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扬州扬州

如辛似锦之前所说的那般,满月宴后一日,一行人便启程离开潞州。

只是,在满月宴当晚,李隆基曾同辛似锦屏退左右,在书房独处了近两个时辰,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还有人看见辛似锦走后,殿下对着她离开的方向,枯站了许久。

出了潞州城,一路往东便是相州。才刚入夏,矿场好多工匠都已经穿上了短打。辛似锦在矿场转了一圈,按照名册,给每人赏了半吊钱,又再三叮嘱贺管事注意工地安全,让他不要亏待任何一个替她办事的人,才继续启程往北。

相州往北,穿过洺州,便是邢州。

在此之前,西马庄瓷窑的石氏一家,连半点风声都没收到。看到辛似锦和卓杨出现在瓷窑门口,石秦夫妇好一会都没缓过神来。

三日后,辛似锦在石秦夫妇满怀忐忑的注视下,继续启程北上。

中途休息的时候,崔维诚问起辛似锦,为何住在瓷窑的这三天,既没有查账,也没有过问任何生意上的事。

辛似锦轻笑。因为石家掌管瓷窑几十年,那些旧账即便查出什么纰漏,她一时间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她这么做,就是想让石秦夫妇忐忑不安,让他们体会体会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瓷窑真正的东家,知道自己是在为谁办事。

到达安平县后,崔维诚想邀她一同回崔家祖宅祭拜,辛似锦果断拒绝。

从以前到现在再到以后,她都没有想要认祖归宗的意思。

耽搁了几日,处理了一些生意上的琐事后,辛似锦带着崔维诚由水路南下。

五月末的扬州,正是风光最好的时候。绿树成荫,繁花竞放,鸟鸣阵阵,芳香沁脾。

城中的锦园经过一番修缮,比从前大了一倍。从前的正门变成了侧门。原先的正堂,并那几棵桂花树,圈在一起,起名五梅馆,给纪时中暂住。

新的正门在旧门的东侧。进门之后,是一座叫立雪堂的开阔庭院。院子东边是一处竹石林,后边的荷花厅依水而建,同从前的抱月轩隔湖对望。从立雪堂西侧门出去,穿过精致小巧的幽兰间,便是从前辛似锦最喜欢的挂满常春藤的九曲廊。穿过石桥,辛似锦将崔维诚安排进抱月轩东北的望云楼。

时隔五年,段管家一家再见辛似锦,被她明显比五年前沧桑了许多的容颜,还有脸上的狭长伤疤吓了一跳。段青山的儿子,更是害怕得往她母亲怀里躲。

园子里新来的那些下人都没见过辛似锦,一个个垂手低头站在堂中不敢说话。

辛似锦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觉得很是无趣。

“妹妹来吧。”辛似锦看向坐在她下首的崔维诚。

崔维诚一愣。

“妹妹误会了。我可没有使唤妹妹的意思。只是,我长这么大,还没管过内宅的事,理不太清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辛似锦道:“玄礼的长辈都不在长安,你们成婚之后,府上大小事务都得由你做主。不如就先拿我这园子练练手,顺便替我分一分担子,如何?”

“都听姐姐的。”崔维诚点头。

将园中杂事丢给崔维诚之后,辛似锦来到五桂馆。

孙德厚前两年被赵千巍调走后,江南的主事便由纪时中担着。这几年运往长安的盆景,湖石还有丝绸,都是由纪时中负责居中采买的。他的差事办得不错,梁青和霍守元都对他赞赏有加。

卓杨已经在书房看账,纪时中坐在一旁,时不时解释一二。

辛似锦进来之后,既不看账,也不问话,只端着厨房送来的一碗藕粉圆子,吃得香甜。这几年她已经习惯了清淡的饮食,这扬州的菜肴,很合她现在的口味。

“你的意思是,何文远用他学到的新技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取代了谢家的秘技,并把谢家的老人全部架空了?”辛似锦诧异道。

纪时中点头。

辛似锦朝卓杨挑了挑眉,道:“看来,你的眼光是真不错。”

“不仅如此,何文华和李家,已经被他逼得离开姑苏了。”

“赶尽杀绝?”卓杨惊道。

纪时中叹了口气,轻轻点头,道:“我担心,他对付完谢家跟何家之后,下一个要动的,就是夫人你了。我总觉得,他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何记,而不是现在的何锦记。”

