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忽然下起了大雪。待次日早上,陈玄礼离开时,大雪已经能没过脚踝。
两日后,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又等了一日,辛似锦决定启程回蒲州。
在这三天里,她一次梨园的门都没有出过。关于宗府那件事的后续,她也一次都没问过。但她心里清楚,聚宝斋锦夫人的名头,算是彻底在长安传开了。
天很冷。即使是大中午,太阳最暖的时候,路上的冰都没有要融化的意思。就连离长安城只有三十里路的驿站里,都没什么行人落脚。
驿站的伙计送来两壶热水。茜草拿了些胡饼给他,让他放在灶上热好了送过来。
“怎么一个客人都没有?”蓝草纳闷。
“这么冷的天,人多才怪呢。”谷雨搓了搓手道。
蓝草点头。
傍晚,梨园的门被敲得震天响。
“房管家!疏影!”
房管家听到声音,赶来开门。
“谷雨,你怎么又回来了?”疏影站在廊下,惊讶道。
永嘉坊南门落钥的前一刻,一辆马车急速驶入。
不过短短四五天的时间,辛似锦就第二次昏迷不醒,被人用被子裹着抱进梨园。只不过这一次,抱她的人从陈玄礼变成了卓杨。而李隆基和肖太医,也从她等的人变成了等她的人。
辛似锦的卧房被烤得暖烘烘的,穿着单衣都会觉得热。
“快,快把人放到塌上。”肖太医吩咐。
卓杨小心将辛似锦放到塌上,然后打开被子,小心拿开裹在她脸上的丝绢。
疏影倒吸一口凉气,手中水盆落地。
只见辛似锦的右脸大片青紫,其上还有条一寸多长的狰狞伤口。伤口上,血迹早已凝结。
肖太医看到之后,皱着眉直摇头。
再往下,一直被卓杨护在怀里的两条腿,也没了知觉。若不是胸口还微微起伏着,她身上几乎找不出一丝活人气。
“肖太医,疏影还有柳嬷嬷留下。”李隆基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到外间。
随辛似锦返回蒲州的所有人,已经跪在那里。
李隆基从他们面前一一走过。丫头茜草和蓝草,小厮谷雨,车夫老杨,护卫丁林和沈海,还有卓杨和他的随从小满。
“说吧。”李隆基背过身道。
“午时末,我们在城东三十里的驿馆休息。茜草跟驿馆的伙计要了两壶热水,又拿了随身带的胡饼交给伙计,让他去厨房帮我们热一下。喝完水不久,我们就晕过去了。再醒来时,就发现阿锦被人划伤了脸,扔在雪地里。我在把她抱到马车上之后,才发现她的双腿也被人打断了。”卓杨站在一旁,将自己知道的全部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是谁第一个醒来的?”李隆基转过身。
众人思索一番后,纷纷看向小满。
小满抬起头,结结巴巴道:“是,是我。”
李隆基上前两步,走到小满面前。他打量了小满一番,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满吃痛地缩了缩脖子。
“他们都是被人迷晕的,为什么你是被打晕的?”李隆基道。
卓杨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小满。
“我,我……”小满被他看得有些心慌。
李隆基转过身,走到众人对面坐下,道:“如果你不说实话的话,你们都会死。”
小满脸色一变。
“你主子知道我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权力。”李隆基又道。王毛仲直接上前,亮出佩刀。
小满吓得磕了两个响头,急道:“我,我因为尿急,到了驿站之后就去了茅厕。回来的时候恰好碰到他们。”
“碰到谁?”
“我不知道是谁。他们一共四个人,其中三个穿着驿站伙计的粗布衣裳,还有一个锦衣少年郎。哦,对了,就是他吩咐人打断了夫人的腿,又将夫人扔到门外的雪地里的。还,还有,夫人的脸也是那个少年郎划的。他划了夫人的脸,还故意踹了夫人一脚,让伤口朝下。”
“那你呢?”
小满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我怕他们发现我会杀我灭口,就自己撞晕了。”
“小满你!”卓杨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你看清那少年郎的样子了吗?”李隆基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小满爬起来跪好,颤着身子道:“我,我离得远,只敢悄悄看了两眼。他拿刀的时候,嘴里还说什么‘父亲’,‘大哥’什么的。”
卓杨和李隆基对视一眼:宗明戍?
“还有呢?”李隆基又问。
小满摇了摇头,忽然道:“他,他长得很像那位顾姑娘。”
“顾姑娘?”卓杨皱眉:“宗薇?”
