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操休养了几日,朱大夫再次复诊,确定已无大碍之后,他便同宗明成商量着,打算跟辛似锦辞行,启程往西。
陈玄礼自被卓杨押送回去之后,便被陈世纲关在家中。陈府半数的家丁都围绕在他院子周围,防守之严密,可以说是插翅难逃。
武崇操大概能猜出陈玄礼的处境。他对辛似锦提出,想要在天一楼设宴,答谢陈玄礼这些日子对他的照拂。
辛似锦自然答应。
陈玄礼好不容易从家中放出,得来的却是武崇操要走的消息。他气呼呼地盯着辛似锦,一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的架势。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辛似锦低头喝茶,装作没看见。
四人在正厅喝了会茶,说了会闲话,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打算起身去天一楼。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来人策马狂奔到锦园门口,看到辛似锦之后急急地唤了两声夫人。谷雨上前,拉进缰绳,扶他下马。
“夫人,出事了。”
来的是曹修全,宁州到凉州商队的二管事。
他喘了两口气,道:“夫人,咱们的商队被劫了。”
辛似锦脸色一变,转身带着曹修往园内走。宗明成三个自然也没了吃饭的兴致,跟着二人来到正厅。
曹修全喝了好几盏茶,解了渴之后,将事情说明。
原来是凉州运过来的一批胡椒,刚到乌兰县边境,就被一伙蒙面山贼给劫了。
“乌兰城东,那不是苗家兄弟的地界吗?”辛似锦沉声道:“你们是缺了他们的孝敬吗?”
“哪敢呐。”曹修全一脸委屈,道:“不仅没有短,去年年末,还多给了两袋粮。”
“他们想要什么?”辛似锦又问。
“他们劫了我们的车,扣了元大哥,只放我回来报信,说让我们拿绢去赎。”
“那他们要多少?”陈玄礼问。
“一百匹。”曹修全道。
“这么多?他们怎么不去抢?”陈玄礼惊得坐起。武崇操和宗明成都看向他。
这不就是被抢了嘛。
陈玄礼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复又气闷地坐了回去。
“这还只是赎人的钱。想要赎货,还得再加五百匹。”曹修全道。
“这苗家兄弟是疯了吗?”谷雨也气不过。“这么多钱,即便我们能立时拿出来,他们敢要吗?”
这才是症结之所在。
辛似锦皱眉。苗家兄弟虽然有些贪婪,但占山这么多年,即便真的打劫了谁,也没有开口要过这么多钱。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要守的规矩。比如百姓要遵律法,商人要讲诚信。山贼,自然也有山贼的规矩。这规矩就是不可一次索求过多,以求长久。
“我记得你们这队人中,有四个出身武馆。”辛似锦道。
曹修全点头。
“可那伙山贼身手极好。他们四个只在那些人手底下过了几招,就被打倒在地。”
说到这里,曹修全眉头一皱。
“想到什么了?”辛似锦问。
“刀……”
“什么刀?”陈玄礼急道:“你倒是快说啊。”
“那伙人虽蒙着面,但各个年轻力壮,手持长刀。我记得那刀身细长,刀面光可鉴人……”曹修全仔细回忆。
“那是军刀。”武崇操道。
曹修全恍然大悟。
“对对对,就是军刀。而且比寻常关隘城门守军用的佩刀,工艺更加精湛。”曹修全道。
“那就是边境守军。”武崇操道。
“李蒙!一定是李蒙的人!”陈玄礼大声道:“他竟然敢公然以兵为匪,打劫平民!”
辛似锦垂眸,道:“乌兰关来往商队众多。他们连遮都遮掩一下,公然抢劫。想来,他们是早就打听到那是我的货,算准了时辰提起守在那处。而且料定,即便我知道了真相,也只能束手就擒,任他们宰割。”
“那现在怎么办?”陈玄礼气得双手直抖。
“胡椒贵重,且需妥善保存。即便我拿了钱去赎,到手的货也未必还是原先的质地。要与不要,并没有多大区别。但是被劫持的那些人,都是在替我做事,他们不能有任何损伤。”辛似锦吩咐站在门边的霍管家,让他立刻筹钱。
“你就准备这么忍下了?”陈玄礼起身走到辛似锦面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能如何?”辛似锦抬头看他,微红着眼眶,疾声道:“我能如何?十几条人命捏在他们手里,我能如何?李蒙是兰州都督,手握几万军士,上头还有梁王护着。十几个刺史的联名上书都石沉大海,我一个普通商人,我能如何?”
