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这日下午,辛似锦正在四喜茶楼看账,房管家身边的小厮小乙忽然找到她,说李隆基来了梨园。
辛似锦诧异。梨园本就是李隆基的,他来便来了,为何小乙这般紧张?
小乙又道,李隆基来了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谁都不理。
这是出事了?辛似锦想了想,让茜草将柳二娘新做的桃花酥包好,一同带回去。
回到梨园后,茜草将带来的桃花酥重新装盘,又送了一壶茶水进书房。
辛似锦走到李隆基下首坐下,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神色很凝重,甚至隐隐有些愤怒。
“王同皎死了。”李隆基轻声开口。
王同皎?辛似锦将这名字反复想了两遍,才想起他说的是谁。
“那位驸马都尉?什么罪名?”
“谋反。”李隆基道。
谋反?驸马谋反?自家岳父是他亲自抱到马上,扶上帝位的。说他谋反?
辛似锦咬了口桃花酥,道:“所以,真相是什么?”
“他密谋刺杀武三思,却被人出卖。武三思借机反咬一口,说他企图在杀死自己后,带兵逼宫,诛杀皇后。”李隆基道。
所以,他反的是武三思,是皇后,却不是圣人。
“圣人是如何说的?”辛似锦问。
“你以为,武三思会给他机会到伯父面前辩解?负责审问他的那些官员,都是武三思的党羽,他自辩的折子根本递不到伯父案上。”李隆基喝了口茶。
“那他为什么要刺杀静德王?”
“还能为什么,武三思和皇后的事,你没听说吗?”李隆基看着辛似锦。
辛似锦又咬了一口桃花酥。半山茶楼和客栈那边过来的信里,可提到了不少次。
“那些事,是真的吗?圣人知道吗?”辛似锦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皇后和大臣私通,皇帝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理?
“其真相跟传言比起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隆基又喝了一口茶,叹道:“但是伯父他,应该不知道吧。也可能,是他假装不知道。”
辛似锦将手里的半块桃花酥吃尽。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的事情,宫中不可能一点流言都没有。一个皇帝,该有多懦弱,多无能,多窝囊,才会连自己的大臣和皇后私通这样的事都不知道。
“你是在为那位王都尉难受吗?”辛似锦又拿起一块桃花酥递给他,道:“二娘新做的,还热着呢。”
李隆基看了她一眼,伸手接了过去。
“恕我直言,你大可不必替他难受。”辛似锦喝了口茶,道:“就算他不惹上武三思,圣人也不会放过他的。”
“为什么?”李隆基问。
辛似锦看了李隆基一眼,笑道:“又想套我话?”
“你且说说看。”
“简单,因为圣人不喜欢他。这世上从来都不缺忠心且会做事的人,缺的是既会做事,又懂得察言观色的聪明人。据你所言,王都尉当日在东宫之举,虽是力争,实则逼迫。虽然他做对了事,但他用错的方法,扫了圣人的威仪和颜面。”辛似锦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道:“就好像我明知道白家那些人都是在为我着想,但我却依旧不喜欢他们一样。”
“威仪?颜面?”李隆基却放下桃花酥,自嘲道:“如今的李家,还有什么威仪?什么颜面?”
辛似锦沉默。太后毁掉的,除了李家的江山,还有他父亲那一辈皇子们所有的雄心,锐气,以及胆量。而如今的皇后,也正在摧毁他们李家仅剩的一点颜面。
她拿起李隆基放下的那块桃花酥,递到李隆基嘴边,笑看着他,道:“这不是还有你嘛。”
李隆基拨开她的手,转过头道:“我记得在洛阳的时候,你曾拿我比高祖。可高祖当年有秦王府十八学士,有累累的功勋,有无数为他效命的名士良将。而我呢,除了一个王爵和几份闲差之外,我几乎一无所有。而且,武三思和皇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把矛头对准父王和姑姑。到那个时候,我的处境可能会比现在更加艰难。”
辛似锦将桃花酥放入碟中,道:“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是。我曾经不也只有一个小小的聚宝斋?眼下李家确实势弱,但朝野间忠于李家的人,也不是一个都没有。还有,你若硬要比的话,那就拿自己比比当年的太后。难道现在的你,还不如当年的她吗?”
