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犹如草菅

来观音堂的路上,易陈玄坐在车的后座时,记忆封条便已开始随车辆震动松动。

第一个片段就足够震撼。背景大概是研究所哪个上午,谢不聿在台上发言讲话,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把他照得像在发光。

都是公式化的稿子没人认真听,所有人都低着头心不在焉,连谢不聿本人都只垂着眼慢慢念,记忆里的他偏偏盯着谢不聿盯了很久、很久,盯到谢不聿的眼睫像在他心里刻下一道烙印。

记忆袭来的同时是稍慢一步的情感,他的心脏像是忽然被充满了气,一些隐秘的丝状的爱恋把那颗心脏层层包裹。

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手指微蜷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去触碰一个人,但很快被摁死在原地。

记忆碎片稍纵即逝,那段情绪却久久不散,他被蒙着眼坐在车上,神色如常,却怔愣了很久很久才回过神来。

他伪装得太好,谢不聿又太刻意地避开他,以至于下车揭开眼罩时,那双眼里情不自禁流露出的些微复杂没被任何人发觉。

研究所的策略无疑是正确的:与谢不聿的接触的确能激起他的记忆。曾经易陈玄对此抱随其自然的态度,但如今竟也难得生起几分踌躇。

他对那些陌生的情绪与情节竟感到畏缩,但又实在很想看看那被他忘却的、他和谢不聿的过去。

五十分钟很快就要过去,时间的流逝总是客观而不容置喙的。谢不聿推开房门的时候发现易陈玄不在,思索一番,又回了身在带来的文件袋里取出几盒东西。

那是几盒没有任何标示的白色药盒,甚至连包装都懒得设计,只用外文写了名称与几行药用,左上角不同颜色的斜线与研究所标志昭示这是研究部生产的药物。

谢不聿随手拆了一盒黄色标记的,抠出几粒放进口里嚼碎。

锡箔纸被摁碎发出的细碎声响让他心情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药物没什么刺激性味道,对他来说更是稀松平常。

诡物空间破开时,被带进来的东西也会相应地在原位置回到现实,他没有太多空间随身携带这些研究所的实验药,只在口袋里留下了几粒分装,其他全部放在研究所文件袋里方便后续组织部后勤人员回收。

文件袋里还有一支香水,同样是研究所出品,但没有任何颜色标记,似乎是私人专有。谢不聿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袖口和侧颈喷了几泵。

香味并不浓郁,细闻会发现这更像是某种安神的熏香味道。

易陈玄似乎在这五十分钟里去干了些别的事情,这也在谢不聿预料之内。

执行部的行动原则是,在诡物空间开展最后的清剿行动前,必须有一人作为锚点,留守在关键位置时刻把握诡物动向。

锚点一般由等级较高的人担任,那么最后关头搜集信息的事就只能让易陈玄来。

虽然他们现在形同陌路,但根据那几年的相处经验,谢不聿对易陈玄一些基本的习惯还是了如指掌,大概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这种感觉挺讽刺的。谢不聿没什么表情,抬步迎上卡点回来的易陈玄,问他发现了什么。

“说实话我觉得还是不能指望组织部那群人之后在这里找到什么资料,”易陈玄耸耸肩,仍旧对组织部的人持最大恶意,“所以我溜去看了一下他们的档案室。”

最终行动在即,没有继续潜伏的必要,易陈玄都懒得演了。

直觉告诉他观世音可能早就察觉了他们的行动,至于为什么不阻拦,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其实都没有区别。

他直接找看守要求进去查档案,被拒绝后动用了一点点暴力手段。

如他们预料,档案室里存有部分档案,包括他们急需的花名册,但根据页码册号这份资料大概并不完整,估计还有一部分资料被幕后人捏在手里。

这也符合他们的预期。观音堂的病人应该存在两种类型:第一类由观世音自己招募,例如住在观音堂内的这些人;另一类是观音堂建立的初衷,幕后者要求观世音照料的人,那些人应该都被藏了起来,档案也因此不在观音堂内部。

