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梁嬷嬷的头七,已经是腊月中。各地的消息,账册,如同前几日的雪花一样,堆满了明静堂的书房。
面对着满屋子的账册,辛似锦才回过些神来。自己似乎许久都没有理过生意上的事情了。幸好,魏宗年等人还算得力,生意上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这日,辛似锦刚稳下心神,看了两眼账册,就觉得头晕眼酸。
“想是你最近哭得多了,哭伤了眼睛,不如过两日再看。”卓杨安慰。
正说着话,外边忽然有人来报,说何公子夫妇来了。
辛似锦一愣:哪个何公子?
谷雨小声提醒:何文远。
辛似锦揉了揉脑袋,迷茫地看着卓杨。她只记得何文远好似跟她提过要成亲,但他是何时成的亲,女方是谁,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对此,卓杨倒是知道些。他小心把辛似锦抱到明静堂正堂,一边等人,一边说起何文远的事。
原来这两年,何锦记渐入佳境。谢管事也看出何文远乃是个有担当,能成事的人,就做主将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他。夫妻二人去年春天成的婚,今年四月刚得了一个女儿。
何文远进门之后,看到辛似锦红肿的双眼和脸上的伤疤,惊得连行礼都忘了。谢氏自进门之后就一直低着头,辛似锦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这大冷天的,路又这么远,怎么还特意过来了?”辛似锦招呼道。
何文远朝辛似锦一礼:“年前的最后一批料子要运往长安。我也就随商队一道,过来看看夫人。”他侧过身,将谢锦绣往前扶了一步,道:“这是谢管事的女儿锦绣。原本去年就该带她来拜见夫人的,只是她那时月份已大,不能远行,这才耽搁到现在。”
谢锦绣上前行礼。辛似锦悄悄打量:鹅蛋脸,约摸十七八岁的模样,样貌并不十分出众,但唇红齿白,也算端方。
“起来吧。”
茜草递来一个锦盒,盒子里是一套四支的金垒丝蝴蝶簪。辛似锦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茜草上前,双手将锦盒递给谢锦绣。
谢锦绣收下礼物,起身道谢,退到何文远身后,眉头微皱。这锦夫人也太傲慢了些。自己行了大礼,她竟然连身都不起,还做出一副正室夫人看妾室的模样,分明是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意思。
当初何文华将何文远送给辛似锦的事,姑苏城满城皆知。何文远名义上是何锦记的当家,可谁人不知,何锦记是辛似锦一手创立的。若没有她,何文远如今怕还被关在何府那处破落的院子里,生死不知。
也正因如此,去年春天,何文远虽然以正妻之礼将谢氏迎进门,但他却坚持要带谢氏来见过辛似锦,求得辛似锦同意之后,才肯正式向官府递交婚书,将她的名字写进族谱。也就是说,如果辛似锦不点头,谢氏就算再风光,也只能是何文远名义上的妻,实际上的妾。
谢锦绣记得临出门前,父亲的嘱咐。只要哄好了锦夫人,以后何锦记的“锦”,就不是锦夫人的“锦”,而是她谢锦绣的“锦”了。
不过,辛似锦并不知道谢锦绣的心思,只招呼他二人坐下。
“大过年的,怎么好同你们刚出世的孩子分开。有什么事差人传个话就好,何苦特意过来一趟。”
“嫣儿有她外祖母,还有丫头婆子照应着,不妨事的。”何文远道。
“既如此,你们就安心留在我这里过年吧。”辛似锦笑道:“让管家替你们安排个独院,你们且先歇着,如何?”
何文远答应着离去,辛似锦则坐在堂上,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辛似锦琢磨:“长女不满周岁,就急急忙忙来我这里,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卓杨一愣:“莫不是?”莫不是想来讨权的?
