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奶油与血

毕业那天,天空蓝得像陈屿照片里的海,蓝得刺眼,蓝得虚假。

林微五点就醒了,窗外的蝉鸣已经开始聒噪,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许念日记本里没画完的海浪。她翻出陈屿送的白色连衣裙——那是去年他生日时送的,他说“你穿白色像海边的雾,很干净”,她一直没敢穿,怕母亲看到会烧掉,现在叠在衣柜最深处,布料已经有点发黄,却还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像陈屿身上的味道。

她对着镜子穿裙子,领口有点紧,勒得她呼吸发闷。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得像没有灵魂——这三年,她像活在一个玻璃罩里,看得见陈屿带来的光,却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光一点点变暗,最后被黑暗吞噬。

书包里,她放了三样东西:许念的日记本,那半块染血的草莓橡皮,还有陈屿送的那张青岛日出照片。她想,如果今天真的能去看海,就把这些东西都带过去,告诉许念和陈屿,她还记得约定,还记得他们。

六点半,林微站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等陈屿。他十分钟前发消息说“蛋糕店刚开门,草莓酱是现熬的,你肯定喜欢”,后面还跟着个草莓的表情包。这是他们冷战半年后,陈屿第一次主动联系她,用的还是以前的语气,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像他们之间的隔阂从未存在。

林微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觉得脸疼。她想起上周陈屿在教学楼后拦住她,说“毕业那天,我们去看海吧,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我都想带你去”,他的眼睛红红的,像熬了很久的夜,手里还攥着那张被她退回的照片,边角已经被摸得发软,像被反复揉搓的心事。

公交站的人渐渐多起来,都是穿着校服的毕业生,三三两两地笑着,手里拎着气球和礼物,笑声像盛夏的蝉鸣,热闹得让她心慌。有人认出林微,笑着问:“林微,等陈屿一起去看海吗?你们以前总一起讨论青岛,终于要去了!”

林微刚想点头,手机突然震动,是同桌苏瑶发来的:“微微,你看到陈磊了吗?他妈妈在群里问,说他拿成绩单到现在还没回家,好像跟家里吵了架,情绪很不好。”

林微皱了皱眉。陈磊是班里的尖子生,也是陈屿的“竞争对手”——他妈妈总在家长会上说“必须超过陈屿”,逼得他每天学到凌晨,眼镜度数涨了又涨,手指因为握笔太久,指节处全是老茧。上次模拟考,陈磊又比陈屿低了两分,他妈妈在走廊里当着全班人的面骂他“废物”,说“考不过陈屿,你就别回家了”。

她回了苏瑶一句“没看到”,心里却莫名一紧,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抓得她心脏发疼。风里突然传来蛋糕的甜香,她想起陈屿说的“草莓酱是现熬的”,想起许念说“海边的草莓蛋糕能盖住所有苦”,嘴角刚要扬起,就被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断。

那声音离得很近,像是就在路口,尖锐得像玻璃碎裂,刺破了盛夏的蝉鸣,也刺破了她心里最后的期待。

林微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路口的红绿灯还亮着,红色的光映在柏油路上,像凝固的血。一辆白色轿车停在斑马线前,车头撞得变了形,玻璃碎片散了一地,像摔碎的星星。而在车旁的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躺在那里——白色的衬衫被染成了红色,旁边散落着一个翻倒的蛋糕盒,粉红色的奶油混着血,在地上晕开一片刺眼的红,像许念日记本里被血浸黑的字迹。

是陈屿。

林微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的喧嚣瞬间消失,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像破风箱一样,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疼。她疯了一样冲向路口,推开围观的人群,跪在陈屿身边,伸出手又不敢碰他——她怕一碰,就会像碰碎许念的日记本一样,把眼前的人也碰得粉碎。

陈屿的眼睛闭着,嘴角没了平时的笑意,脸色苍白得像纸。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她的名字,用他惯常的字迹写着:“林微,我们去看海。”纸条的边角沾着血,把“海”字晕得模糊,像她永远到不了的那个约定。

“陈屿……你醒醒啊……”林微的声音哽咽着,眼泪砸在他的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不是说要带蛋糕去看海吗?蛋糕都掉了,你怎么不捡起来啊……我们还要一起去石老人海滩,还要替许念看日出,你忘了吗?”

