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宅子这件事,辛似锦只需要把要求说清,自然有人替她料理。茶楼筛一遍,卓杨再过一遍,二月末的时候,终于选出三家,分别在兴化,安业,亲仁三坊。挑了一个陈玄礼有空的日子,辛似锦带着他将三处又看了一遍,最后定下亲仁坊的宅子。
这座宅子的主人原也是朝廷命官,后来获罪问斩。之后,宅子收归朝廷,半年前才重新发卖。只是,这宅子太大,价格昂贵,一时无人问津。而且,官府公开发卖的宅子,一般也只会卖给官员。像辛似锦这样的商人,即便再有钱,也买不到。
好在,陈玄礼是万骑军中人,正经的官身。拿了名帖,去到万年县衙门,交足了钱帛,不过一日功夫,就将房契和地契拿到了手。
宅子的格局尚可,只是有些旧,需要修整。想起从前,陈玄礼曾指使工匠修整锦园的花园,辛似锦便让人拿了宅子的布局图送到军营。他自己的宅子,得自己看得顺眼才行。
没想到,他却让人给辛似锦带了句话,说从前是他胡闹,如今这宅子该如何修整,还请她做主。若她也拿不定主意,可以请诚娘帮忙,参相一二。
辛似锦听完他这段传话,心中一喜。不管他是否还想着宗薇,愿意提起崔维诚,总是件好事。
只是,自上次见面过后,崔维诚再没提及过陈玄礼,辛似锦也拿不定她的心思。不过,趁着修宅子,倒是可以试探试探。她写了封信,让人送到崔升府中,约崔维诚若是有空,便来趟亲仁坊,一同看宅子。
次日上午,在新宅门口,除了崔维诚,辛似锦还等到了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这少年郎名叫崔贸,是崔升的孙子。据崔维诚说,他自幼便酷爱木工建造。听说崔维诚要来看宅子,便缠着她一同过来了。
都是自家人,辛似锦自然没什么意见。崔贸见过辛似锦之后,也不多礼,自顾自地便拿了构造图,让小厮捧着笔墨,在宅子里四处逛了起来。
辛似锦对修整宅院这事实在不太擅长,加上她腿脚不好,同崔维诚闲谈了几句,便自己独坐在堂中,让菊香领着崔维诚逛宅子。
一个时辰后,崔贸带着自己重新画好的草图,来到堂中。哪几处年久失修,哪几处布局不好,哪几处的花木不协,说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说完,他又说起按照他的想法,该用什么木料,石料,苗木。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修改。见他对几种木头有些犹豫,又看了看天色,辛似锦带着他姐弟二人,穿过朱雀大街,来到和平坊。
崔维诚见到疏影,愣了一下神。没想到,在这偏远的和平坊中,竟还藏着一位如此美丽动人的姑娘。
见她打量疏影,辛似锦便替她们引荐。在听说她这几年一直留在京中,一边替辛似锦打理生意,一边照顾陈玄礼的饮食起居时,崔维诚又多看了疏影两眼。
疏影也听说,辛似锦有意替陈玄礼求取崔家姑娘。现在看来,就是眼前这位。看着娴静温和,不似宗薇那般高傲张扬,似乎是个好相处的人。
崔贸一看到坊中堆积的木料,石头,便兴奋得移不开眼。不过崔家该有的礼数教养,还是让他忍到午饭过后,才向辛似锦提起,说想在坊中走走。
辛似锦让霍守元找了位懂行的管事陪着崔贸。自己则同梁青,霍守元还有疏影和崔维诚坐在堂中喝茶。
如今别说修缮宅子,就算是原地重新盖一座宅子,对和平坊来说,都是小事一桩。
霍守元接过南宫华递过来的钥匙,只问了一句:要修成什么样。
同样一座宅子,从砖石泥沙,到栏杆上刷的木漆,再到池塘里栽的荷花,都分三六九等。这其中的用料斟酌,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当年锦园修葺,都是霍管家做的主,如今让辛似锦决定,着实有些为难。
辛似锦想了想,道:“玄礼同我的关系,虽不是什么秘密,但他毕竟只是个小小副尉,若宅子修得太过奢华,难免遭人非议。屋舍栋梁,自然是越坚实稳固越好。至于装饰,就不必太扎眼了。诚娘以为呢?”