陈玄礼知道辛似锦说的有理。可心中还是觉得憋屈。他叉着腰,在堂上急转了几圈,将辛似锦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道:“那就集结人马,同他们杀上一场。他们既然扮作山贼,那我们就只当他们是山贼。就算把他们全部杀光,那也是为民除害。”
“杀完之后呢?”辛似锦问。
“杀完之后?”陈玄礼身子一僵。
“李蒙吃了这么大的闷亏,你猜他会怎么报复我?报复你?报复你为官的父亲?你猜一猜,以梁王如今的权势,想要找个由头,罢了你父亲的官,需要费多大劲?”
结果不言而喻。
“你还是先冷静冷静吧。我同你说过许多次,无论遇到多大的危机,多棘手的麻烦,都不能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凭一腔少年意气做出的决断,可能会给自己招来无穷的祸患。”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你知不知道你这次会损失多少钱?”陈玄礼大声道。
“那又如何?你以为王家这些年送到李蒙手头的,会比我少吗?”辛似锦道:“从古至今,我们这些商户,本就是官员们眼中的肥羊。什么时候手头紧了,就找个由头,让我们吐一些出来。弱肉强食,这是我们的命。”
陈玄礼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辛似锦不再理会他。只招来谷雨,让他立即启程,沿路往西,去寻梁青。
“我同你一起去。”陈玄礼知道她肯定要亲自带着钱帛去赎人。
“若不想连累你父亲,就少管闲事。”辛似锦起身,朝一直端坐着不说话的宗明成武崇操二人屈膝一礼,告了声罪,便转身去了东书房。
陈玄礼气得重重拍了几下案,垂头不语。
宗明成转头打量下首的武崇操。他双拳紧握,牙关紧咬,脸色阴沉得可怕。
宗家同武家是姻亲,他同武崇操自幼便相识。只是武崇操性子跳脱,做事时常不按常理,而他却性子沉稳,整日抱着书卷不撒手。所以,两人虽然相识,但除了见面问候之外,并无过多来往。不过,此次武崇操同宗薇偷偷溜出来,自见到他之后,对他这个虚长了一岁的表兄还算信服。
知道他心中愤恨,宗明成悄悄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武崇操的肩膀。
武崇操慢慢转过头,眼神呆滞。
隔日清早,霍管家将备好的绢帛装点妥当,又点了十名护卫,随辛似锦出门。
宗明成和武崇操也牵着马,候在一旁。
宗明成同辛似锦说,他们之前就准备一路往西。一起同行,互相间有个照应。
前一天傍晚下过一阵雨,早起的空气中带着几分冷意。辛似锦朝他二人一礼之后,转头微微眯起眼看着远处火红的朝阳。
晨光真美啊。
一行人出城不过半个时辰,陈玄礼便带着松子,快马追了上来。
“你是怎么出来的?”辛似锦问。
“我同父亲说,出来送行。”陈玄礼见辛似锦明显沉下来的脸,赶紧补了一句,道:“你别想拿那些大道理赶我回去。大不了,我只跟着你,不多嘴就是了。”
辛似锦叹了口气,只得由着他去。
连着早起晚归,赶了几日的路,终于在苗家寨东边最近的镇子里,同等在那处的谷雨还有梁青和杜二虎三人汇合。
据梁青打听来的消息,早在聚宝斋货物被劫的三日前,苗家寨就被那伙乔装的兵士控制了。但从占山到现在,十余日中,只劫了聚宝斋一家。
“这西北也不只有聚宝斋一家同他李蒙有怨,打乌兰关这条路上过的,也不只聚宝斋一家,为何独独挑中我们?”陈玄礼自打离开宁州到现在,心里的气就没顺过。
“不管背后真相如何,只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既然已经确认山上是军士,那还得烦请梁先生同我走这一趟。”辛似锦道。
“夫人言重了。此乃是梁某分内之事。”梁青应下。他也很想知道,这伙人到底是谁。
“我也去。”陈玄礼站起身。
辛似锦瞪了他一眼。
“不若,让我陪夫人去吧。”宗明成忽然开口。
“这是我聚宝斋的事,怎好劳烦公子。”辛似锦不赞同道:“再者,像这样的会谈,对方定不会准许我带太多人。”
“就说是夫人的随从即可。”宗明成道。
辛似锦还是不点头。
“我看可行。”陈玄礼道:“就说他是卓杨,反正那些人也没见过。”
武崇操也点头。他虽同宗明成还不如陈玄礼合得来,但对他的人品才能还是及信服的。
假扮苗家寨劫匪的兵士不认识梁青,倒是多看了宗明成两眼。都说这两年锦夫人身边最得宠的,是个草原人。可这男子明显不是。
辛似锦只微笑地问了一句:难道她身边就不能有旁的侍从?