“不会。”辛似锦继续吃圆子。

“还有朱记。”卓杨道。

纪时中恍然大悟。

“给何文远去个信儿,就说我来了。”辛似锦放下瓷碗,起身离开。

隔日,何文远上门。

一年多不见,他变得更加沉稳,更有当家人的气势和风范了。

何文远没带账册,也没带管事账房,只带了个随身小厮和两盒新出炉的点心。简单问候了两句之后,他便提出想要将谢锦绣的名字写入族谱,正式承认她的身份。

辛似锦拿起一块点心尝了尝,觉得味道甚好,便让菊香将剩下的一盒送给崔维诚。

“你倒是一点都不见外啊。”

“夫人是自己人,同夫人说话,没必要绕弯子。”何文远一脸坦荡。

“为什么?”

何文远道:“托夫人的福,让我学到了最新的织染手法。如今的谢家,对何锦记已经没了任何影响。这半年多来,谢家自己也感觉到了危机。前几日,岳丈找到我,说想让出一成,让我给锦绣正名。”

“你同意了?”辛似锦问。

何文远点头。“削弱谢家对何锦记的影响势在必行,但我不想背上一个过河拆桥的骂名。而且,锦绣已经有七个月身孕了。若生下儿子,就是我何家长子。若夫人同意,我愿意将谢家让出的那一成,全数转给夫人,以示诚意。”

到底还是有夫妻情分的。

辛似锦放下手中糕点,笑道:“一成的红利,你两边讨好,这算盘打得不错啊。”

何文远站起身,朝辛似锦躬身一礼,道:“当初为了争取时间,让夫人做了恶人。这份情,文远一直记在心里。这一成利,也是对夫人的补偿。”

“我考虑考虑吧。”辛似锦没有立即答允。

次日,何文远前脚刚离开锦园,谢锦绣后脚便找上门来。

崔维诚路过湖心亭的时候,忽然听到荷花厅那边有哭声传来。赶过去一看,一个大着肚子的美貌妇人,正跪在辛似锦面前,抱着她的双腿,哭得哀切。

辛似锦正为难着,见崔维诚路过,赶紧朝她招手,让她过来帮忙把人拉开。

谢锦绣拿帕子抹了抹脸颊,哭道:“父亲和两个哥哥如今连染坊的门都进不去了,几个谢家的老人也被夫君辞退,赋闲在家。眼看我谢家就要没落,若夫君再休了我,我谢家就真的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这是你们夫妻间的事情,你同我说做什么。”辛似锦道。

“可夫君他听你的。”谢锦绣抬起头,急切地看着辛似锦,哭求道:“夫人,我要的只是个名分而已。夫人几年都没来江南,同夫君之间根本没什么情意,何苦还要霸着夫君呢。”

“你说我霸着你夫君?”辛似锦好笑地看着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锦绣瘫坐在地。

辛似锦垂眸打量了她一眼,道:“我说过,何家同谢家的事,是你们的家事。你大着肚子跑来我这里闹,实在有些不合适。你可曾想过,若你或者你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好歹,你们谢家该怎么办?下去歇着吧,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何文远了。”

目送菊香和绘枝扶着谢锦绣进了幽兰间,崔维诚转过头看着辛似锦,欲言又止。

“疑惑?”辛似锦招呼她坐下。

崔维诚点头。

辛似锦叹了口气,看着满池怒放的荷花,将何文华,何文远还有何锦记创立的那些往事缓缓道出。

“他的兄长为了讨好我,把他送给了我,想借此讨我欢心,让我出钱买他们积压的货物,以此来填平他何家的亏空。可我瞧不上他那个兄长。利用他何家庶子的身份,联合何家从前的管事谢氏,创建了何锦记。谁都知道,他只是个名义上的东家。谢家为了拉拢他,将女儿嫁给了他,以巩固两家的关系。或者说,是想联合他对抗我,进而掌控何锦记。可他并不想受谢家摆布,便假意说不敢违逆我,只肯纳谢锦绣为贵妾。”

崔维诚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在意的只有利益。他们私下的那点小盘算,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前年过年的时候,谢锦绣放下才刚几个月的女儿,同他一同来到蒲州。谢锦绣请求我为她正名,让她可以成为名正言顺,名副其实的何家主母。我本想成全她,可他却请我不要答应。”

“为什么?”崔维诚不解。

“因为谢家把控着最关键的技艺。这对他来说,就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

崔维诚点头。但凡是个有野心的,都不会甘愿受人摆布。尤其是何文远这样,自出生起就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人。

“我让他去我名下其他几间染坊学艺。他学成归来后,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架空了谢家。”辛似锦道。

“作为一个庶子,他也算是有勇有谋了。”崔维诚道。

“其实,他昨日过来,就是想请我出面,替谢锦绣正名的。”

崔维诚一愣。那她方才为何不同谢锦绣直说?

