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设在刺史府花园。辛似锦到达的时候,周夫人正在门口招呼客人。
“这步摇还是锦夫人戴着最合适。”周夫人上前拉住辛似锦的手,打量她鬓边的点翠步摇,赞叹道。她之前并没有见过辛似锦,但再没有比这点翠步摇更能昭示辛似锦的身份的了。
“夫人的这串璎珞,十分衬您今天的装扮。”辛似锦行礼过后,看着她脖子上的璎珞。
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周夫人上前一步,走到辛似锦身侧,小声道:“那王氏已经在里边了,锦夫人小心些。”
辛似锦朝她行礼谢过。
周夫人打量她身后众人。待看到宗明成后,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赞道:“如此玉树临风,清逸出尘的少年郎,我已经许多年不曾见到了。夫人好福气。”
宗明成朝她行礼。
辛似锦略带羞涩地笑笑,道:“都是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少年人。听说我要来参加刺史府的晚宴,吵着要跟过来见一见世面。让夫人为难了。”
“这有什么的?难道我刺史府还少了他们的坐席不成?”周夫人毫不在意。她招来侍女,小声吩咐几句。
辛似锦再次道谢,跟着迎客的侍女往里走。
欢迎巡抚使的晚宴,邀请的都是兰州各级官员,还有当地有名望的世家大族的当家。像辛似锦这样的身份,如果不是周夫人破格给她发请帖,她是绝对进不来的。
不过辛似锦也清楚,这请帖周夫人可不是白给她的。
辛似锦被安排在右手边二排的最末座,全场最末的席位。给陈玄礼他们加的席位还在她的身后,角落得不能再角落的位置。
好在,陈玄礼原本就不喜欢这种场合。明明互相之间并不认识,却还要摆出一副笑脸,寒暄应酬,让人很不耐烦。这席次,正合他意。武崇操看着比他更加不在乎,直接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自斟自饮起来。
“委屈公子了。”辛似锦给宗明成斟了一杯茶。刚刚周夫人分明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侍从。
“无妨。”宗明成并不介意。毕竟以这样的身份赴宴,是原本就商议好的。
“公子这些年,怕是还从没有坐过末席吧。”辛似锦笑道。
宗明成心头一紧。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知道了什么吗?武崇操提议过来赴宴,其实就是做好了亮明身份的准备。到那时候,他的身份也会随之公开。到那时,她会介意自己之前的隐瞒吗?扪心自问,之前的日子,锦夫人对自己,一直是坦诚相待,而自己……
“夫人,其实我……”
正犹豫间,席前忽然走过来一个女子。
辛似锦抬头一看。
熟人。
“听林家嫂嫂说,在门口看见一个妇人,头上戴着那支点翠步摇。我一猜,就知道是锦姐姐你。只是这周夫人也太失礼了,怎能将姐姐安排在这偏僻角落呢。”王娇笑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并不起身,只笑着朝她点头道:“这声‘姐姐’我看还是免了吧。王老爷子德高望重,我可高攀不起。至于这座次,小妾都能上堂,我坐哪儿,就更无所谓了。”
“你!”王娇看着辛似锦,怒火中烧。
“动怒伤身。”辛似锦看着王氏还未隆起的肚子,笑容不减。
王娇握紧拳头,紧抿着嘴唇,瞪着辛似锦。席上众人也纷纷朝辛似锦这边看来。这王氏是李蒙的心尖肉,就连刺史夫人都要让她三分,如今竟然被人气得满脸通红,这场面实在难得一见。
“这就是那个买下点翠步摇的,聚宝斋的锦夫人?”