没有人回应她。只有温热的血从陈屿的身体里流出来,沾在她的手上,烫得她心尖发疼,像许念母亲倒在日记本上的汽油,烧得她快要窒息。

这时,白色轿车的车门打开了,陈磊从里面走出来。他脸色惨白,双手发抖,指甲缝里还沾着血,眼神空洞地看着地上的陈屿,嘴里反复念叨:“我不是故意的……我妈让我快点拿成绩单,我没看到他……他突然冲出来,我来不及刹车……”

林微猛地抬头,看向陈磊。她想起苏瑶的消息,想起陈磊妈妈的责骂,想起陈屿早上说“买完蛋糕就去找你”——陈屿是为了赶去公交站,为了那个迟到了三年的约定,才会横穿马路,才会被陈磊撞到。

“是你……”林微的声音很冷,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为什么要开这么快?你没看到红灯吗?你连驾照都没有,凭什么开车?”

陈磊被她的眼神吓到,往后退了一步,眼泪掉下来,混着脸上的血,显得格外狰狞:“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看到……我妈说如果我这次还考不过陈屿,就不让我上大学了,还说要把我赶出家门……我太急了,我只是想快点拿到成绩单,证明我不是废物……”

“急?”林微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陈磊,脚步踉跄,却带着一股狠劲,“你的急,就要用他的命来换吗?你知道我们今天要去看海吗?我们约定了三年,等了三年,就差今天……你凭什么毁了它?凭什么?”

周围的人拉住了她,劝她“别激动,警察马上就来了”。可林微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看着陈磊,又回头看了看地上的陈屿,心里像被刀反复切割——许念走的时候,她至少还能抱着日记本哭,还能对着日记本说“我会替你去看海”,可现在,陈屿连一句告别都没说,就这么躺在了地上,躺在一片奶油和血里,像个破碎的笑话。

警笛声和救护车声越来越近,刺耳的声音划破了盛夏的天空。林微被人群拉到一边,她看着医护人员把陈屿抬上担架,白色的布单盖住他的身体,像盖住了她最后一点光;看着警察把陈磊带走,他还在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看着翻倒的蛋糕被风吹散,粉红色的奶油粘在地上,像一道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苏瑶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抱住浑身发抖的林微,能感觉到林微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眼泪把她的肩膀浸湿,带着滚烫的温度。“微微,你别这样……陈屿他……”

“他还没跟我去看海呢……”林微靠在苏瑶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我们约定好的,毕业那天去看海,带草莓蛋糕,凌晨四点等日出……他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他怎么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苏瑶说不出话,只能拍着她的背,陪着她一起哭。她知道,陈屿是照亮林微灰暗世界的唯一一束光,现在这束光灭了,林微的世界,彻底沉进了没有底的黑暗里,再也不会有亮起来的可能。

陈屿的父母赶来的时候,林微正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怀里抱着陈屿的书包。书包里有他没吃完的半块面包,有画着两个小人的草稿纸——上面是他昨天刚画的,一个穿白衬衫,一个穿白裙子,手牵着手站在海边,旁边写着“毕业快乐”——还有那本她没敢送出去的、画满了海的画本。画本的最后一页,陈屿添的那轮太阳,还亮得刺眼,像在嘲笑这场未完成的约定。

陈屿的母亲看到她,眼睛瞬间红了,冲过来抓住她的胳膊,指甲掐进她的肉里,疼得她几乎叫出声:“是你!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之前一直躲着他,他怎么会这么着急赶去见你?要不是你总提什么看海,他今天怎么会走这条路?你这个扫把星!你害死了许念,又害死了我儿子!你怎么不去死!”

林微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任由陈屿的母亲摇晃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陈屿母亲眼中的恨意,想起许念母亲骂她“杀人犯”的样子,想起自己母亲冷漠的眼神,突然觉得陈屿母亲说得对——她就是个灾星,靠近谁,谁就会倒霉,许念是这样,陈屿也是这样。

那天晚上,林微是被母亲拖回家的。母亲的指甲掐进她的胳膊,留下几道青紫的印子,一路上都在骂:“我早就说过让你离他远点!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现在好了,人没了,人家父母要是找上门来,我们家就完了!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灾星!”

林微任由母亲拖拽,胳膊上的疼混着心里的疼,早已分不清。她看着路边掠过的梧桐树影,恍惚间想起许念送她日记本那天,也是这样的盛夏,许念笑着说“等我们去了青岛,就把日记本里的空白页都画满海”,可现在,日记本还在,许念没了,陈屿也没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抱着一堆破碎的念想,活在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里。

回到家,母亲把她锁进房间,扔在地上的,是被撕碎的陈屿送的照片和画本。画本上那轮金色的太阳,被撕成了碎片,像陈屿最后没说完的话,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我让你别跟他来往,你偏不听!”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歇斯底里的恨意,“现在好了,人没了,你满意了?我告诉你,林微,你这辈子都别想踏出这个家门一步,你就跟我一起烂在这里!”