“别让他死得太容易。”李隆基下令。
小满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隆基,随后赶紧磕头,直呼“饶命”。
王毛仲上前,一个手刀劈晕小满,然后将人拖了出去。
卓杨看着小满,面露不忍。
“贪生怕死,是为不忠。故意将自己撞晕,延误时机,更是罪不可恕。能给他留个全尸已经是留了情面了。”李隆基说完之后看着茜草等人:“你们最好祈祷她能醒过来,不然的话……”他丢下这句话就去了里面卧房。
卓杨看着面如土色的茜草等人,叹了口气道:“都先下去休息吧。”
卧房里,疏影正拿着帕子替辛似锦敷脸。肖太医将辛似锦的腿重新接好包扎完之后,起身擦了擦汗,朝李隆基一礼,道:“像是刑房的手法,十分老道。而且这位姑娘在雪地里至少躺了近一个时辰,就眼下的情况看,就算能治好,也很难恢复如前。至于这脸……”
疏影拿开帕子,肖太医仔细查看了一下伤口,摇摇头,道:“冻伤能治,但这刀伤太深,就算痊愈,也肯定会留疤的。”
李隆基早就有了准备。他微微抬头,闭上眼睛,问:“那她多久能醒?”
肖太医皱着眉头,斟酌道:“这位姑娘先天体弱,且气血不足。这次又在雪地里冻了许久,什么时候能醒怕还不好说。”
李隆基挥了挥手。肖太医朝他一礼,转身继续替辛似锦处理脸上的伤。
卓杨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拿拳头用力砸向墙壁,颤声道:“当时驿馆里空无一人,我应该更警觉的。”
“以有心算无意,防不胜防。”李隆基道:“当务之急,是查清楚宗明戍是如何得知你们行踪的。方才堂上的那些人,还有梨园的所有人,都要逐一排查。”
卓杨抹去眼泪,道:“这种事就交给你了。”
眼下辛似锦生死不明,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别的事情。
“麻烦你让人找个借口把陈玄礼拖住,阿锦应该不想让他知道。”
由于事发之后,卓杨立刻遣了谷雨和侍卫丁林飞奔回来报信,肖太医已经提前备了一份药方。待他刚将辛似锦脸上的伤口清理完重新上过药后,厨房已经将熬好的汤药端了过来。
疏影接过汤碗,刚喂了一口,又哭了起来。一勺药下去,辛似锦竟吐了大半。见此,肖太医只能用细竹片强行撬开辛似锦的嘴。疏影一边喂,一边哭。见她双手一直在抖,卓杨只能接过她手中的勺子和汤碗,继续小心喂药。
屋子里熏得暖烘烘的。肖太医心知李隆基很紧张辛似锦,处理好所有伤口后,他也不敢提离开,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说话。柳嬷嬷将屋子里的杂事处理干净后,点上熏香,退了出去。
几人在屋里守了一夜,中间厨房的人又送了一碗参汤过来。然而到天明的时候,辛似锦任然没有清醒的迹象。
上午卓杨去了一趟四喜茶楼。魏宗年还在从岭南回来的路上,胡家人还在蒲州等消息。长安城里能主事的,只剩下四喜茶楼。
宋问山听说辛似锦出事之后,立刻让人去仓库将四喜茶楼珍藏的好药全部找出来。又派人去了白家在东市的长春药行,将所有可能用得上的药材,全部搜罗起来,送到梨园。连下两道命令之后,他立刻启程去往蒲州,协同胡家人,替辛似锦处理年节的杂事。
肖太医看到卓杨从四喜茶楼带来的两箱药后,眼前一亮。这其中有好些珍品,就连宫里都找不到更好的。再看到长春药行送来的四大箱品质上佳的各色药材后,肖太医不由得往辛似锦的卧房多看了两眼。他在郡王府多年,像这样的手笔和速度,不是郡王府能办得到的。
尽管卓杨将所有的好药全部搬到梨园,尽管疏影和其他众人日夜守护,辛似锦还是在四天后,才睁开眼睛。在此期间,柳二娘已经派人打听到,宗明戍在下大雪的那几天,借口赏雪,去宗芙家小住。在辛似锦出事的前一日,他曾带着三个侍卫以打猎为名,自春明门出了城。并且在辛似锦出事的当日下午,才从城外回来。
李隆基的人也去驿馆查过,驿馆的人说,确实有一个锦衣公子,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还要挟他们说,要想活命,就离开几日。他的人还从驿馆里找到了,宗明戍他们来不及收走的药。肖太医说,那是专门用来药马的迷药,药性极猛。如果不是发现得及时的话,辛似锦应该已经被冻死了。
另外,除了疏影回忆起,辛似锦在宴会那日曾跟宗薇提起过要往东边走一趟外。而梨园的其他人都没接触过外人。