“除了她,还有谁敢给王氏脸色看?”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说起来,聚宝斋这两年的生意,被这王氏搅得一团糟。这锦夫人心中有怨,也是情有可原。”
……
辛似锦见惯了大场面,岂会被王娇瞪几眼吓到。只是,这王娇原本还有几分姿色。可现在这模样……算了。
辛似锦给宗明成斟了一盏茶,又给自己斟了半盏。那副旁若无人,悠然自得的样子,让王娇更是恼怒。
“呦,我还以为是卓郎君呢。” 王娇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的宗明成。
“姐姐还真是风光无限啊,就连身边随侍的郎君,都一个赛一个的俊俏。只不过,夫人这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差了许多,您可得保重身子啊。”
类似这般的言辞,人前人后,辛似锦不知听了多少。听而不闻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
可这一次,辛似锦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不是因为王娇当众嘲讽她,而是她侮辱了宗明成。无论如何,像宗明成这样的玉面公子,都不该被人按上任何污点。
辛似锦深吸一口气,放下茶盏,起身直视王娇,道:“阿娇,你当众夸别的男子俊俏,就不怕李将军生气么?作为王老爷子的好友,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不能慧眼识珠,是你实力不济,能力不足。但要是有眼无珠的话,就没得救了。”
“你什么意思?”王娇怒道。
“字面上的意思。”辛似锦环视四周,道:“宴席就要开始了,这么多人看着,你可别丢了李将军的脸。”
王娇也知道此时不好发作。她瞪了辛似锦一眼,转身回席。
天色渐暗,周刺史,李蒙,还有巡抚使终于姗姗来迟。
“他们怎么来了?”武崇操惊道。
“你真的认识?”陈玄礼好奇道。
“见过几次。”武崇操确实觉得那巡抚使有些面熟。但令他吃惊的,是巡抚使身后的两名年轻公子。
陈玄礼看向主位。巡抚使关乔,约莫不惑上下,身形微胖,穿着一身深红色圆领袍,头戴黑色幞头,看着还算和蔼。
不过……陈玄礼看向巡抚使身后,两名随从装扮的年轻男子。他们虽穿着最普通的黑色侍卫服,但那通身的气质,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巡抚使一到就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可惜辛似锦眼神不好,隔这么远,根本看不清首席众人。她粗略扫了一眼,就低下头。不过陈玄礼和武崇操的对话,她倒是听了个大半。
转头看宗明成,见他正对着主位几人发呆。
“公子也认识那位巡抚使?”辛似锦问。
宗明成收回目光,平静道:“并未见过。只是觉得他身后的那两名随从有些面熟。”
周刺史宣布开席之后,乐声响起,舞姬们鱼贯而入,带过一阵香风。
周夫人为了这场接风宴,颇费了一番心思。花园长廊的纱幔,还有舞姬的衣服,都是喜庆的红色。宴会用的蜡烛和园中摆放的各色花卉,则是明丽的黄色。而案上的碗碟酒杯等一应器皿,都是纯银所制,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白色的光芒。酒香,花香,胭脂香,乐声,笑声,交谈声,一片旖旎景象。
离辛似锦不远处,坐着两个打扮得十分精致的年轻姑娘。二人正偷偷地盯着主位,脸上满是娇羞。
看来这巡抚使的两个随从长得不错啊,辛似锦暗想。
巡抚使身后的两个随从,宗明成说是眼熟,其实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而且,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今晚,他一定会被认出来。
“夫人,其实我……”宗明成想将被王娇打断的话重新说完。
辛似锦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一步开口,道:“出门在外,谨慎一些是应该的。有些事,公子不说,我就不问。我欣赏的是公子的才华品性,而非家世背景。而且我相信,公子除了身份之外,对我并没有任何隐瞒。”
宗明成朝辛似锦一礼,道:“夫人大度,明成折服。”
辛似锦举起酒杯。
“明成,真的是你?”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三郎说是你,我还以为是他看花眼了呢。”
辛似锦抬头。新来的巡抚使,和他的两个随从正站在他们三步外。而其中一个随从……辛似锦握着酒杯的手抖了抖。
宗明成起身见礼:“崇简,三郎。”
辛似锦也起身行礼。
“听说九郎跟你在一起,他人呢?”薛崇简问。
“这呢。”后排的武崇操懒洋洋地抬了抬手。
“这两位是您的朋友?”巡抚使关乔惊道。
薛崇简笑道:“您不会忘了,梁王殿下同您交代过什么?”
