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车队还在辘辘前行,当中那架马车上,姬发撩着车帘,神色冷厉,紧盯着骑马随行的老胡不断检查香囊。
“看出来了吗?”
时间太久,他有些不耐地催促,老胡却是满眼放光,捻着一点里头的花粉放在鼻尖嗅着,口中喃喃自语:“妙哉妙哉,还能这样……”
“啧。”姬发不悦地瞪他,“瞧出来了就快说!”
老胡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揉一揉被异香熏得发痒的鼻子,“这里面放了四五种时令的花卉,香气却不显混杂,尤其是里头这虞美人,虽说全株有毒,但只取花叶加入,不仅令香味恬淡,还有镇静舒缓的功效,实在是心灵手巧。”
他说着回忆起来,“我记着公主府里就种了不少,那花匠伺候得可精心,长得比别处所见都丰美得多……”
喋喋不休说了这些,姬发只听得进去“有毒”二字,打断他道:“所以太子所中的毒是这香囊导致么?”
“啊?”老胡却一愣,有些傻眼,“和这香囊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不仅是姬发,连韩烨面上都隐隐带出些诧异,“这香囊无毒?”
老胡冲他拱了拱手,“殿下明见,这里头加的几种花料都是常见的,顶多培育得精心了些,没有一种对人体有害,便是这虞美人也只取了花叶,绝对无毒。”
韩漪送的香囊令他们如鲠在喉,可竟然无毒……姬发一时有些怔愣,韩烨却沉吟片刻又问:“那能不能和其他东西相冲,以致于在体内产生毒性?”
“这……”老胡拧着眉思考半晌,摇了摇头,“这也不大可能,殿□□内的毒是长年累月、一点一滴攒下的,可香囊里的花料却得随时节变化,怎么可能是靠相冲产生毒性呢?”
韩烨沉默下来再不言语,姬发捏了捏眉心挥手,示意老胡回去,白胡子老头依依不舍地捏着那香囊,“这东西能给我么?”
“你想得美!”
姬发劈手一把将香囊扯回来,袋口扎紧塞回袖中。既然香囊没问题,寻个机会他还要将东西还回去,免得连峥那缺心眼的又念念不忘。
车帘放下,车厢里又陷入寂静,只听到车轮压在路上的辘辘声和外头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沉默良久,姬发瞅一眼若有所思的韩烨,“所以你原本也觉得是韩漪下的毒?”
“她难道干不出来这事么?”
韩烨回过神来,语气淡淡,“这毒不要我的命,只会让我目不能视,腿不能行,形同废人,日后登基,一切不都得倚赖她这个亲姊?”
“那你还瞒着我?!”姬发怒道,“我若是不问,你打算怎么着?任她把你毒成个废人?!”
韩烨垂着眼抿一下唇,他生得好,这会儿又双目失明,脸颊上也褪去血色,瞧着脆弱可怜,“你让我怎么说?”
不等姬发出声,他接着道:“说我的同胞姐姐为了权势给我下毒?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待我又有养育和庇护之恩,即使是对着你,这种揣测也不能轻易出口,何况你知道后又会怎么样?”
“姬发,你已经提剑行刺过她一次了。”韩烨沉沉道,“我不能让你再行险事,这一回可没人帮你善后,惹怒了她,我怕我保不下你。”
他的面上转而又浮现一丝松快情绪,眉眼舒和下来,喃喃道,“不过还好不是她……”
姬发怔怔瞧着他,忽然意识到韩烨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在乎韩漪。这对姐弟固然关系微妙,看起来连情谊也在长年的冷淡中所剩不多,但至少在韩烨心里,韩漪始终还是幼年丧母后庇护过他的长姊,是多年来幽幽宫禁中唯一在乎他的亲人。
这样想着,姬发不禁又有些懊悔——
方才那么不管不顾地把老胡找来,当着韩烨的面去验那枚香囊,若真的证明是韩漪下毒,韩烨又该是如何伤心?
然而还好不是,那位心机比容色更盛的公主至少待弟弟还有余情。
“怎么不说话了?”
膝头一热,是韩烨试探着伸手搭过来,顺着摸索到他的手握住。姬发半天不言语,他心念一转就明白过来,又低低笑起来,“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是我优柔寡断,心底有怀疑又不敢验证,如今真相大白了也好。”
“可不是她,又会是谁?”