“不管怎么说,谢家毕竟曾是何锦记的功臣。他若不想落下一个薄情寡义,卸磨杀驴的名声,这件事就必须由他开口。”

不过是前后脚的事,锦园的小厮跑得快,不一会就把何文远重新带了回来。

辛似锦将他二人留在幽兰间说话,自己则带着崔维诚来到湖心亭。

“姐姐难道就不担心,那位何公子日后……”

夏日里难得有风,吹得满池塘的荷花颤颤巍巍,像极了娇笑的姑娘。

“诚娘,一个人的心力是有限的。而且,商界同朝堂不一样。你不可能指望所有人都像忠君一般,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对你死心塌地。只有利益,利益才是维系彼此关系的根本。何文远同谢家,那是内斗,是争权。可他同我,却是合作。他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想要做大何锦记,就离不开我,离不开我的隆祥商行这个大靠山。他是有野心,也有谋略,但他不够狠。或者说,他没有我狠。当初,我是怎么创立何锦记的,他一清二楚。我能让他从一个朝不保夕的何家庶子,一夜之间变成如今姑苏城最大的丝绸商何东家,自然也就能让他顷刻之间便一无所有。当年,他是不想娶谢锦绣为妻,但更是不敢娶谢锦绣为妻。”

崔维诚低头不语。

辛似锦知道她出生在书香世家,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往来的大多都是内宅妇人,没办法理解自己的生活。她也不想将生意上的那些尔虞我诈同她细说,让她徒生烦忧。

卓杨同纪时中出门了,辛似锦也没再招呼何文远夫妻,只让厨房送去饭菜,自己则同崔维诚在抱月轩消暑赏荷。

四日后,扬州几家同商行有往来的商户联合做东,邀请辛似锦参加赏花宴。请帖上写的设宴地点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别院,辛似锦怕崔维诚一个人闷锦园无趣,便带上她一同赴宴。

没想到,刚进别院,崔维诚就遇到了从前认识的一位姑娘。据纪时中说,那位姑娘姓许,外祖父乃是楚州刺史,家中父辈世代从事湖石生意,隆祥商行有四成的湖石都是从许家买的。

辛似锦见两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的情形,忽然想起宁州的林若兰。这么多年,能跟她真正算得上是闺中密友的,只有林若兰一人。前些日子还收到她的来信,说关中大旱,汪增又想着让各家出钱出粮出人,替他挣功绩。这个汪增,来宁州这两年,政绩没出多少,钱倒要了不少。他没有宗楚客的能力,却将他贪财的特性学了个十成十。

安顿好崔维诚之后,辛似锦随纪时中来到正厅。朱记的朱庆,还有宝昌皮货的马掌柜,已经在厅中喝茶。

“呀,锦夫人,几年不见,别来无恙啊。”朱庆放下茶盏站起身。其他人也纷纷上前。

辛似锦朝众人屈膝一礼,道:“隆祥商行辛似锦,见过诸位。朱当家,久违了。”

朱庆扫了她身后的纪时中一眼,道:“锦夫人,您这隆祥商行自从更名之后,生意可是越做越大啊。还收拢了像纪主事这样的人才,真是可喜可贺啊。”

从崔维诚坐的凉轩,正好可以看到正厅内的情形。见辛似锦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地同一群男子周旋,崔维诚有些恍惚。

“你怎么会认识那位锦夫人?”顺着她的目光,许家姑娘好奇道。

“怎么了,你也知道她?”崔维诚没有回答。

许家姑娘垮下脸,道:“我有个闺中好友,叫李二娘。何记原来的当家何文华,是她小姑父。何文远你知道吧,就是何锦记现在的当家。”

崔维诚点头。

“何文华是何文远的嫡长兄。”许家姑娘凑到崔维诚耳边,小声说起当年的往事。事情的经过,大体同辛似锦告诉她的,没什么区别。只是李家毕竟是受害者,对辛似锦的评价难免有些不堪入耳。

“这位锦夫人可是个狠角色。”许家姑娘小声道:“据说,她当年不费吹灰之力就买下了何记半数的产业,还逼得一直对何记虎视眈眈的朱记都不得不退让。”