李隆基转过头,探究地看着辛似锦:“你为何如此相信我?”
“因为我见过草原上的梅三郎。”辛似锦面上的笑容不减:“因为有人跟我说过,我虽然眼神不好,但眼光很好。我相信我欣赏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庸碌之辈。”
“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李隆基拿起桃花酥,道:“可我却偏偏愿意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他说完咬了一口桃花酥,嚼了两口,差点噎住。
辛似锦笑着递了杯茶给他,道:“甜吧?二娘为我特制的。知道你心情不好,特意带给你尝尝。”
李隆基连灌了两口茶,还是被甜得直皱眉。
“你别这样瞪我。”辛似锦笑看着他:“是不是不那么难受了?”
李隆基没好气地看了辛似锦两眼,丢下一句:“安乐府上的大买办高福,喜欢平康坊里一个叫虞竹的姑娘。”说完,起身离开。
待他离开后,辛似锦收起笑容,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剩下的半块桃花酥发呆。刘元彰到她这里来,同她说这些事,求的就是一个认同和安慰。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开解他。可是,谁能开解自己呢?
辛似锦思考的时候,就喜欢手里捏着什么。此刻她把碟子里一块桃花酥翻过去,再翻过来,再翻过去……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现。
就眼下的情势看来,她和李隆基的处境和目的其实是一致的。武三思越得势,宗楚客的地位也就越高。那她和白家的仇,就越难报。但是,如果扳倒了武三思和皇后,那宗楚客还能嚣张几时?
辛似锦将自己关在书房,直到天黑。再次打开房门时,蓝草和房管家都紧张地等在外面。辛似锦朝他们轻轻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朝堂之事,离她太远,多思无益。与其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不如做好眼下。
次日午后,辛似锦来到四喜茶楼。平康坊的姑娘,自然要熟悉平康坊的人去找。
“安乐公主如今风头正劲,想要巴结的人估计都能站满朱雀街了。高福手握公主府大部分采办事务,自然也成了各大商户争相拉拢的对象,金银玉器更是如流水般地往他家送。这些人把他的胃口养得很大,普通俗物已经很难入他的眼。”柳二娘想了想道:“若夫人想要走他的门路,楼里还有几样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平康坊里,可有一个叫虞竹的女子?”辛似锦又问。
“虞竹?”柳三娘皱眉。
“有什么特别的吗?”辛似锦笑道:“是很出众?价钱很高?”
柳三娘摇了摇头,道:“恰恰相反。若夫人不提,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平康坊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辛似锦眯了眯眼。
“我这就命人去查。”柳三娘叫来一个侍女,小声吩咐。
小半个时辰后,那侍女就回来了。辛似锦惊讶于四喜茶楼的办事效率,更惊讶于侍女带回来的消息:虞竹是当年谋反的徐将军帐下,一个偏将的女儿。徐将军兵败后,这位偏将也被处死,虞竹则被没入教坊司。
“圣人几次大赦,虞竹都不在其列。”那侍女道:“我们还查到,虞竹和高福,乃是同乡。”
柳三娘挥退那位侍女后,看着辛似锦,道:“连我都不曾注意到,那些想要巴结高福的人也没注意到。夫人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辛似锦垂眸。她和李隆基的关系,虽未曾道明,但根本瞒不住四喜茶楼的众人。
“平康坊里死个人,很容易吧?”辛似锦问。
“夫人,你不会是想?”柳三娘面色一变。
“安乐公主权势熏天,高福又是她面前的红人。这世上除了虞竹,怕是再没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了。”辛似锦感叹道:“而且,从他和虞竹的事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人是个有情有义,有良心的。如果可能,我愿意帮他一把。算是一举两得吧。”
“这很难。”柳三娘皱眉:“虞竹在平康坊里虽然不出名,但还是有很多人认识她。而且她是罪臣之女,就算是死了,也要先上报官府,待官府的人查验过后,才能入葬。这中间经手的人太多,稍有不慎,还会引火上身。”
“若是简单,高福自己就能办到了。”辛似锦道。
“这事需要筹谋,还请夫人多给我些时间。”
“平康坊这里,应该没什么问题。待你将一切计划妥当之后,给高福通个气。长安城这么大,想藏个人很容易。至于官府那边,我会想办法。”辛似锦道。李隆基既然给了她这个消息,就说明他能帮上忙。
“万年县衙的几个长史,也是茶楼的常客。”柳三娘点头:“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容易。”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辛似锦正在茶楼里处理各地送来的消息。侍女敲门禀报说,薛崇简正在绛雪间等她。
辛似锦进屋之后,朝薛崇简一礼,然后笑道:“他还真是大材小用。”
薛崇简做了个请的手势,辛似锦走到他对面坐下。
“我也没想到,这赫赫有名的四喜茶楼,竟然是锦娘你的产业。”薛崇简笑看着辛似锦:“上次见面忘了问,我那处院子,锦娘住得可还方便?”
