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忽然传来衣袂破空之声。一直站在山门后阴影处的那个黑袍魁梧武僧如黑云般飞掠至跟前,挡在那武僧身前。罩帽下传来低沉的喝止:"观空,不许妄动!"说罢,揭开罩帽,转身向崔翊晨深施一礼,"徒弟无状,贫僧在此向崔御史赔罪。"
忽然,马车侧帘被掀起一角,王心楠探出半张玉颜,目光在那黑袍僧人身上停留片刻,又迅速放下帘子。崔翊晨正自踌躇出了这意外,自己是按原定计划同谢品言一起进去见骆宾王,还是为保王心楠的安全呆在外间禅房,让谢品言独自进去?此时,车内传来一声轻唤:"翊晨……"那声音软糯如江南烟雨,"你近前来,我有话同你说。"
崔翊晨眉头微蹙——这般紧要关头,难道她真被吓着了?哎,是要问问她,若真被吓到就只能留下陪她了。想着便俯身掀帘,霎时被车厢内的暖香包围。昏黄的光晕里,王心楠雪肤莹润似玉,眉目如画,樱唇娇艳欲滴。崔翊晨虽在她醉酒时抱过她,但那时少女紧闭双眼,现在这样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一尺,他不由觉得口干舌燥,不敢再近身。王心楠见他探身进来,脸却始终在门口,微微皱眉,轻轻说:“你再上前一点。”崔翊晨此时心跳加快,根本不敢再直视她,身体僵直不敢前探。王心楠撅起小嘴,只能主动向前倾身,把嘴凑到了崔翊晨耳边,她身上那股特有的香气混杂着温热的鼻息刹时拂过他耳际。崔翊晨只觉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那位黑袍师父是……"她樱唇几乎贴上他耳垂,声音压得极低。
"当真?"崔翊晨一听猛然抬头,王心楠琥珀色美眸和他对个正着,少女也意识到太过近身,双颊瞬时绯红,退开一尺,“嗯”了一声,微微颌首。
帘外传来脚步声,谢品言也已至车侧。崔翊晨伸出了身子,见好友眼中满是探询,便微笑示意无碍,然后整了整衣冠,向黑袍僧人抱拳道:"内子无恙,高足既是无心之过,大师不必挂怀。"
黑袍僧人如释重负,合十道:"贫僧这就引路。"话音未落,王心楠已戴好帷帽海棠扶着下车,向众僧盈盈一福礼。白须老僧侧身对王心楠道:"夫人请。"
众人进入山门内,黑袍僧人侧身对花白须褐袍老僧道:"师叔且引御史夫人往无尘居上房歇息。"老僧躬身应诺,轻捻念珠碰撞出清脆声响,手势示意王心楠主仆随他走。
崔翊晨见他们行去的方向古柏森然,忽上前一步问道:"敢问大师,此去无尘居路途远么?"
"回崔御史,"老僧指向右手幽深回廊,"去无尘居需过三重回廊。无尘居陈设精雅,庭前花木扶疏,最宜女眷小憩。"
"那我亲自送她过去。"崔翊晨说着,转头拽住谢品言衣袖,"你也陪我同去。"
谢品言摇头苦笑:"你送娘子怎还要拉上我作陪……"
“师父请带路。”崔翊晨打断话头,做了一个手势请褐袍老僧先行,然后一手直接架着好友的胳膊,非让他同去。谢品言翻着白眼只能跟着走。
曲折回廊间灯笼昏黄,穿过第三道缠满紫藤的月门,眼前豁然开朗——无尘居前,几株老梅斜倚粉墙,一排翠竹夜风中微微轻摇。推门而入,屋内陈设果然考究,湘妃竹榻、越窑茶具陈列有致,博古架上的鎏金香炉吐着袅袅青烟。
褐袍老僧把人送入便双手合十退出,廊下小沙弥在外侍立。崔翊晨目光扫过雕花窗棂——这般华贵禅房,必是寺庙专为招待达官贵人所设。"海棠,你们若遇变故可去……"他本想说去回字僧房找他,但一想到回字僧房的位置海棠根本不知,哪怕她知道,离此处也太远,真出事她们如何寻得着他?便转头对王心楠道:“这里看着还不错,你们且先歇息一会儿,我和品言去去就来。”
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只是我们要去的屋舍离此处甚远,方才我又打了那个僧人,也不知会不会被他们记恨,你若是害怕,”他说着抬头看着王心楠的眼睛:“我可以留下陪你。”
王心楠耳尖倏地染上胭脂色,她低头轻声说:"不妨事,崔公子谢公子只管放心去办事,我们在此候着便是。”话音未落,海棠已掩袖轻笑,谢品言更是倚门挑眉,一脸见贯不贯的了然神态。
崔翊晨微微颔首,朝谢品言示意可以走了。褐袍老僧和小沙弥在门口合十道别,道:“两位施主勿牵挂,御史夫人在此休息,我等必会看护妥当。”
崔谢二人转过一道回廊,无尘居的灯火光晕渐渐远去,谢品言忽然轻笑,“崔翊晨啊崔翊晨,你是不是很过分。你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我管不着,你怎么每次和你的小娘子秀恩爱,非拉着我这个外人围观?你是存心让我尴尬,还是想让我对你们羡慕嫉妒啊。”月光映照下,他嘴角噙着促狭的笑意。
崔翊晨也轻笑一声,但眼中笑意马上收敛。他压低声音道:"你当我硬将你拖来,只是为了这个?刚才进山门,我们身前身后全是僧人,有些话我没法和你说。"他忽然凑近谢品言的耳朵低语了几句。
谢品言闻言瞳孔骤缩 :"当真?"