崔维诚低头喝了口茶。

许姑娘继续道:“不过,那些都是前头男人们生意上的事。内宅里传得最多的,还是她同何锦记当家的那些私事。都说她身边男子无数,见一个爱一个。还说她极为霸道。凡是跟她沾上边的男子,都不得自由,终身都要受她挟制。”

“绝无此事。”崔维诚沉下脸色,打断她。

许姑娘一愣,道:“那她为何总霸着那何当家不放?要知道,那谢家姑娘同何当家成婚多年,孩子都快有两个了,何锦记上下也已经认可了这位当家主母。”

崔维诚深吸一口气,不知该如何解释。

“听说前几天,谢氏还大着肚子亲自上门来着。你知道吗?”许姑娘问。

崔维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许姑娘四处张望了一圈,嘀咕道:“也不知今日那谢氏回不回来。”

谢锦绣没有来,何文远来了。

他跟众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坐到了辛似锦下首。这些年,有关于他和辛似锦的传言从未停止过。众人看看他,再看看辛似锦身后,同纪时中并排坐着的卓杨,神情微妙。二人虽气质不同,却同样出色。不过,一个常伴身边,一个却远在姑苏,谁受宠谁不受宠,一目了然。

临开席的时候,众人本以为在席次上会有一场好戏看。却没料到,辛似锦竟去了女宾席。而男宾席这边,卓杨同何文远二人有说有笑,和气得很。

应付一群内宅妇人,对辛似锦来说,远没有在前头推杯换盏来得轻松。只是,崔维诚是同她一起过来的,她担心她一个人在这种陌生的地方应付不过来。

而事实却是,她一直在闷头吃菜,崔维诚却能同席上的女眷们有说有笑。只能说,内宅来往,也是有秘诀的。

“看来,今日这桌席面,很合锦夫人的口味啊。”对面一个中年妇人忽然出声。席上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众人皆看向辛似锦和那妇人。

“扬州的菜肴,的确是色香味俱全。”辛似锦放下筷子,微笑着答道。

“夫人眼下还有心情品尝佳肴,可怜我那侄女……”那妇人叹了口气。

这位话里有话,来者不善啊。

“这位是郑氏粮行的郑夫人,娘家姓谢。”许姑娘抢先开口。

哦……

“听说有孕在身的人,都是要忌口的。”辛似锦道。

“锦夫人这么说,是没怀过孩子吧。”郑夫人道。

席上众人面色一变。对一个女人来说,最难堪最痛苦的,莫过于没有子嗣,不能替夫家传宗接代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辛似锦却恍若未觉。她拿起汤勺,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喝了几口后,平静道:“好在,有没有子嗣对我来说,也没多大干系。”

这是在暗示谢锦绣在何家身份尴尬,不得不靠子嗣来巩固地位。

郑夫人面色一凝。刚想要继续辩驳,就被自己儿媳拉住袖口。别忘了,她现在姓郑,而谢锦绣只不过是她的堂侄女。

辛似锦继续喝汤。在切身利益面前,并不浓的血亲,也得往后放一放。

“不过何夫人对何家,也算是劳苦功高了。”辛似锦道。

何夫人?众女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这三个字中品出那么几丝意味出来。

之后的几日,许姑娘时常来找崔维诚,或者递帖子上门,约崔维诚出去玩耍。有几个商户想要找辛似锦谈生意,都被她推给了卓杨和纪时中。她更喜欢独坐在荷花厅中,听鸟语蝉鸣,赏蕉叶荷花。

六月二十三这日,何文远给锦园送来请帖,请辛似锦在两日后过府,参加他的生辰小宴。

小宴辛似锦没有亲临,只是让赴宴的卓杨带了不少贺礼。其中的一套赤金头面,是点名要送给何夫人的。自此,谢锦绣在何府的名分,被正式确立。

扬州离长安很远,只要辛似锦不想,她便听不到与长安有关的任何消息。

荷花赏完了吃莲子,莲子吃腻了,便采上新鲜的桂花晒干,做成桂花糯米糖藕,又香又甜又糯,甚合辛似锦的口味。还有各种见过没见过的河鲜海味,厨房变着花样给辛似锦做。只是,最肥美的河蟹寒凉,卓杨不让她多尝。

清清静静地待到立冬,崔维诚和辛似锦都胖了一圈。若不是想着崔维诚同陈玄礼的婚期将近,辛似锦还不想离开扬州。

许家姑娘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船行出扬州数十里,才弃船登岸,乘马车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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