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下午,彭管家忽然着急忙慌地请辛似锦过府。
辛似锦见他神色慌张,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匆匆出门。赶到陈府时,陈世纲正面色铁青地坐在书房里,胸脯上下起伏,一看就知道是被气得不轻。陈玄礼则沉着一张脸坐在旁边,闷着头不说话。
辛似锦给陈世纲行完礼之后,无奈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印象中,这对父子好像就没好好说话的时候。原以为陈玄礼从凉州回来之后,性子比从前沉稳许多,二人的关系应该会有所缓和才是。
“玄礼,你这是怎么了?”辛似锦决定打破沉默。
“九郎邀请我去国子学读书,可我想回凉州。”陈玄礼闷声道。
“国子学有什么不好!能进国子学的,都是朝廷超品官员的子孙和皇室宗亲。随便说出一个名字,背后都是我们招惹不起的势力。若不是武公子愿意提携,凭我的官阶,你只能进太学。这可是多少人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机会,他偏要跑去凉州吹沙子。进了国子学,再考个明经科,日后哪怕是做个县令,也算是条出路。即便考不上,也能凭关系,得个散官。那凉州看似太平,实则风波不断,一不小心就可能把命交代在那里,有什么好的。”陈刺史气得面红脖子粗。
“若人人都似你这般,那天下还有谁愿意从军,守卫边疆,保家卫国?再说了,就算我死在边境,你家里不还有个小儿子么,也不至于绝了你陈家的后。”陈玄礼道。
“你!”陈世纲气得直接抓起案上的黑石纸镇扔向陈玄礼。陈玄礼一个矮身,轻轻松松就躲开了。只是,那纸镇“哐当”掉到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痕迹。
看情形,两父子应该吵了不止一次了。辛似锦上前拍了拍陈玄礼的肩膀。陈玄礼抬起头,祈求地看着她。
“据我所知,国子学应该有入学年龄限制吧。”辛似锦看向陈世纲。
“玄礼今年刚十七,满打满算,正好能读三年。”陈世纲道。
辛似锦转头,笑看着陈玄礼,道:“那就是说,三年之后,无论你学成什么样,都得被人家扫地出门喽?”
陈玄礼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
“保家卫国的方式有很多种。做个兵士,冲锋陷阵只是其中一种。成为一个像郭都督那般运筹帷幄的将领,指挥千军万马,守卫一方百姓安宁,才该是所有从军之人的最终目标。你觉得戍边好,是因为郭都督和林校尉都是有大才能的将官。如果凉州的都督是李蒙,又当如何?薛旅帅的坚持,你不明白吗?据我所知,你连孙子兵法都不会背。若将来上战场,岂不是还不如李蒙?”
陈玄礼偏过头不说话。
“在国子学教书的,随便一个,都是名声响当当的名家大儒。虽然教的是儒学,但道理都是通的。你若是向他们请教兵法,他们还能将你拒之门外不成?再加上在那里读书的,还有许多将门之后。人家家学渊源在身,能同他们讨教切磋,不是挺好的吗。等你读完书,再回凉州时,就可以用自己所学到的兵法,带领兄弟们,更好地守卫一方,不是吗?”
“正是此理。”陈世纲接口道。
“你和武崇操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他盛情邀约,你怎好就这样拒绝?”辛似锦继续道。
陈玄礼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
“神都豪门权贵遍地,你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有武崇操照看,也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我年后正准备去趟河北,正好顺路送你去神都,帮你打点些生活起居上的琐事。你看行不行?”辛似锦再接再厉。
陈玄礼又沉默许久,终于点头。
辛似锦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哄好了。
她唤来松子,让他替陈玄礼收拾行囊。陈玄礼虽然答允,但心中还是有些不甘。朝二人一礼后,跟着松子一同离开。
待他二人走后,辛似锦看着陈世纲,道:“使君不必担忧。玄礼年少,且心性未定,也许见识过神都的繁华之后,就会歇了去凉州的心思呢。”
陈世纲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倒是锦娘你,又得麻烦你了。”
辛似锦一礼道:“使君哪里话。若不是我私自做主,让玄礼陪九公子进军营,也就没有今日之事了。”
“若没有你当机立断,他也不会有如今的际遇。玄礼离家半年,回来后性子沉稳了许多。对我和他二娘,还有弟弟的态度,也比从前温和不少。能家宅安宁,该是我向你道谢才是。”陈世纲的这番话,倒是发自肺腑。
“使君客气了。玄礼和我亲厚,他的事,我理应上心。”辛似锦笑道。
“那神都那边,就麻烦你了。”陈世纲朝辛似锦一礼。
辛似锦客气还礼。
次日中午,窈娘忽然派人来请。
辛似锦诧异。年后这一个月,是楼里最忙的时候。窈娘又一向昼伏夜出,很少在白天见到人影。就算有事找她,也该是晚上才是。
怕她出事,辛似锦带着疏影,匆匆赶去。没想到,林若兰也在。
上元节取消宵禁三日,是城里最热闹的时候,窈娘这几日,都是忙到下半夜才能合眼。
辛似锦见到她的时候,她红肿着一双眼,眼眶微黑,一看就知道没睡好。
“出了什么事?”林若兰柔声道。
窈娘混迹青楼三十年,可以说,早就练就了一副无外物能乱我心的冷硬性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竟让她如此伤神?
“疏影,你先去后厨,帮红梅一起准备午饭吧。”窈娘支走疏影。
辛似锦越发疑惑了。究竟是什么事,竟连亲生女儿都要回避?