“姐姐说得在理。”崔维诚道。
“再过些时日,我便会离开长安。修缮之事,就交给守元哥负责督办。其余诸事,还请梁先生费心。”辛似锦吩咐。
“长宁公主府……”梁青正准备开口,忽然意识到崔维诚也在。
“一点钱帛而已,只要不过分,要多少,便给他们多少。只有让他们以为和平坊是自家产业,他们才会给我们足够的庇护。不过,还是那句话:不碰人命。”辛似锦道。
“现在各大城门,只要听说是送到和平坊的,连查验都免了,直接放行。”霍守元笑道:“夫人放心。我们只管建,不管拆。绝对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为祸百姓之事。”
直接放行?辛似锦眯了眯眼。这也是李隆基要的效果吗?
在和平坊逗留了小半日,临行前,又装了好些腊味,干果,腌菜,还有坊里的时令蔬果。路过怀贞坊时,辛似锦将大半都送给了崔升府。
崔升为人清廉,仅凭俸禄养活一家,日子过得实在简朴。
转眼又是三月三。辛似锦提前跟崔维诚约好,一起出门踏青。
没想到前一天晚上,陈玄礼突然回来了。此前曾有传言,说圣人夫妇会在上巳节这日临幸安乐公主的新府邸。想着他可能要随行护卫,辛似锦便没有把他算在出行之列。
对于辛似锦的疑惑,陈玄礼只是笑笑。想要在圣人面前露脸的人很多,然而圣人并不常出宫。机会难得,自然挣破了脑袋。跟他同级的另一位副尉,听说他要告假,高兴得请他去营外的酒肆喝了两坛好酒。
至于陈玄礼为什么要告假,辛似锦不用问,心中也有数。毕竟去年的上巳节,她就出了事。
不过,能借此机会,让他同崔维诚多多相处,也是好事。
只是,上巳节好像天生跟辛似锦有些犯冲。
在这一天,总要闹出点乱子。
就比如眼下,辛似锦看着目光紧盯着陈玄礼,正一步步朝他靠近的宗薇,只觉得头皮发麻。
直觉告诉她,又要出事。
果然,即便只是普通的见礼,也引来许多人驻足围观。宗薇,当朝红人宗相最宠爱的千金,全长安城待字闺中的姑娘里面最出挑的,娶了她便等于一步登天。不管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
“崔三娘?”见过礼之后,宗薇看向崔维诚:“你不是在岭南吗?怎么突然回长安了?”
“家父担心伯祖父的身子,让我回来探亲。”崔维诚从前与宗薇并无交情,也知道她来者不善,所以回答得滴水不漏。
“探亲?”宗薇轻轻一笑,高声道:“我看,是来私奔的吧。”
私奔?
原本他们几人就备受关注。如今这么一嗓子,好些百姓都围了过来,对着几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辛似锦眯了眯眼,卓杨扶着她胳膊的手上微微一紧。
崔维诚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虽然崔升和父母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只等她点头。但这件事毕竟还没有说破,在外人眼中,她和陈玄礼毫无关系。
宗薇这么说,其实是在毁她清誉。
“宗七姑娘,请你慎言。”崔维诚沉声道。
“慎言?”宗薇笑道:“你们都一同出游了,还需要我慎言?当旁人眼睛都是瞎的吗?”
“我同七姑娘从前并无私交,无论我回长安是何目的,好像都同七姑娘没什么关系吧。”崔维诚道。
宗薇盯着崔维诚,脸色一僵。长安闺秀上千,各有各的圈子。比如她,她的母亲虽然是清河崔氏,但她平日里来往的,都是武家一系,同崔家这种所谓的清流人家,确实没什么往来。
“确实同我没什么关系。”宗薇绕着崔维诚走了一圈,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长辈不在身边,崔三娘行事需得谨慎,不要丢了你们博陵崔氏的脸面。”
“谢七姑娘提醒。”崔维诚微笑着朝宗薇屈了屈膝,道:“有七姑娘车鉴在前,我等定当加倍谨记。”
“你!”