那兵士愣了一下,这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啊。
那伪装成劫匪的兵士带着三人七拐八拐地走了半柱香,才来到一处小院。
一个身着淡青色长衫,挽着朱红色披帛的年轻妇人,梳着常见的斜髻,簪着红宝石金步摇。不会过分耀眼,但让人一看就知道她非富即贵。
这就是薛勇对辛似锦的第一印象。
她背对着自己站在院中,脊背挺直,如松柏一般。她很安静很安静地站着,没有半点来赎货的焦急。
“是锦夫人吧。”薛勇出声。
辛似锦转身。
“薛勇?”梁青变了脸色。
薛勇这才注意到立在锦夫人身侧的中年男子。
“梁先生,怎么是你?”薛勇又惊又喜地看着梁青。
“我想了无数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到,在此处见到人会是你。”梁青满脸失望。
“梁先生!”薛勇单膝跪地,朝梁青一礼,道:“薛勇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梁青叹了口气,道:“起来说话吧。”
进屋中坐定之后,领三人进来的那个兵士给众人上来热水,然后站到薛勇身后。
西北多旱少雨,就算没有风,也有种尘土满天的感觉。辛似锦看了一眼碗中的清水,微微泛黄的颜色,看着就不想入口。
下首的宗明成倒是轻轻沾了一口,面色如常。
薛勇再次朝梁青一礼,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薛勇的好友卢校尉正月里不知道因何事得罪了李蒙,被李蒙随便找了个由头,打了五十军棍,降为十夫长。之后,卢校尉棍伤刚好,李蒙又差遣他四处奔走,折腾得卢校尉伤上加伤,半条命都快没了。薛勇实在看不下去,他求到李蒙跟前,想要替卢校尉求情。李蒙倒也没有立即回绝,只让他在半月之内,凑齐一百匹绢。如果他能做到,就放了卢校尉和他手底下几个兄弟。
辛似锦轻哼。半月之内,让一个小小旅帅凑齐一百匹绢,李蒙这分明就是为难人嘛。除了偷和抢,薛勇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薛勇说,杨老将军留下来的老人没剩下多少。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被李蒙排挤折磨。李蒙此人并无将兵之能,万一有一日,朝廷需要用到兰州守军,杨老将军的那些部下至少可以在战场上尽可能多的保住兄弟们的性命。
薛勇把情况交代完之后,就站到一旁,不再开口。
“你们是怎么提前知道,我的货会从这里经过的?”辛似锦并不关心军营里的那些恩怨。她只是觉得,这件事当中,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是苗家寨一个兄弟给我们的消息。他说,是有人提前通知苗家兄弟,聚宝斋会在近期会从凉州运一批极贵重的货物到宁州。一共六辆车,十八名脚夫护卫。”薛勇不敢隐瞒。
“兄弟们商议,说聚宝斋同王氏有过节,如果借李蒙的名义劫持聚宝斋的货,不仅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钱财,还能将罪名栽赃到李蒙头上。我们不忍心去骚扰百姓,便想着打劫商队,算是劫富济贫。”
呵!辛似锦听到“劫富济贫”四个字,嘲弄地勾起嘴角。
说到这里,他忽然慌忙抬头看向辛似锦,道:“不过请夫人放心,您的人和货都完好无损。你们那位元主事和另外一个脚夫,为了确保货物的安全,这些天一直住在仓库。”
“可知道是谁递的消息?”梁青问。
薛勇摇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辛似锦作为那个被劫的“肥羊”,整桩事情的受害者,总要表个态。
“若如你所言,我的人和货都没有丝毫伤损的话,我愿意给你你要求的数目。”辛似锦道。
“夫人,这可如何使得?”梁青起身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道:“先生,今日若没有你,这件事也不会如此轻易收场。至于那些钱财,就当是真的‘劫富济贫’吧。”
“夫人雅量。”梁青朝辛似锦躬身一礼。薛勇也欣喜地朝辛似锦行了个军礼。
如薛勇所言,元付等人,还有那四车胡椒并两车香料,当真一点伤损都没有。那四个护卫在同薛勇的人打斗过程中所受的伤,也被妥善处理。
妥善交割清楚后,元付带着商队继续启程。至于那个泄密之人,苗三苗五兄弟和元付皆毫无头绪。
分别之前,苗三对辛似锦的果决和大度叹服不已。他向辛似锦保证,日后聚宝斋的货,在他的地界上,一定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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