关乔一愣。随后赶紧越过辛似锦,来到陈玄礼和武崇操的席前,朝武崇操一礼,道:“公子,原来您在这里。”
霎时间,全场的目光,都汇聚到武崇操所在的角落。
武崇操收起笑容,板着一张脸,起身朝关乔一礼,道:“关巡抚找我?”
“梁王殿下有交代,让下官务必寻到公子,并确保公子的安全。”关乔微微弯着腰,一脸的谦卑。
李蒙和周刺史看看关乔,又看看武崇操,不明所以。
“不知,可否烦请关巡抚引荐一二。”周刺史试探着开口。
关乔清了清嗓子,道:“眼前的这位公子,就是梁王殿下最宠爱的小公子,南乡侯武崇操。还有这位,”关乔转头看向宗明成,继续道:“这位是兵部宗侍郎家的五公子。”
李蒙和周刺史惊得愣在原地。这,这,这……
周夫人赶紧上前拉过辛似锦,嗔怪道:“我说锦夫人,你带了贵客前来,怎么也不告知一声。来人,还不快给两位贵客重新安排坐席。”
“我也是现在才知。”辛似锦满脸歉意地朝周夫人一礼。
“不用了。”武崇操拒绝道:“你这宴席上的菜做得甚好,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起身朝李蒙随手一礼,道:“昨天出门没注意,打了将军手下几个兵士,在这里给将军赔罪了。至于那几个兵士的药钱,我出双倍。烦请将军让人算好,找聚宝斋结就是了。”
武崇操说完,拉着陈玄礼扬长而去。而陈玄礼则像丢了魂一般,任由武崇操拉着,全然忘记了反应。
李蒙和周刺史都有些尴尬。
“失礼了。”宗明成代替武崇操给众人赔礼。
薛崇简问明宗明成和武崇操的住处之后,便重新回席,宴会继续。
宗家公子与锦夫人同席,武家公子一句药钱直接找聚宝斋结,半点都没把锦夫人当外人。没想到,锦夫人竟认识这样矜贵的公子。所有人看辛似锦的目光都变了。
如果辛似锦的眼神好点,还能看到王氏那张已经气得青紫的脸。
晚宴散去后,辛似锦找来谷雨,询问陈玄礼和武崇操的去向。
谷雨说,见到武崇操把陈玄礼拉出来之后,两人在刺史府门口争吵了几句,随后又一同离开了。
陈玄礼的心情辛似锦可以理解。他是刺史之子,宁州一霸,身边狐朋狗友一大群。不过那些人对他全都是巴结讨好,真心的没几个。而武崇操和他年岁相当,脾性相投,两人认识不久,就已十分默契。在陈玄礼心里,十分肯定也十分在意武崇操这个朋友。
然而武崇操却姓武,这一点,陈玄礼心里一定很难接受。尽管他之前说讨厌武家,更多的是因为辛似锦。但武家仗着有圣人撑腰,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早已是天怒人怨。而自己最好的兄弟,竟然是梁王的亲儿子。这对于陈玄礼来说,的确是晴天霹雳。
刺史府离辛似锦的住处不是很远。加上夜朗月清,夜风柔和,辛似锦和宗明成决定一边醒酒,一边慢慢走回去。
宗明成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辛似锦落后他半步。
“出门之前父亲特意叮嘱我,让我隐藏身份,尝试以一个普通书生的身份去游历天下。他说,人站在不同的高度,所见的风景就会大有不同。而且很多书中的道理,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方能真正体会其中含义。”宗明成边走边说。
这番话,听着极有道理。
按说,父亲对子女的教导,不外乎言传身教。如果这番话真的是宗楚客亲口所说,那么是不是说明,他心中还有几分文人的清气?