姬发的脸上忧色更重,重重防卫下几番得手——话说难听点,要真是韩漪反倒叫人松了口气,毕竟比起敌友难明的外人能将手伸进东宫这么久不被发现,还是韩漪这个太子亲姐更能令人接受。
“我让人传信回去,请长姊替我们查查。”韩烨叹了口气,“头回还能算是不谨慎着了道,这回重蹈覆辙,她固然又要骂我废物,但也该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不致命的毒能一连下几年而不被发现,来日若凶手心思诡谲善变,穿肠毒药可是一次就能夺命。
韩漪要真想韩烨登基,做个权势滔天的大长公主,至少韩烨的安危绝不能出事。
“不过这回倒排除了二皇子。”姬发也觉得头痛,苦中作乐道,“死人总不会下毒害你了吧?”
“这倒未必……”
仿佛被提醒什么,韩烨若有所思地琢磨一阵,“得叫人再去查查贵妃,她闭门幽居也有一阵了,未必真的那么安分。”
“儿子都死了,心如死灰也不是什么奇事吧?”姬发疑道,转瞬又想通,啊了一声,“她想报复你?”
二皇子死得突然,之前的齐妃、后来的贵妃娘娘虽然心灰意冷闭门谢客,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但只看二皇子死后谁得利最大,难免要迁恨到韩烨头上。
“也说不准,先查着吧。”
韩烨神色淡淡,“好歹算个思路,总比没头苍蝇一样得好。”
*
来自晋州的手书很快发往京城,待韩烨一行踏入秦州边境,千里之外的公主府内,韩漪也展开了信纸。
静心调养了数月,她的身子才算大好,娇艳脸庞上再度恢复淡淡血色。今日天气好,韩漪颇有闲心地命人搬了美人靠在花苑里赏花,又有几名面首围在周遭侍奉,作乐饮酒,好不快活。
“嗯?又瞎了?”
葱白指尖拈着薄薄的信纸,美人靠上的宫装丽人发出一声嗤笑,“废物!”
“又是谁惹殿下不快了?”一名面首剥了水果递到她唇边,瞥一眼那封信,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往出冒:“殿下这样的国色,捧在手心里呵护还来不及,还有人舍得惹您生气?”
韩漪仿佛被吹捧得极舒心,那封信随意撂在地上,她一挑那名面首的下巴,又与他们嬉笑起来。
煦煦春风拂过,轻飘飘的信纸颤动几下,上头的小字若隐若现,过了一阵阿姒上前拾走,替韩漪归拢起来。
待日头西移,玩乐喧闹散尽,韩漪被扶着回了屋内,靠在榻上撑着额角闭目不语。
“殿下今日不该在风口坐那么久。”阿姒上前来替她揉着额角,“仔细回头又感了风寒。”
韩漪闷闷笑了一声,“信呢?”
薄薄的信纸再被递上,她又细细看了一遍,喃喃自语:“贵妃……”
“贵妃近来闭门不出,听说是在亲自养花种草,要么就是在吃斋念佛。”阿姒低低说道。
“养花种草?”韩漪讥讽一笑,“那么大个儿子没了,还有这闲情逸致,是做给谁看呢?”
“陛下倒是亲自去看过几回,但没留宿,也送了几样赏赐。”
“杀了人家的亲儿子,又装模作样地怜惜起来。”韩漪轻嗤一声,懒懒吩咐,“既然阿烨怀疑,就查一查吧。”
“是。”
“还有三郎那边……”她放下信纸,“让他抓抓紧,小世子何时入京?”
阿姒估算片刻,“约莫还有五六日。”
“动手安排吧。”韩漪摸摸自己秾丽娇媚的脸颊,展颜一笑,“我这未婚夫婿初入京城,也该叫他开开眼界,听听咱们京里的风流韵事。”
“至于豫州那头——”
她又抚一抚鬓发,冲阿姒抛个如水般的眼波,“堂叔公满心以为朝廷要与他修好,不知又能不能忍下这奇耻大辱?”
青衣婢女对着美人的媚眼面无表情,只问:“太子这封信……?”
“他大约早怀疑过我,不知怎么又放下芥蒂了?”
韩漪不在意地挥挥手,“他要查就替他查一查,这信已经没什么用了,拿去烧了。”
“戏台子都搭好了,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但愿我的好大哥和堂叔公不要让我失望——”
灿金夕阳渐渐浮现在天边,她对着半轮残阳伸出一只手,眯起一只眼打量半刻,缓缓屈起二指,做了个古怪的手势,轻轻一扬:
“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