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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婢们换上薄薄夏装的时候,前朝终于又彻底运作起来。
先帝薨逝已过了二十七日,再是天下缟素,死者已矣,总没有一直罢朝的道理。
新帝的登基大典定在了五月十八,钦天监卜的黄道吉日,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实则韩烨已经是大靖臣民口中的“陛下”,连日常起居都搬到了宫城中央的紫宸殿。
姬发自打那日征得他同意后便出了宫,熙和年间的夺嫡风云已经落幕,韩漪也没有再扣着姬芸的意思,痛快地放她离开公主府,搬去了之前韩烨派人在城南置办的院子。
这小院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姬芸甫一踏入,环顾一圈便意味深长地看着弟弟,“看来那位是个仔细人?”
姬发被姐姐打趣的眼神闹了个脸红,佯装着没听到,自顾自前后转了一遭,努力拧着眉挑剔了几处不大满意的地方,撇着嘴道:“也就那样。”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风波消弭,翻案在即,连姬芸的面上都时时挂着止不住的笑,“从前比这更破落的地方也住过,如今还有什么不满意?何况又不久住——”
她说着不由一顿,与姬发相似的眉眼又浮上一点忧虑,“发儿,你真的想好了?”
心知她在说什么,姬发也敛了神色,沉默下来。
“我虽然只见过他一两次,但那回你从皖州回来昏迷不醒,我瞧见他看你的眼神……”
姬芸内心也颇矛盾,只能绞着手道,“还有之前你提到他时的模样,发儿,你想好了么?”
静了许久,姬发挤出一个笑,“阿姐,难道我们还没吃够天家带来的苦头吗?”
他扶着姐姐往屋里走,在桌边坐下,一边烧水斟茶一边神色淡淡地说着,“留下来做什么?翻案之后他势必要补偿咱们家,再封我个将军当?”
“我不是那块料,你知道的。”他叹了口气,“我也不喜欢朝堂上那些明争暗斗你来我往,何况担了这个名头,他要不要给我兵权?不给,是他疑心我,给了,他能放心三年五载,还能放心一辈子吗?”
“可你们——”
“阿姐,姬家落到今日,就是父亲当年太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了。”
姬发截住姐姐的话头,平静的眉宇间泄露出一丝疲惫,“父亲以为他与先帝有君臣之谊,可实际呢?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唯独看明白了一件事——”
他看着姬芸,轻声道:“色是刮骨刀,利是掏心剑,再深厚的情谊,只要沾了权沾了利,总有被一点一点剐尽的时候。”
姬芸就露出一点哀愁,静静地看着他。
“何况我也不是要与他恩断义绝。”
姬发又安抚地冲姐姐笑了笑,“我既不想一生被困在后宫,也不想留在前朝与他做君臣之下的爱侣,索性一走了之,等过个一年半载,他不生气了,我再瞅机会回来看看他。”
“男儿志在四方,没道理娶了媳妇儿就得日夜厮守不是?”他洒脱一笑,“有道是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说的好听。”
他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姬芸心底的忧愁也被驱散一些,忍不住抿唇笑起来,“人家坐拥四海,等不等你那一年半载还两说呢!”
“不等就不等呗!”姬发翻了个白眼,“我一个人还自在呢,你不知道他的规矩有多少,又要坐得板正又不许我说粗话,老子——”
那两个字才一出口,姬芸便一瞪眼,姬发只得悻悻住了嘴,声音也弱了下来,“……简直和你的规矩一样多。”
“要我说,你就是欠管教。”
姬芸拿手点了点,见他已经做了决定,也不再多言。
姐弟俩就在这间小院住下来,一晃就是近一个月,期间除了陈程时常上门,再没有别的客人。韩烨倒是派人来催过几回,姬发借口要好好陪陪姐姐,一直拖着不肯回去,来请人的也是东宫旧人,很明白这位主儿在陛下心里的分量,不敢强逼,只能回回都苦着脸回去。
直到重新开朝的消息传来,沉闷近一个月的京城大街上又有了些不敢张扬的说笑声,姬发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扪心自问,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起了心思,或许是某一刻对韩烨不亚于韩漪的心计忽然起了不自觉的防备,又或许是那一夜在晋阳王府,他发现韩烨也会把这心计用在自己身上。
姬发不怕心计,韩烨从小长在阴谋算计里,没道理一夕之间就变了性子,但他不得不考虑韩烨即位之后的情况——那时的心计不叫心计,叫帝王心术。
而他的家破人亡,全是拜帝王心术所赐。
顶尖高手对决往往不光要考虑如何避免受伤,更要考虑两害相权取其轻,姬发毕竟还不是孤家寡人,阿姐一日还在,他便一日不可能拿姐姐的安危性命去赌一个帝王的情谊。
他不能再走上父亲的老路。
陈程欠姬家一条命,姬发把这点恩情用在了帮他离京上。
然而这还不够保险——陈程毕竟只是韩烨身边一个侍卫,而若追随着阿姐一起离京,很快就连这侍卫的身份都没了。
姬发去找了韩漪。
闭门不出的长公主对他的来意毫不惊讶,韩漪只是懒懒支着颐,微微一笑,“小将军,你知道现在阿烨是名副其实的皇帝了吧?我帮你掩饰行踪,自己面对阿烨的怒火?我有这么蠢吗?”