“有这样一位父亲,公子应当很自豪吧。”
宗明成脚步微顿,道:“他是位好父亲。”
辛似锦眯了眯眼。这是不是说明,他对自己父亲其他方面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
“夫人在想什么?”宗明成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担心玄礼。”
“夫人放心,陈公子和九郎十分投契,他们不会有事的。也许,他们已经回去了也说不准。”宗明成安慰道。
辛似锦点头。忽然,有道身影自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对了,巡抚使身后的那两名随从,究竟是何身份?”
“说话的那位,是太平公主次子,燕国公薛崇简。”宗明成道:“他同九郎的姐姐,方城县主武晚晴已经定亲,婚期就在下半年。另外一位,是相王殿下的第三子,临淄王李隆基。”
辛似锦脚下一顿:相王之子。
“说起来,临淄王殿下才是真正的音律大家。在他面前,我们都只是班门弄斧而已。夫人若是听过他的演奏,旁人的技艺,怕是再难入耳。”
李隆基的演奏吗?辛似锦勾了勾嘴角,似乎听过几次。
两人刚走到院子拐角,就见薛崇简和李隆基已等在门口。
“乍一看,还以为你们是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呢。”薛崇简打趣道。
辛似锦倒没什么,宗明成却红了半张脸。
“崇简莫要说笑。”
“是我在说笑吗?刚才宴席上还见你二人相互举杯,情意绵绵。怎么转眼间,就不承认了?”薛崇简说完自顾自往院子里面走。
“崇简喝多了,他的话夫人莫要放在心上。”宗明成忙着跟辛似锦解释。
辛似锦微笑着朝他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众人在堂中坐定后,茜草和蓝草奉上茶点。
薛崇简喝了一口,道:“这是什么茶,味道怪怪的。”
“这是大夫专门配的解酒茶。”蓝草回道。
“姑娘有心了。”薛崇简盯着蓝草看了几眼。
“九郎呢?”薛崇简晚宴上喝得有点多,此刻一坐下来,就觉得脑袋晕乎乎。
“还没回来。”宗明成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些不耐。
辛似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明天喊上九郎一起去我那聚聚吧。”薛崇简将茶喝完,起身往外走。路过辛似锦面前的时候又补了一句:“哦,锦娘也一起来。”
辛似锦将他送到门口,有些摸不着头脑。薛崇简特意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说这个?而李隆基,更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不仅没说,就连正眼都没看自己一眼。
“崇简就是这样,一喝多就爱闹人,还请夫人不要见怪。”宗明成解释道。
送走薛崇简和李隆基,辛似锦回房简单梳洗了一下,换了身常服,又回到正堂。金城不比宁州,陈玄礼这么晚还是没有回来,她有些放心不下。
宗明成来到正堂的时候,辛似锦正撑着头假寐。
这是宗明成第二次碰到辛似锦在看书的时候睡着。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样的辛似锦,他的心头总会泛起一丝酸意。脱下华裳,穿着普通常服的她,看着十分消瘦。洗去脂粉,摘去步摇,散了发髻的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一阵夜风拂过,吹起辛似锦的衣角和鬓发。辛似锦拨了拨脸上的发梢,换了个姿势,朦胧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顾,宗公子?”辛似锦直起身。
“九郎还没回来,我过来看看。”宗明成轻咳一声,进屋坐下。
“松子,还有两个侍卫都跟着呢,应当不会出什么事。”辛似锦将膝盖上的书收好。
“晚上多喝了几杯,此刻倒没什么睡意。不如我在这等,夫人先回房休息吧。”宗明成提议。
“左右无事,一起等吧。”辛似锦继续翻书。
宗明成从花厅搬来棋盘,自己跟自己对弈。
直到将近三更天,才看到松子等人出现在院门口。
“这是喝了多少?”辛似锦问。
松子喘了口气,道:“一人两坛,喝完了吐,吐完了又继续喝。”
辛似锦摇了摇头,让人将他们扶回房去。
“快三更了,夫人早些休息吧。”宗明成道:“九郎和陈公子那边,我会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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