辛似锦点头:“院子里的梨树有专门的人照料,公子大可放心。”
薛崇简哈哈大笑。
两人闲聊了一阵,薛崇简告诉她,负责查验罪奴尸身的人,他已经安排好了。除此之外,薛崇简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圣人即将迁都。在此之前,会命人重新整顿长安城。
辛似锦皱眉:重整长安城这种事,薛崇简为何要特意告知于她。
薛崇简却并未解释。他又坐了一会,和辛似锦聊了一些他和李隆基小时候的事。
回去之后,辛似锦又把薛崇简的话仔细想了想,四喜茶楼消息灵通,如非必要,他不会刻意提起。
临睡之前,她还是决定让茜草告诉房管家,她想见李隆基。
次日晚上,李隆基如约而至。
辛似锦看他一身骑装,发丝微乱,皱了皱鼻子,道:“你这是去打马球了?”
李隆基挑眉:“不然呢?”
“你整日这么不务正业?”辛似锦道。
李隆基轻笑一声,道:“让你失望了。”
见辛似锦还是皱着鼻子,李隆基左右闻了闻,让茜草准备热水。
待他沐浴更衣完毕,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辛似锦坐在饭桌边,撑着额头,一边打盹,一边等他。朦胧间,鼻尖飘来一阵香味。辛似锦睁开眼,李隆基正站在一步开外,笑看着她。他发丝半干,凌乱地披在肩上,领口处露出的肌肤白里透红。辛似锦收回目光,不自在地咽了一下口水。
李隆基假装没有看到她的反应,神态自若地走到她对面坐下。
茜草带人上来摆饭。照例,将碗筷摆好后,就关上门离开。
“修整长安城,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吗?”辛似锦没忘记这次找他来的正事。如果是想在民间筹钱,直接等到官府公开消息即可,薛崇简根本无需多此一提。
“崇简去找你了?”李隆基问。
辛似锦点头。
“说是修整长安城,其实不过就是补一补各坊的墙壁,通一通水道,整理整理内务罢了。”李隆基道。
“然后呢?”辛似锦又问。
“你去过城南吗?”李隆基忽然道。
城南?辛似锦摇了摇头。
“搭上高福之后,你会有源源不断的货物要运进城,你有地方放吗?”李隆基问。
辛似锦一愣。
“你知道和平坊吗?”李隆基道。
辛似锦想了想,好像连听都没听说过。
“我想让你将它买下。”
咳,咳,辛似锦放下筷子,捂住嘴咳嗽不止。
李隆基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又给她倒了杯水。辛似锦喝完水,顺了好一会,才缓了过来。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李隆基重新坐下。
“这长安城随便一个铺子都得上千贯,你让我买一个坊?你真当我富可敌国啊?”辛似锦怒道。
李隆基笑道:“那里说起来是一个坊,实际上就是一片荒地。虽说地方大,但还真不如你那几个铺子值钱。”
辛似锦喝了口水,继续听他说。
“那里原本就没多少人住。你将那里买下来当仓库,再雇住在那里的人替你看守,岂不便宜?至于剩下的那些荒地,找人好好翻一翻,种些果树苗木之类的,应该也能有不少收成。最重要的是,这次负责重整长安城的,就是崇简。有他在,你可以用最低的价格买下那处。这种好事,可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李隆基道。
