菊香。菊香是个老实本分的,平日轻易不开口,为何今日会突然说出这番话。
“夫人为何这样看着我?”菊香被她看得有些心慌。
辛似锦收回目光,放下手中诗集,喝了口茶,道:“你心虚了。”
菊香手上一顿,绣针立刻在指尖扎出一个血点。那血点沾到绣布上,顺着纹理慢慢漾开。眼见扇面毁于一旦,菊香赶紧起身,垂手立到一旁。
“你在暗指什么?”辛似锦微微抬头,平静地看着菊香。
“奴婢没有。”菊香吓得赶紧跪下。
“真的不打算说吗?”辛似锦拿起被毁的扇面。
菊香瞧了瞧扇面,又咬了咬嘴唇,犹豫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道:“我偶然间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辛似锦问。
“我听说阿萱有身孕了。”菊香说完,立马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阿萱。这一个多月来,谁都没有提起这个名字,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
阿萱有身孕了。辛似锦轻轻闭上眼睛,梦该醒了,是吗?她同李隆基本就不该羁绊过深,不是吗?
李隆基虽在凉轩内同裴四郎和虞娘子二人研究乐曲,却时刻关注着辛似锦这边的动静。
见菊香突然下跪,他立刻放下手中鼓槌,来到凉亭外。
“这是怎么了?”
辛似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思绪,将手中绣绷递到李隆基面前,道:“她不小心毁了你画的扇面,怕你怪罪,正求我替她向你求情呢。”
李隆基接过绣绷看了一眼,道:“依我看,你家夫人明知你绣功平平,还把这么重要的扇面交给你,分明就是在为难你。”
跪在地上的菊香把头埋得更低了。
李隆基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腰将菊香拉起,笑道:“一幅扇面而已,毁就毁了。回头我再绘一幅,让你家夫人亲自绣。”
这是句玩笑话,谁都听得出来,可辛似锦却垂下眼眸。大概这世上所有妻妾成群的男人,都能在一个女人怀上自己骨肉的同时,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另一个女人**。
“您的高作,我怎敢玷污。等您绘完,我直接命匠人做成扇面即可,用不着画蛇添足。”
辛似锦站起身,理了理披帛,道:“再高雅的诗书礼乐,怕也熏陶不了我这颗粗俗的心。我还是回归我满是铜臭的红尘俗世吧。你们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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