林微蹲在地上,一片片捡起画本的碎片,指尖被纸边划破,血滴在碎片上,混着颜料的蓝色,像许念画笔下染血的海浪。她把碎片抱在怀里,像抱着陈屿最后的温度,眼泪砸在碎片上,晕开了颜料,也晕开了她最后一点念想——原来,连这点念想,母亲都不肯让她留住。

陈屿的葬礼上,林微穿着那件白色连衣裙,站在角落。裙子上沾了点灰尘,却还是她衣柜里最干净的衣服。陈屿的母亲看到她,冲过来想打她,被陈屿的父亲拦住。“让她走,”陈屿的父亲声音沙哑,眼神里满是疲惫,“屿屿要是知道,也不希望你这样。”

林微看着陈屿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得很灿烂,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露出一对梨涡,眼里有光。她想起陈屿说“毕业我们去看海”,想起他送她蓝色书包时说“这样你就能天天看见海了”,想起他在画本上添太阳时说“有太阳,海才会亮”,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连哭都流不出眼泪——眼泪早就在派出所的长椅上、在回家的路上、在捡画本碎片的时候,流干了。

她把许念的日记本和那半块草莓橡皮放在陈屿的墓碑前,轻声说:“陈屿,对不起,是我没敢跟你走……许念的日记本,我带来了,你们在那边,应该能一起看海了吧……你们别等我了,我可能……到不了了……”

风从墓碑前吹过,带着远处的风声,像许念和陈屿的回应,又像他们的叹息。林微站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快要被黑暗吞噬的线,才慢慢转身离开。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海,再也不会有光了。

回到家,林微把自己锁在房间,不吃不喝,只是抱着那本被烧得残缺的日记本。她一页页翻着,许念的字迹在眼前晃过,“微微,我们去看海”“微微,你要好好活着”“微微,别被人欺负”,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扎得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想起许念最后站在三楼栏杆上的照片,想起陈屿躺在地上时染血的衬衫,想起母亲的责骂,想起陈屿母亲的恨意,想起混混们踩在日记本上的脚印,想起自己永远洗不掉的旧衣服……突然觉得活着真的太累了。许念让她好好活着,可活着,就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就是被恨意包裹,就是永远到不了想去的海,就是连一点念想都留不住。

那天晚上,林微打开窗户,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夜空里没有星星,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像她的未来。她想起陈屿送的照片上,石老人海滩的日出,金色的阳光洒在浪尖上,像撒了一把糖霜,美得不真实。她想,许念和陈屿,应该已经在那里了吧,他们应该看到海了吧,他们应该……不会再疼了吧。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本画满海的画本,还有陈屿送的蓝色书包,慢慢走到窗边。她把画本和书包抱在怀里,像抱着许念和陈屿的温度,轻声说:“许念,陈屿,我来陪你们看海了……这次,我不会再迟到了,也不会再害怕了……”

说完,她爬上窗台,纵身跳了下去。

楼下的水泥地很冷,像许念最后躺过的地方,也像陈屿最后停留的地方。林微的意识渐渐模糊,她好像看到许念和陈屿站在海边,笑着朝她伸手,许念手里拿着那本日记本,封面上的焦痕消失了,变成了干净的蓝色;陈屿手里拿着草莓蛋糕,奶油上撒着碎草莓,甜香飘得很远。他们说“微微,快来,海真的很美,我们等你很久了”。

她笑了,眼泪掉下来,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颗破碎的星星,很快就被黑暗吞没。

第二天早上,清洁工发现了她的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草莓橡皮,橡皮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像许念最后攥着的那块一样。她的身边,散落着画本的碎片和蓝色书包的残骸,碎片上的海浪,还带着未干的颜料,像一片永远到不了的海,也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林微的母亲赶到时,没有哭,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女儿,嘴里反复念叨:“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她的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嫌恶,像在看一件麻烦的垃圾。

阳光慢慢爬过教学楼的屋顶,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陈屿照片里的日出,却再也照不亮林微的世界。那个关于海的约定,最终还是碎在了盛夏的风里,碎在了奶油与血的颜色里,碎在了三个年轻的生命里,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巷子里的槐树还在沙沙作响,蝉鸣依旧聒噪,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在树下等一个叫许念的女孩,再也没有人会在教学楼拐角等一个叫林微的女孩,再也没有人会拿着一张青岛日出的照片,说“我们一起去看海”。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未完成的约定,那些藏在日记本里的梦,最终都被埋在了盛夏的尘埃里,随着海浪的声音,渐渐远去,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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