总而言之,观音堂的事情绝不可能到此为止,但当务之急是先把眼前的诡物铲除。

不能任由它把人类的命攥在手里。这一点易陈玄和谢不聿的观点一致。

听完汇报谢不聿冷淡点点头,仿佛还坐在研究所的办公室里听下属汇报。他没多说什么,只递给易陈玄一板药片,研究所出品,绿色标记。

根据既往案例推测,观世音的攻击反制手段多半直接与精神相关,这种药有助于缓解并遏制诡物空间中留下的后遗症,一般用于刚结束任务后稳定精神。

易陈玄似笑非笑地盯着谢不聿手里的药,一时没接:“我一般不用这个。”

研究所药品在执行人员中的使用频率其实很高,但也有些好面子的人想要彰显自己的“厉害”,拒绝服用药物。

谢不聿懒得理他,两指掐着药盒停在空中:“收起你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特殊时期以防万一,到时候出事故是我担责。”

这次任务他是负责人,如果易陈玄真的出点什么事他逃不开干系。虽然同为执行使不可能真的有人指责他些什么,但面对易陈玄,谢不聿不想有任何拖泥带水的联系。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戳到了他,易陈玄终于伸手接了过去,只是大概仍然不大乐意,盯着药盒几秒后才收起来,唇角一丝有些冰冷的笑意。

谢不聿看到了,但他不想管。

长官随即立刻进入任务状态,先松了松自己袖口,轻描淡写道:“去疏散群众,等会赶来会合。”

话说完他便迈出脚步往观世音盘踞的深处走去,只听见易陈玄在他背后说了声“遵命”。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当年那个燥热的夏天,那时易陈玄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执行人员,世界上也还没有执行使,谢不聿作为他的上级负责人下达一道道简洁冷血的命令,那时的易陈玄也是如此,语气上扬,笑着说遵命。

观音堂的普通人全然没有感知到山雨欲来的气氛,少年下葬的事情也没有干扰这群看淡生死的人分毫,这个时候大多人都在自己房间里午睡,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外面聚众聊天。

易陈玄对外人向来没有多费口舌的习惯,精神力变弱他没法隔空把人扔回房间,只能多费些脚程把人敲晕后丢进房间横七竖八躺一片。

下午的阳光热烈,烦躁自然通过呼吸侵入每个人体内。易陈玄跨出门槛,打了个响指把这一片的房门全部锁死。

精神力比以前衰弱了太多,他皱着眉把那点烦躁抛开,往谢不聿的方向走去。

破门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易陈玄偏过头捕捉到了那点微弱的动静,整座观音堂的氛围随之一变,他往脚下踩着的地砖瞥了一眼。

四周的气流如同开关触发般疯狂紊乱,向漩涡般的观音堂深处涌去,然而易陈玄身边甚至连树影都没有晃动分毫,似乎时间已然静止,唯有他是唯一的活物。

他恍惚间听见一阵清越的佛铃音。

那铃音渺远而不可捉摸,随着尾音的颤动,易陈玄猝然感到大脑深处一阵刺痛,像是一双手伸了进来,漫不经心搅弄他此世的痛楚。

庞杂的记忆碎片旋风般绕着他打转,易陈玄皱着眉,紧闭起眼,手指微颤着从空中抓出一把枪。

数不清的记忆自他眼前闪过,瞬间占据大脑全部进程,他呼了口气,手指微动,枪口向上,扣动扳机。

枪响声尖啸而起,令四周的异动瞬间偃旗息鼓,易陈玄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毫不遮掩的戾气。

*

去往观世音盘踞的正殿的路曲曲折折,但谢不聿走过一次就能记住。他在走近那扇门时便拔出了刀,华国禁用枪械,因此谢长官在诡物空间里惯用冷兵器。

诡物空间中热兵器未必比冷兵器好使,他的刀法更是完全功利原则至上,不讲究任何花里胡哨的技法,每一挥都带着纯粹的破坏性。

谢不聿手腕微甩,一刀把正殿紧闭的大门劈开,木门惨叫一声四分五裂,木屑四处迸溅,最终洞开,将它遮掩的一切完全袒露。

观世音像先前一样隔着张轻软的帘子踞坐其后,先前接引人警告他们不要直视观世音,但现在谢不聿尚未察觉到任何不适。

他从来不以身犯险,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只是单纯不觉得观世音能威胁到他。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观世音没有任何举动,仿佛和谢不聿之间隔了层玻璃,让谢不聿莫名生出种被观察感,仿佛观世音一直这样透着那层看不见的帷幕观察着所有人,也同样早就知晓他们的行动。