宗薇逃婚的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众人看在宗楚客的面子上,基本闭口不提。像崔维诚这样当面点破的,宗薇还是第一次遇到。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陈玄礼上前一步,拦到二人中间,然后转过身朝辛似锦道:“站累了吧。不如,找个地方坐坐吧。”
确实不能再站下去了。辛似锦点了点头,由卓杨护着,穿过围观的人群,往人少的地方去。陈玄礼护着崔维诚跟在后头。辛似锦不用转头,也可以想象得出,宗薇此刻的脸色有多难看。也能想象得出,陈玄礼此刻的心情有多复杂。只是,她更加在意的,是崔维诚的想法。
“连累你了。”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之后,辛似锦满脸自责地看着崔维诚。
“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硬要跟来,害你遭此羞辱。”陈玄礼也站到崔维诚面前,朝他躬身一礼。
崔维诚摇了摇头,起身还礼,道:“我在回长安之前,便已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公子不必自责。”
出了这样的事,一群人早就没了踏春赏景的兴致。略走了走,便动身返回。
次日上午,陈玄礼来到辛似锦房中,交给她一块玉佩,请她找媒婆上门提亲。
玉佩的大小,质地,纹理都不算太好。只是,辛似锦知道,这是他亡母留给他的遗物。这么多年,从不离身。
“想通了?”辛似锦问。
“对崔三姑娘,我虽说不上有多喜爱,但她是因为我才遭宗薇嘲讽。这点担当,我还是要有的。”话虽有理,但陈玄礼的神情还是有些落寞。
虽然是辛似锦想要的结果,但她还是想再确认一遍。“你和诚娘年岁都不小了。一旦定亲,最迟年后便会成婚,你可想好了?”
陈玄礼点头:“想好了。”
三月初五,辛似锦带着玉佩来到崔宅。当着崔升和其他几位长辈的面,崔维诚收下玉佩,点头答允。
陈玄礼没有长辈在长安。三月初八这日,他亲自同媒婆去崔宅,正式提亲。崔升代表崔家,应下亲事,交换庚帖。
三月十八,辛似锦陪陈玄礼上门送聘。
聘礼早在辛似锦给岭南去信之后,便开始准备。古画十卷,玉器十件,瓷器十件,古琴两张,另外还有金饼百枚,银饼百枚,彩绢百匹。原本还有钱两百万,但宋问山和屈从嘉都说太过铺张,辛似锦便省了去。
然而,即便省去了两百万钱,送聘的队伍还是从崔升家门口,一直排到了怀贞坊的坊门口。围观的百姓将崔升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想着亲仁坊的宅院修葺还需时日,两家便将婚期定在了来年的二月二十四。
三月二十,相府来人,说宗相请锦夫人过府一叙。
宗府。
宗楚客开门见山,道:“听说,你替陈玄礼聘了崔玄暐的孙女?”
辛似锦却先看向对面的宗明成。似乎从那年的宴会之后,每次她来宗府,宗明成都会作陪。
“是。”辛似锦点头。
宗楚客垂眸,道:“崔玄暐的这个孙女,我也有些印象。早几年,我还曾有意将她说给明成。只可惜,那老匹夫看不上我宗家。”
什么?辛似锦再次看向宗明成。竟然还有这一出?宗明成也是一脸惶惑。
“除了罪臣之后这个身份外,她算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对那个陈玄礼,倒是上心。”
“他是我弟弟,我替他考量,是应该的。”辛似锦道。
“崔升可是个出了名的老顽固,权势,金钱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即便崔玄暐不在了,他也不可能答应,将侄孙女嫁给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小万骑军副尉。你到底是如何说成这门亲事的?”宗楚客问。
辛似锦扯了扯嘴角。还以为他是兴师问罪的,没想到,竟是好奇。她低头喝了口茶,道:“说起来,还得感谢七姑娘,助了我一臂之力呢。”
什么?宗楚客疑惑。
看来他还不知道啊。
辛似锦将上巳节的事简单带过,道:“虽然崔家长辈已经应了婚事,可诚娘本人却一直都没点头。七姑娘那么一闹,崔家骑虎难下。诚娘为了崔家的名声和自己的清誉,只得点头。”
“你的意思是,崔升一早便答应了这门亲事?为什么?”宗楚客问。
“宗相是想问,我背后的高人吧?”辛似锦笑看着宗楚客:“毕竟,我只是个普通商妇而已。若无人穿针引线,定谈不下这门姻缘。”
宗楚客低下头,端起茶盏。他确实是这个心思。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告诉你又何妨?