辛似锦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让人如此惦记。在双腿被人敲断的那一瞬间,她曾有过短暂的清醒。迷药的量很重,她竟也没觉得有多疼。就连宗明戍用刀子划伤她的脸时,都没什么感觉。
“你醒了?”卓杨红着眼眶,颤声道。整整四天五夜,他几乎没怎么合眼。
辛似锦动了动双腿,好像没什么感觉。
卓杨见她这番动作,悄悄偏过头,拿手擦了擦眼角,然后又转过脸看着辛似锦,微笑着说:“你可觉得哪里不适?肖太医说,虽然伤得很重,但只要好好调养,应无大碍。”
辛似锦摇了摇头,淡淡道:“宗明戍对我还是很客气的,他虽然想要我的命,但至少没让我疼。”
“你知道是他?”卓杨惊讶。
“腿断的时候醒过一会。”
卓杨痛悔不已。那么重的迷药,得有多疼,才能被活活疼醒。
“闭门谢客,其他的你安排。”辛似锦说完之后,又闭上了眼睛。
卓杨轻轻握住辛似锦的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花。无论她平日里有多么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无论她多么坚强,遇上这样的事,终归还是会难以面对。他知道辛似锦没睡,轻声道:“你放心,一切有我和殿下在。”
辛似锦醒了,整个梨园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茜草她们几个更是喜极而泣,悬在头上好几日的屠刀,终归还是没有要了她们的命。
李隆基得到消息赶来时,辛似锦正好喝完汤药睡下。辛似锦的塌上挂上了纱幔,应该是醒来以后特意吩咐的。他站在塌前,隔着纱幔看了一会辛似锦,转身离开。
肖太医每隔一天都会来诊一次脉,顺便换药。药行也特地派了坐堂的大夫常住梨园,以备不时之需。
由于辛似锦卧床的原因,梨园的这个年过得格外平淡。
年后正是各家宴请亲朋好友的时候,像李隆基这样的富贵闲人,酒宴更是一场接着一场。
上元节三天无宵禁。辛似锦让卓杨给园子里的众人放了假,又额外发了赏钱,让他们各自玩耍去。
十六这日下午忽然有人敲门。谷雨敲好经过院子,上前开门。
宗明成看到谷雨后,心中一喜,看来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能否麻烦你替我通传一声?”宗明成朝谷雨一礼。
谷雨一看到宗明成,就想起被王毛仲拖出去的小满,还有辛似锦昏迷的那几天,自己这群人生死不知的日子。他有些僵硬的朝宗明成一礼,说了句“等着吧”,就关上院门。
卓杨听到宗明成登门,眉头一皱。辛似锦沉默一会,道:“不见。”
谷雨答应着出门。卓杨担心宗明成不会轻易罢休,干脆拦下谷雨,亲自去了门口。
宗明成朝卓杨一礼,道:“我听说她病了,想过来看看。”
“公子听谁说的?”辛似锦住在梨园的事,没有多少人知道。
“我在邹府的宴会上见到了方玉华,是他告诉我的。”宗明成道。
卓杨后退一步,朝宗明成一礼,道:“她不想见公子,公子请回吧。”
宗明成沉默一会,从流云手里拿过几个锦盒递上前,道:“这是我带来的几样补气养身的药材,烦请收下。”
卓杨看了一眼,道:“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至于礼物,我聚宝斋还不缺这点东西。”
卓杨说完之后就关上了院门。
宗明成在门口又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开。正月的风很冷,宗明成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一边走一边思索。出了那样的事,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待见自己,可以理解。然而,辛似锦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以她平日的处事风格,就算不愿意见自己,也不该连礼物都拦在门外。
年二十一上午,又传来几声急促的拍门声。
陈玄礼抓住开门的小乙,急道:“她在哪里?”
小乙指了指后院,道:“夫人就在屋里。”
陈玄礼跑到辛似锦的院子。谷雨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后上前拦住,高声道:“陈公子,你怎么突然来了?”