“立刻命人把这两年姑苏来的所有书信账目整理出来。”辛似锦吩咐。
辛似锦这两年要么病着,要么四处奔波。除非十分急迫之事,剩下的都由各大管事代为处理。但无论是谁处置的,所有的账目书信,最后都会送到白府存档。
专门管理书房的两个小厮动作很麻利,不一会的功夫就把辛似锦要的账目全都找来。
辛似锦将纪时中的书信略扫了一遍,把何文远这两年的事了解了个大概。
原来,不过三年的功夫,何文远就将何文华给逼得走投无路,把何家剩下的所有产业全都收归名下。如今的何锦记,在聚宝斋的帮助下,已经隐隐又有了同朱记一较高下之势。
哦,不对。在辛似锦花了十五万贯保住徐云飞后,聚宝斋也更名为隆祥商行。如此,隆昌柜坊,隆兴邸店,隆祥商行,就正式成为一家了。
卓杨将何锦记这几年的总账对了一下,道:“不过三年,竟翻了一翻。”
辛似锦点头,心中明白过来。当初的何锦记,谢家占三成,聚宝斋占七成,而何文远只是个名义上的大掌柜。现如今,何文远同谢锦绣成婚,何锦记也不再是当初的何锦记。有些约定,自然也是要变上一变的。
“我记得,你当初选中他,是因为你觉得他和你是同一种人。那照你看来,眼下该如何应对?”辛似锦问。
“如今何锦记的所有料子,都是供咱们的。何文远跟谢管事都不是蠢人,这个时候想脱离我们自立,就是自掘坟墓。他们这次过来,不过是想要点甜头罢了。”卓杨道:“然而这甜头,也不是他们想要,咱们就必得给的。”
辛似锦将书信拢到一边,道:“我近日斋戒,你和魏叔替我见客吧。”
见过何文远之后,辛似锦愈发自责:自己真的许久都没有关心生意上的事了。
是以这几日,辛似锦干脆就住在了书房。卓杨见她终于打起精神,不再整日以泪洗面,也安心不少。他吩咐人仔细在书房伺候着,自己则同魏宗年还有霍管家一起,打理年节事宜。
“夫人,”茜草进来道:“何公子在廊下等着,说是想见夫人一面。”
看来,躲是躲不过去的。辛似锦想了想,还是让茜草将自己扶到正堂。
“我这两年手上事情多忙得很,也没顾得上你那边。”寒暄了几句,辛似锦道:“不过,你倒是把何锦记打理得不错。”
“还是多亏了夫人。我们不愁成本,也不愁售卖,只用心做好料子就行。”何文远道。
“那也是你的货拿得出手,否则,就算是我,也没法替你通融。”辛似锦将手炉放到膝盖上,捧起茶盏,道:“你兄长近日可好?”
“有李管事在,总不会少了他一口吃食。”何文远道。
“那你呢,你岳丈待你如何?”辛似锦问。
听她提起谢管事,何文远起身作揖,道:“锦绣的名字没上族谱,她的父亲不是我的岳丈。”
辛似锦抬起头,眯着眼看他。这是什么意思?
“前年秋天,谢伯父就有意将锦绣许配与我。何家的许多老人,也盼着我能有个后。所以前年腊月,我特意从姑苏过来,就是想同夫人商议此事。但夫人一直病着,我也不好多提。去年春天,在订亲前,我曾同谢伯父约法三章:我可以将锦绣以正妻之礼娶进门。但必须在面见夫人,得到夫人允准之后,才能将她的名字写进族谱。如若不然,锦绣就只能是妾。”
辛似锦恍然大悟,道:“我说你那位谢氏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何文远不自在道:“她是家中幼女,难免娇养些。”
“你很喜欢她?”辛似锦看着何文远。
何文远一愣。
“那就把她的名字写进族谱吧。既然喜欢,就不要慢待。”辛似锦道。
“这……”何文远迟疑。
“你不愿意?”辛似锦问。
“还请夫人帮一帮我。”何文远躬身行礼。
辛似锦深吸了口气,道:“你这副做派,倒是让我有些好奇。”
“夫人容禀。”何文远直起身道:“姑苏是个小地方,大多数人祖祖辈辈都靠养蚕纺纱为生。方圆百里之内,谁家入行多久,技艺如何,都是有口碑的。前些年,有李管事和朱家打压着,谢管事才一时落魄。如今,有了夫人的支持,他将从前的许多旧人,都重新笼络进了何锦记。我虽是何锦记的大当家,可最关键最精湛的技艺,仍旧掌握在谢管事的人手里。这也是我不得不娶谢锦绣,不得不带着她来见夫人的原因。”
原来如此。
“那你想我如何?”辛似锦问。
“何锦记说到底还是夫人的。我何文远这条命,也是夫人的。只要夫人不允,谢管事就算本事再大也无可奈何。”何文远再次躬身行礼,道:“我想请夫人再多给我几年时间,让我能将他的手艺全部学到手。”
“当初,我虽给了你两个管事。但如今的何锦记,已为你马首是瞻,你完全可以同谢管事联手架空我。那样的话,何锦记便是你们的了。”辛似锦道。
“我绝不让自己步大哥的后尘,过那种受人辖制的日子。”何文远摇摇头,坚定道。
“可你如今不也正受我辖制吗?在你看来,受我辖制,和受谢管事辖制,有何不同吗?”辛似锦问。