辛似锦沉默。主意确实是个好主意,但工程太大,需要的人手也多,她一时间还不能决断。
“怎么了?”李隆基打量她。
“去年四月,我在初掌白家时,下令在各处设立邸店,并扩充聚宝斋商队。后来河北水灾,白氏产业损失惨重。而我又花了那么多钱赈灾,一整年都入不敷出。”辛似锦叹了口气。她虽是名义上的白家家主,但实际上并未完全掌握白家大权。
“我听说宋掌柜有个儿子,考了两次都落榜了。若你将协助官府重整长安城的功劳算到宋家身上,给他们的儿子谋个正经的官职,他们未必不会帮你。这可是经中书门下的正经官,和安乐给的那些斜官可不一样。”李隆基明白她的难处。
提起宋掌柜,辛似锦忽然想起,上个月四喜茶楼还有一大笔钱进账。
“你早就算好了?”辛似锦给李隆基斟了杯酒。
“这么简单的事,若是多给你些时间,你也能想到的。”李隆基笑道:“我不过就是想趁此机会,在你面前卖弄一下。”
辛似锦重重地放下酒壶,不再理他。这个人不正经起来,还真是气人。
待吃完饭后,坊门已经落钥。李隆基无处可去,只能留宿在此。不过园子很大,辛似锦选卧房的时候,特意将正房空了出来。所以,李隆基也没有理由要跟她共处一室。
半夜,辛似锦躺在床上时,忽然想起:若李隆基真的想,自己真的能拦得住吗?思及此处,辛似锦忽而又自嘲一番:有那么多美貌的妻妾在旁,李隆基又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她?
果然,次日一早,两人一起用早饭时,辛似锦分明看到房管家的眼神里满是探究和疑惑。看他那好奇又憋着不敢问的模样,辛似锦偷笑。
虞竹的事真的很棘手。即便有四喜茶楼,薛重简和高福三方合力,也废了大半个月,才安排妥当。
在此期间,洛阳又传来消息,说崔玄暐也受王都尉一事牵连,被贬为均州刺史。
辛似锦感叹:这些人怕是做梦都没想到,当初的一念之差,竟纵虎归山,如今还被反咬一口。
不过被贬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留在朝堂里,只能更遭人恨。
一切尘埃落定后,高福亲自上四喜茶楼道谢。辛似锦并未出面,依旧由宋问山打理一切。高福允诺,只要四喜茶楼的货拿得出手,公主府一定优先选用。高福还说,会给四喜茶楼介绍别的买家。总之,结局皆大欢喜。
忙完了高福的事,辛似锦挑了个好天,特意去了一趟和平坊。当马车在和平坊北门停下时,辛似锦看着面前高低不平,满是坑洼,有些地方还倒了大片的土墙,还有里头大片大片的野草杂树,震惊得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哪里还是那个寸土寸金的长安?说它是边陲之地的荒野乡村怕都有人相信。
辛似锦在坊里有人住的地方走了走,之后又在荒地前站了站,很是头疼。在长安城里买地种树,这种事情若是让从前的她听到,一定会认为那个人是钱多了烧得慌。
四月初五这日,朝廷终于颁发明文:在太后下葬之后,修整长安城。
果然,在辛似锦提出要买下整个和平坊时,四喜茶楼的众人,尽皆皱起了眉头。
但是当听到以四喜茶楼宋氏的名义出钱,并将朝廷的奖赏归到宋问山儿子的头上时,众人的脸色又变了。
“诸位因祖父之恩,白氏之仇,为我白家尽心竭力,阿锦理应有所回报。”辛似锦起身行礼。
最后宋问山拿出三万贯助捐给官府,修整长安城。之后又以十五万贯的价格,买下了整个和平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