“殿下若真不愿意,这会儿应该有人已经去给韩烨报信了。”
姬发神色自若地饮了口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怎么听着没有一个人离去?”
韩漪打量他半晌,忽地噗哧笑起来,笑得双颊绯红面若桃花,“好好好,你真是被阿烨教出师了!没想到最后竟把他教的东西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姬发对她话里的嘲弄充耳不闻,只淡定道,“我不知道殿下与韩烨究竟为什么握手言和相安无事,但我猜你心底总归是不悦的,何不帮我一回?难道你还能怕了韩烨吗,他甫才登基,你却十数年来都是大靖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长公主,论胆气,论能量,此刻你不该畏惧韩烨啊。”
韩漪抚了抚鬓发,微微一笑,“小将军不必激我,阿烨是没料到你要跑,否则你那起子算计在我们眼里根本不够看,若没有我,恐怕你连京畿都没跑出去,就会被禁军逮回来。”
“不过——”
她冲姬发眨了眨眼,莞尔道:“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确实憋着股火呢,能给他找点不痛快也不错。”
“只是姬发,”韩漪答应替他抹去行踪,避免被韩烨找到,末了却又意味深长道:“看在你算我半个弟弟的份上,姐姐教你一个道理:任何时候都不要在不了解全局的情况下做决定。”
姬发面露疑惑,她却不再解释,只抬了抬手示意婢女送客,又拖长了声音,冲着姬发的背影懒懒道:“小将军,一路顺风呀——”
*
永安元年,五月十八。
午门大开,五鼓初起,百官趋朝,轩盖如市,一架不起眼的马车趁着破晓晨色,悄悄出了城门。
京城巍峨耸立的城墙渐渐消失在身后,俊秀青年撩起车帘,遥遥回望,神色平静,直到城墙化为平野尽头的一道线,他才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城墙拱卫的中心,泰安殿上正进行着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大朝,戒备尤其森严;城墙之外,不起眼的马车迎着半轮冉冉跃升的朝阳辘辘行进,一往无前。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的齐贺几乎响彻云霄,马车里的青年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唇畔微微浮现一缕笑意,高阶之上的新帝神色平淡,微微抬手:“众卿平身。”
“发儿,咱们要去哪儿?”姬芸挽起遮面的幕笠,撩起一角车帘,任微风拂面。
姬发含笑指了指南方,“回姑苏。”说罢又踢了踢车壁,扬声道:“陈右卫大人,你可得把车赶稳点儿,我阿姐若是头晕了,会不理你的!”
“发儿!”
马车内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在辽阔的原野上荡开。
“关中王贺陛下登基,进贡宝马十匹——”
泰安殿上,内侍高声通报各地藩王与官员的贺礼,一派普天同庆的欢欣气象。
待一件件贺礼过目,新帝神情平静地示意,龙椅旁的内侍总管开始宣读早已撰好的圣旨:“……大赦天下,加开恩科,褫夺先帝长子韩焕封号俸禄,废为庶民,圈禁岭南;靖南侯府人丁流放三千里,发配北疆;褫夺颍川王亲王位,阖族发配北疆;其余人等,既往不咎,望尔忠君为国鞠躬尽瘁!
“……骠骑大将军姬远,驱逐匈奴,功勋赫赫……着令大理寺重审此案,刑部、京兆尹协查,务必不屈忠良,以慰在天英灵,钦此——”
话音落下,百官伏跪,山呼万岁与陛下仁慈。
高阶之上,新帝的神色依旧淡淡,只是下一瞬,他忽然握紧龙椅扶手,面色一白,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陛下!”
内侍总管尖叫一声,“来人!传太医——”
随着泰安殿上乱作一团,这场新朝的第一次大朝似乎暗示了永安年不平静的开始。
永安元年五月十八,睿帝韩烨当朝呕血,昏数日,复醒。帝孱弱,召清河长公主觐见。
五月二十,召左右丞相、内阁觐见,加封邯郸、衡阳为长公主食邑,享四郡之邑,诏令长公主摄政,右相、四阁老辅政,代理国事。
八月初九,三司会审前朝骠骑将军姬远谋逆一案,姬氏雪冤。加封姬远为一品上柱国,谥忠武公,配享太庙。
此后睿帝缠绵病榻,非祀戎不复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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