“她呢?她是不是病了?为什么没人告诉我?”陈玄礼一把推开谷雨,径直往屋里去。
谷雨看了看跟在陈玄礼身后的宗明成,忽然明白过来。他上前一步,拦住宗明成。
陈玄礼进屋之后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刚准备往辛似锦的卧房去,卓杨忽然从里面出来。
陈玄礼推了卓杨一把,卓杨往旁边一让,伸手拦住他。陈玄礼恼怒地看着卓杨:“她到底怎么了?你们为什么瞒着我?”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卓杨诧异地看着他。
“她是不是从年前就病了?所以殿下一直让人拖住我,不让我回这里,是不是?”陈玄礼揪着卓杨的衣领质问道。屋子里很热,陈玄礼进来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就已经满头大汗。
“让他进来吧。”屋里的辛似锦哑声道。
陈玄礼松开卓杨,越过他进了卧房。
谷雨也让开身子。没想到刚进屋,又被卓杨拦住。
“你不能进。”
宗明成眉头一皱,站到旁边不说话。
卧房比外间还热,陈玄礼眉头一皱,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问完就上前去掀床幔。疏影伸手制止。
“都多大的人了,男女有别不知道吗?”辛似锦叹了口气,道。
“什么男女有别,你当初跟我同床共枕的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有别呢?”陈玄礼没好气,道:“还有,你的嗓子又怎么了?”
“病得有些重,哑了嗓子,不能见风。”辛似锦对陈玄礼总是格外有耐心:“年节前后,皇宫守卫尤其重要。不让他们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当不好值。”
“那你现在好点没?”陈玄礼闷闷道。
“已经好很多了。不过病去如抽丝,总还需要些日子才能痊愈。”辛似锦问:“是谁告诉你病了?”
听她问起,陈玄礼一愣,不知该不该说。
“是宗公子?”除了宗明成,好像也没有其他人了。
“是啊。”见她道破,陈玄礼也不再隐瞒。“他很担心你。”
辛似锦忽然想起陈玄礼进屋后,卓杨还说了句“你不能进。”看来,宗明成还是来了。
辛似锦叹了口气,道:“你先出去。”
陈玄礼明白辛似锦的意思,他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疏影小心将辛似锦扶起,蒙上面纱,又拿了条厚实的羊毛毯给她裹好,再放下床幔。将一切收拾妥当后,才转身出门去请宗明成。
宗明成看到她这副模样,微微愣神。
“坐。”
宗明成坐到离塌不远的凳子上。
“屋里有些热,委屈公子了。”隔着床幔,辛似锦看不太清宗明成的神情。
“我……”宗明成张了张口,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是公子的错,公子不必自责。”直到现在,辛似锦依然不想伤害宗明成。但有些话,还是要说开了才好。
辛似锦顿了一下,继续道:“公子对我一直以诚相待,而我却问心有愧。”
“此话何意?”宗明成问。
“公子如此聪慧,怎么会没有察觉出,我一直在利用你?”辛似锦道。
“夫人何出此言?”宗明成道:“在金城的时候,就算不是为了夫人,九郎也会出头的。”
辛似锦摇了摇头:“其实你家来人接宗薇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你们的身份了。四月初八,宁州城北的巷子里,是我安排的。”
宗明成呼吸一滞。怪不得,之后她对自己的态度就变了。原来,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是我买通了城里的闲人,又误导了玄礼,嫁祸给王南生。我说过,我是个商人。在我眼里,永远是利大于情。”辛似锦平静道:“公子出身高贵,这样的事应该遇到不少吧?”
“夫人不必这样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你不是这样的人。”宗明成道。
“公子与我相处不过两个多月,我是什么样的人,公子当真了解吗?”辛似锦笑道。
“你若有所图谋,为何之后从未主动联系过我和九郎?你若当真功利,为何除了给你下请帖的这两次,都被你拒绝了?”宗明成问。
辛似锦沉默。
“在凉州时,你曾说,称我‘公子’,是因为你觉得只有我才配得上那句‘公子世无双’。当时得了你这样的称赞,我满心欢喜。可现在扪心自问,我与殿下相比,还是逊色许多的。”宗明成站起身,朝辛似锦深深一礼,道:“年前出了那样的事,我自知已无颜再来见你。今日前来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真心诚意地同夫人道声歉。”
辛似锦叹了口气,道:“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以后即将发生什么,公子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初见时,那个清逸出尘的翩翩公子。但你我身份有别,以后若无必要,还是不见了吧。郭红玉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可惜,你们有缘无分。若以后再遇到适合的,还请你莫要辜负。”
“我知道了。”宗明成深吸一口气,道:“夫人多保重。”
陈玄礼送宗明成出门。卓杨拿起手帕,一边替辛似锦擦泪,一边安慰道:“长痛不如短痛。如今这般,总好过告诉他真相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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