“听说,再过两日,你要带小霸王去神都读书?”窈娘看向辛似锦。
辛似锦惊讶地看着窈娘。昨天傍晚才定下来的事,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昨日小霸王约了冯怀山和沈孝义来楼里喝酒,我无意间听见的。”窈娘道。
原来如此。辛似锦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
“他去读书,身边总该有人照看。”窈娘道。
辛似锦喝了口热茶,道:“他是九公子的朋友,谁敢伤他。至于生活上,守亨哥就在神都,还有松子同行,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我想,让疏影去照顾他。”窈娘轻声道。
“你说什么?”辛似锦没听清。
窈娘沉默了一会,然后深吸一口气,道:“我说,我想让疏影过去照顾他。”
辛似锦心头一惊。抬眼看向旁边的林若兰,林若兰也是满脸惊讶之色。陈玄礼这样的年纪,疏影跟在他身边贴身伺候,这分明就是……
“你什么意思?”辛似锦沉声道。
“你先别发火,你听我说。”窈娘抬头看着辛似锦。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还是我想错了?”辛似锦道。
窈娘重新低头,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也没会错意。”
“那修竹怎么办?”辛似锦指着林若兰,道:“你知道的,若兰很喜欢疏影。年前她还同我说,想等修竹科考结束,就让他二人成婚。”辛似锦的口气很不善。修竹和疏影的亲事,是三家早就默认的。而且,他二人也已经认可了对方。现在让疏影去照顾陈玄礼,无异于出尔反尔。
“可我从来都不曾同意过。”窈娘道。
辛似锦眯了眯眼,道:“难道就因为玄礼收了心思,又攀上了武家?你认为他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就变了心思?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也是个见异思迁,捧高踩低的性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窈娘摇头。
“那你是什么意思?修竹的学识,连仁台先生也是认可的。待他高中之后,得了官职,疏影嫁过去就是官家内眷。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辛似锦实在不解。
林若兰也看着窈娘。
“修竹我是见过的。他的人品,我也是清楚的。”窈娘看向林若兰,坦然道:“若他只是个普通书生,我或许会答应这门亲事。可坏就坏在,他太优秀了。”
“难道优秀也是错吗?”辛似锦皱起眉头。
窈娘看了一眼林若兰,继续道:“即便疏影已经毁了卖身契,成了普通平民。但这也不能改变她的出生,改变她母亲是个青楼老鸨的事实。修竹以后是要做官的。他没有深厚的家世背景,从政之路定比普通人更加艰难。他不能有一个这样出生的妻子,这会给他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的。”
辛似锦一愣,随后看向林若兰。林若兰的神情也由之前的惊讶,变成了沉思。
女儿有多出色,窈娘是知道的。只是,她越出色,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就越内疚。她叹了口气,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意。
“如果疏影的身世对修竹来说是麻烦,难道对玄礼来说,就不是吗?”辛似锦问。
窈娘摇了摇头,道:“如果是做妾的话,就没什么了。”
什么?辛似锦重重捶了一下桌案,道:“你说什么?你要让疏影给玄礼做妾?你是疯了吗?退一万步讲,如果你同意疏影做妾,那为何不能给修竹做妾?”
“修竹读的是圣贤书,最在意的就是礼仪尊卑。而且他性子太过温和,若是日后正妻强势,疏影必定会受委屈。但小霸王不一样。”窈娘实话实说,道:“小霸王性子刚硬。不会容许任何一个对他好的人,受半点委屈。我是疏影的亲生母亲,我不会害她的。”
“你都让她做妾了,还不是害她?”辛似锦质问。
窈娘低下头,拿帕子捂住眼睛,肩膀微微颤抖。
林若兰也低着头,默不作声。疏影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又跟随辛似锦多年,无论是学识还是见识,人品还是心性,都是一等一的。这两年,她更是有意撮合疏影同自家弟弟。可窈娘说得不错。为修竹的前程计,疏影的出身的确不适合。
“修竹不行,那就嫁个普通人。我手底下出色的伙计管事多的是,为何一定要给人做妾?”辛似锦还是不同意。
“普通人就不在意了吗?试问,有谁能在同疏影成婚之后,大大方方,毫无芥蒂地承认我这个岳母?就算碍着你的面子,他们嘴上不说,可你能保证,关起门来,他们不会给疏影气受吗?还有疏影日后的公婆,他们会怎样看待自己的儿媳妇?”窈娘带着哭腔,道:“疏影她是我的女儿,这是她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枷锁。我也是没法子,才出此下策。至少,日后小霸王能看在你的面子上,还有现在的照顾之情,善待疏影。”
“不,我不同意。”辛似锦还是坚决反对。
“我同意。”疏影推门而入。
屋内三人皆吃惊地看向门口。疏影是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夫人,若兰姐姐。”疏影进屋之后朝三人一礼,道:“妈妈说得不错,给陈公子做妾,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疏影!”辛似锦皱眉道:“你母亲自幼就教你察言观色,揣度人心。若兰又教你琴棋诗画,把你养的样样精通。这些年,你跟着我走南闯北,也算有点见识。难道我们三人为你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你去给人做妾的?”
“正因为见识越多,才越明白人心。”疏影朝林若兰一礼,道:“即便妈妈今天不说,我也不会嫁给林公子的。林公子这些年有多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他的人生,不能有我这样的污点。”
林若兰心疼地看着她。
疏影微微一笑,道:“既然不能像夫人一样,万事自己做主。那么,做陈公子的妾室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那如果他以后的妻子,是像宗薇那样的姑娘呢?他喜欢宗薇,你是知道的。”辛似锦心头一团乱麻。
“那也无妨。”疏影摇摇头,道:“不过是日子难过些,我躲着点便是了。何苦,看在夫人的面子上,陈公子定不会薄待我的。”
辛似锦还是撑着额头不说话。
“你们就不用替我操心了。”疏影劝道:“厨房已经准备好午饭了,先吃饭吧。”
这是第一次,辛似锦吃着红梅做的饭菜,却味同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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