"嗯!"崔翊晨点点头,目光中闪着凝重,"所以待会见了那人,你可得想好说辞。"
山门前,众僧仍然静立如松在等待,见二人归来,黑袍僧人合十行礼后开始带路。
这次去回字僧房,众僧并非上次那样从塔林后的隐壁进入,而是从文殊院后一道隐蔽的小门,七拐八拐蜿蜒而上。到了回字僧房,每过一道门便有武僧相互低声诵念切口,查验令牌。铜铁相击之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脆。
行至回字僧房中心小院,一位面容方正的老僧早已立于石阶之上,月光洒在他褐黄色的袈裟上。黑袍僧人深深一揖:"方丈师叔,贵客已至。"
"老衲止净。"老僧的声音似古井无波,"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崔翊晨与谢品言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却意料之中的神态。让一寺之方丈出来做接引之人,里面那人身份之尊贵不言而喻。
方丈引着二人步入回字形建筑中央的斗室。屋内陈设极简,青砖墁地,东侧设一张简朴的禅床。西侧一张素面无雕花书桌和一张扶手椅。正前方案桌上摆着释迦牟尼佛铜像,一柱袅袅青烟从桌上一座浅灰色铁质香炉中升起,案几前两个蒲团。同样着一身褐色僧袍的老者正跪在其中一只蒲团上,背对房门诵经,木鱼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
"师兄,贵客已至。"方丈合十轻语,转头又向谢品言和崔翊晨道:“这位是止嗔禅师。”
木鱼声未停,老僧诵完最后一段《金刚经》,方才缓缓转身。烛光下,但见他面容清癯,修长白眉间川字纹如刻,双目却澄澈如少年。谢品言心头一震——这正是当日法事中那位居中而坐的老僧,谁能想到这慈眉善目的老者,竟是当年写下锋芒澎湃《讨武曌檄》的骆宾王?
止嗔目光先在谢品言面上停留少许,很快转向崔翊晨,深深凝视了片刻忽然开口:"施主可姓崔?"
"在下监察御史崔曦。拜见大师。"他拱手执晚辈礼,腰间银鱼袋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老僧又转向谢品言:"这位想必是杭州谢司马了?"
"正是下官。"谢品言微微欠身。
老僧手中念珠轻轻转动:"二位是如何寻到老衲?"
"来杭赴任前,下官曾在大理寺任职。"谢品言答道,“见过大师的画像,所以……”。
老僧微微颔首,唇角微扬,显然对谢崔二人认出他的真实身份,并不以为意。
崔翊晨上前半步,率先开口:"大师,我等今日来,并无恶意。首先谢过贵寺高僧前几日救友之恩。"
"救友?"老僧略有不解之色。
"救的是……是现被贵寺弟子安置在无尘居等候的王心楠小姐。"崔翊晨耳根微热,"她……是晚辈挚友,晚辈……尚未娶亲。因恐再遇刺客,今日特让她随行。"他刻意略过假扮"未婚妻"之说,却见止嗔搏动念珠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烛火摇曳间,止嗔大师抬头问:"二位如何断定是老衲弟子出手相救?"
崔翊晨拱手答道:"也是王小姐发现的。她对苦诚大师与门外那位黑袍大师的形貌声音记忆尤新,方才在山门前,已认出正是黑袍大师前几日从蒙面刺客手中救下她。"
"善哉善哉。不足挂齿。"老僧枯瘦的面容浮现一丝笑意,点头赞道,"王小姐真兰质蕙心,明察秋毫。"他眉间皱纹舒展,顿了顿问道,"不知二位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谢品言整衣正冠,肃然道:"下官堂兄谢谨桓十年前惨遭毒手,英年早逝之事,大师想必已知。他遇害之前并无与人结怨,先伯父谢柏常也一生淡泊,偏居湖州只是一个富贵闲人。我与崔御史查找凶手多日无果。然则前几日……"他目光如炬,"前几日大师高足两度夜访谢府,大师本人亦曾亲临。堂姐又言,苦诚法师与谢家早在先伯父未过世前便相熟交好。敢问此中是否和堂兄遭遇有因果联系,还望大师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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