但他们早就察觉到观世音对研究所行为的默许,这种状况仍在意料之中。

诡物还没表露出任何攻击性,谢不聿没有第一时间出手,但也没有收回长刀。他站在原地观察了几秒,抬步踏入庙宇正殿。

观世音所在的空间和之前一样,空无一物,纤尘不染,踏进的一瞬间也仍然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

门外的声息顷刻消失,一切都只余死寂,与若有若无的滴水声,令人后背发凉。

谢不聿回身望了望,易陈玄还没到,可能是被观世音缠在原地,但他本来也没指望那个失忆的家伙来帮他些什么。

先前的一切都表明观世音还可以交流,谢不聿转回来,决定先尝试语言交涉。

谢不聿:“你一直知道我们的意图吗?”

这是当然的,双方都心知肚明,但在明面上提出来又不一样。

观世音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它的声音轻微,但在空旷的空间中被放大,如在耳畔,像是声带着腐朽气味的叹息。

“从你们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观世音的声音同先前一样,普通男性的声音,平静到沾染悲悯,但在谢不聿听来只有惺惺作态,“你们和那些可怜人都不一样。”

“可怜人?”谢不聿反问,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与罹患绝症相比,把性命稀里糊涂地交到一只诡物身上恐怕更为可悲。”

观世音的声音异常温柔:“你是第一个提出这一点的人,所以我说你和他们不同。对于死亡近在咫尺的人类来说,只要一息尚存就是好事,健康的人怎么会理解呢。”

谢不聿微微挑起眉:观世音对那些病人的共情未免有些……它现在的一切行为都是生前残留,可以推测观世音还是人类时也是一个绝症患者。

还没等他回话,观世音轻轻出声:“你是来杀我的吗?”

谢不聿握刀的力度一点没变,默不作声。

观世音继续自言自语:“可是你杀了我的话,也等于杀了他们啊。”

“他们的命现在和我一体相连,我承担了他们的病弱,担负了他们的苦楚,若此身折毁,他们只会和我一样归于薪火。”

“还需要等到你死吗?”谢不聿漠然出声,声音中的淡漠情绪与观世音惊人地相似,“你的能力恐怕也有极限吧,所以只能选择让最先救治的人**,榨取他们的精神力用作己用,再借此‘救治’更多的人。”

卷宗中**而亡的渐冻症患者又浮现在他眼前。

“——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被你骗来的人有几个情愿最终以那样的方式死去,又有几个只是以为你能治愈他们的疾病?”

“擅自给予他们期待与希望,你的做派与最拙劣的传/销手段别无二致,至于那些被延续的短暂生命,”他冷笑一声,“不过是被剥夺性命前的甜头罢了。”

“生死是人间常事,没人有资格把生命作为筹码、把死亡当做儿戏。”

观世音沉默了一瞬,轻轻叹息:“你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呀,完整的人怎么能和残缺的人共情呢。”

“我对人类真是太失望了……但当初又怎么会选择抛弃自己救助你们呢?”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些起伏,藏在伪善面孔下的恶毒如毒蛇吐信声慢慢泄露,怨念开始聚集,谢不聿抬眼飞快地瞥了下四周,手腕微沉,调整到最方便拔刀的角度。

观世音还在如泣如诉:“神啊,你当初不是说会赐予我永生吗?不是会赐予我们解脱吗?为什么我把自己抛向云端,却还要沉落在这千万人的痛楚中呢?”

滴水声忽然急促起来,几乎像是溪流汩汩的流水声,观世音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怨恨地吐出来的,它身后的手臂开始伸展、延长,柔若无骨的五指尖如管锥,似乎下一刻就要向谢不聿的眼球袭来。

但它的动作慢了一步。谢不聿出手快到几乎无法看清,风声掠过,锋利的刀尖隔空削断了一整面轻纱帘幕,遮蔽一切的布料重重坠地。

观世音的动作瞬间停滞,谢不聿抬起眼,终于完完整整看到它的本相。

这段时间忙死了……终于有空把第一卷的细纲整理了一下,接下来几章应该会很顺利了。

哎呀这段时间写了好多口嗨小段子,一想到他俩以后谈恋爱是那种样子我就恨不得把剧情全部删掉只剩感情线。

首发2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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