“敢问宗相,您还记得我祖父吗?”辛似锦慢悠悠地开口。
宗楚客放下茶盏,不明所以地看着辛似锦。
“在您的印象里,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辛似锦又问。
“博闻广识,见解独到,高瞻远瞩,冷静果决,洞察人心,多智近妖。我在他跟前近十年,都不曾学到他的一半。这么多年来,我也再未见过如他那般的神仙人物。”宗楚客道。
辛似锦点头。这个评价,算是很高了。
“那您有没有想过,他那满腹的经纶,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呢?”辛似锦问。
什么?宗楚客一愣。
“您就从不曾怀疑过,白桐的身世来历吗?”辛似锦道。
宗楚客脸色一变。他放下茶盏,站起身,往辛似锦跟前走了一步,道:“你什么意思?”
辛似锦微微抬头,静静地看着宗楚客。
是啊,即便再聪慧,再过目不忘,那也得有足够的藏书供他阅览吧。想到这里,宗楚客眉头紧皱。
“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崔什。乃是崔玄暐和崔升同父同母的嫡亲兄长,博陵崔氏安平一脉的长房长子。”
“那个名扬天下的崔氏神童?他不是得急病去了吗?”宗楚客急道。
“不,他是逃婚了。”辛似锦摇了摇头,道:“他喜欢上了姨舅家的小女儿,我的祖母辛梦之。可家族对他寄予厚望,一早便给他定了荥阳郑家的嫡女。无奈之下,他只得逃婚。之后隐姓埋名,在蒲州落脚。”
宗楚客后退一步,重新坐回位子上。
“这是家丑。为了博陵崔氏和荥阳郑氏的脸面,崔家只得对外宣称,他是染了时疫,故去了。”
宗楚客垂下头,用手撑着额头。辛似锦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大概猜出他在想些什么。为了权势,毁弃婚约,娶了武家姑娘。之后,又为了美名,续了清河崔氏的女儿。费尽心机,背信弃义,蝇营狗苟。却不曾想,自己早就已经拥有了一步登天的所有条件。只待时机一到,便可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惊讶,愤怒,后悔,歉疚,辛似锦知道他现在五味杂陈。可一想起祖父那般的人物,竟做了他的垫脚石,辛似锦就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当年在白府居住读书的地方。听赵九说,祖父当年,也曾因不能入仕而遗憾。可他又不得不遵守同崔家的约定。所以,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学生身上。听说,他当年为了让您一心向学,曾下过严令,要求您不得沾染商贾之术。”
折桂轩。
宗楚客依旧撑着额头,但他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却握得死紧。就连眼神不好的辛似锦,都能看到手背上暴露的青筋。
“我身子弱,不能替祖父这一脉传宗接代。不过,家业能交给自己的义弟和堂妹,也算圆满。”
“为什么不告诉我?”宗楚客捂着脸,又重复了一句:“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九并未同我说过。不过,以我之见,不外乎是想激励您罢了。”辛似锦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朝宗楚客一礼,道:“您若无事的话,我便先告辞了。再过半月就是祖父的忌日,我得赶回蒲州,主持祭祀。”
宗楚客没有说话。
辛似锦看了一眼满脸晦涩的宗明成,转身离开。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忽然悟到:比起死亡之外,让宗楚客余生都活在悔恨中,日日不能安枕,夜夜受折磨,也许是个更妙的法子。
她身后,宗府正堂,宗明成看都没看一眼自己的父亲,径直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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