“当然不同。”何文远抬眼看着辛似锦:“没有夫人,就没有如今的我。我的一切,本就都是夫人的。”
辛似锦沉默片刻,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容我思量一二。”
晚上,辛似锦同卓杨说起何文远的事。
“他比你想得还有城府。”辛似锦叹道。
“但他也是个聪明人。”卓杨一边拿膏药替辛似锦揉脸,一边琢磨道:“夫人不妨就帮他一把?左右咱们也不损失什么。”
去年在雪地里躺得久了,冻伤了脸。今年刚入冬,右半边脸就又红又肿,加上那条刀疤,看着甚是狰狞丑陋。纵然有刘元彰送来的宫廷秘药,也不能遮盖多少。
抹完了脸,卓杨又将辛似锦的双腿放到自己膝上,拿了药酒,在掌心捂暖,然后轻轻替她揉着。
“近日天气晴朗,为何你的腿依旧如此?”卓杨心疼道。
“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辛似锦倒像是全部在意。
“若实在难受得紧,就喝些酒吧。”卓杨劝。
“那依你看,以我的酒量,得喝多少,才能镇得住?”辛似锦笑看着卓杨。
卓杨眉头一皱。
次日上午,霍管家将这几日整理好的年礼礼单拿给辛似锦。辛似锦看着礼单,奇怪道:“怎么这么多?都一一回礼了吗?”
“好些都是这两年才刚结交的。”霍管家回道:“这上面有几家今年是第一送礼过来,咱们也没提前准备回礼,只能等年后补上。还有几家的礼备得格外厚重,倒显得咱们送过去的薄了。”
辛似锦合上礼单递给霍管家,道:“这些事就劳烦管家了。”
正说着话,门房忽然来报,说漕运张家的当家来了。辛似锦一愣:张当家的亲自来了?
门房点头。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辛似锦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素服,立刻让霍管家去请魏宗年。没想到魏宗年竟一早就带着各色礼物出门,替她送礼去了。卓杨也去了白家祖坟,替梁嬷嬷做二七。无奈间,辛似锦只得让霍管家跟何文远先去畅和厅,自己回房梳妆。
“我这身子一到冬日就不济事,让张当家久等了。”辛似锦由茜草扶着,走进畅和厅。
张宏起身往门口一看,辛似锦披着一件白狐狸毛领的大红氅子,里面是茜色的衣裳,鬓边簪着一朵红珊瑚嵌成的芙蓉花,脸上妆容精致。
“县君客气。”两人互相行过礼后,分宾主重新坐下。
辛似锦一愣,她都快忘记自己身上还有县君的爵位了。
“都快小年了,张当家怎么还在外飘着?”辛似锦招呼人喝茶。
“去年在长安买了新宅,今年秋天刚刚修葺完。原本就打算去长安过年,只洛阳那边杂事繁多,一拖再拖,竟拖到了现在。这不,路过蒲州,特地过来拜会县君。”张宏道。
“劳张当家挂心。”辛似锦笑道。原来只是顺路。
“听说,县君前不久买下了聚宝斋?”又寒暄了几句,张宏说起正事。
辛似锦眯了眯眼,心中云开雾散。对她来说,聚宝斋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而已。可对于同聚宝斋有合作的人来说,却是翻天覆地。
“是。我白家同聚宝斋一直都有合作。几个月前,听说聚宝斋的锦夫人着急筹钱,我便费了些周折,将聚宝斋给买了下来。”
“县君好灵通的消息,好快的动作。”张宏叹道:“我也是聚宝斋更名之后,才知道换了东家。”
辛似锦轻笑,陪着他喝茶。
“县君大约也知道一点,我张家同聚宝斋,一直都有合作。这两年白家的货,大多都是聚宝斋同我张家一同替白家运的。”张宏又道。
辛似锦点头:“略知一二。”
“县君的隆祥商行,以后也少不了要走水路。不知县君以为,我张家如何?”张宏开门见山。
聚宝斋同张家合作过几年,对其实力和风格也算了解。因此辛似锦同张宏谈起生意来,倒也心中有底。
正是年节下的,两人也没多弯弯绕绕,只暂定了一年的合约。至于具体细节,约定年后再议。
张宏还要赶路,也没在白府多留,谈完正事,留下礼物,便离开了。
不过他的到来,倒是给辛似锦提了个醒。聚宝斋毕竟已经改名成隆祥商行,若是完全不变,确实是个麻烦。还有许多从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也当修正完善。
想到这里,辛似锦又提起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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