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南从门里出来的时候也没选好落脚点,跌跌撞撞差点摔了,被易陈玄手快扶起。
他一把扯下眼罩,露出一双惊惶的眼。
“哥,我觉得我的病——全好了!”他声音因过于激动而略微破音,颤着手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窜到谢不聿面前。
这句话半是演戏半是认真,风南连熬好几个大夜,来时觉得自己形销骨立面若白纸,活脱脱一幅青天白日男鬼像,结果被那观世音神神叨叨治了几下,不仅疲惫全消,心里某些长久重压的负面情绪也被抽了个干干净净。
那感觉很奇怪,风南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延迟999的游戏角色,脑子和动作似乎不在一个频道上。
周围一切都飘忽,行动似乎慢半拍,他只一转眼,周遭的景象都流水般哗啦啦旋转起来,匆忙之下只能勉强抓着谢不聿的袖子维持平衡。
“冷静,风南,”谢不聿反手握住他肩膀。
他的手很有力,体温如强心剂传给风南:“冷静下来,看着我。”
风南立刻抬眼看向谢不聿,执行使的双眼依旧冷静,仿佛纯净剔透的古老坚冰,封不进任何芜杂情绪。风南一激灵,回过神来。
精神力高的人还有这种用法吗,对个眼就能让人平稳下来?
风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安地原地挪了几寸,有点不敢置信。
“我刚刚……”
接应人适时在一旁开口:“正常现象,有些家人接受治疗后会有感情波动,还有人出来之后直接哭了呢,小朋友,不用害怕。”
那至少他还没流泪,还没太丢脸。
风南紧紧挤在谢不聿身边,想了想踮起脚在他耳边说悄悄话:“哥,我刚刚感觉那个观世音不对劲,我看到……”
他絮絮叨叨说完又缩了回去,躲在谢不聿身后像根才冒头的豆芽。
易陈玄最后进门,视力忽然出现的时候,他挑起眉,吹了声口哨。
即使已经接待了两个人,观世音还是非常耐心,它伸出手时易陈玄没动,先伸手试图去拉。
长得有点像无骨鸡爪。
那只手往后缩了一下,与他的指尖擦肩而过,观世音似乎有些好笑,声音清清朗朗传来:“孩子,我不是和你握手的意思。”
易陈玄当然知道,也懒得多说,弯了腰把头递过去,大有种“有本事就来砍”的玩笑意思。
痛楚被抽去的瞬间他忽然一阵眩晕,是熟悉的失忆后遗症,记忆碎片再次风雪般噼里啪啦袭上他头脸,易陈玄皱起眉,有点烦躁。
他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太零碎模糊了,还没来得及抓住就从手里飞了去,只大概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诡物、一些匆匆路过的人影,几句叫嚷,暗色天穹下刀剑般的落雨,闪过的刀光,还有……
易陈玄瞳孔骤缩,心跳几乎停了一拍:气氛暧昧,他看到自己的手正抚上谁的脸颊。
这里太昏暗了,看不清彼此的神色,视角拉近,一触即分的唇角微烫,那温热的触感还在他脑中逡巡,眼前的人忽然偏过头,眼角一点光在眨眼间稍纵即逝。
他当然知道那是谁的。
易陈玄五指不自觉蜷了一下。那人最后的眼神还在他视网膜上挥之不去,一层薄薄水色削去些他惯常的冷淡,欲言又止的话语在眼睫上闪烁,但在那眼底到底是遗憾还是沉默。
谢不聿。易陈玄轻轻呼了口气,心里那点燥热也随之出走,挥发在空气里。
*
观世音收回手,似乎有些若有所思。
“你的迷惘……孩子,你经历了很多。”观世音的声音很慈祥。
当然,毕竟他失忆了。
“顾虑太多会滋生杂念,孩子。”
易陈玄表面“嗯”了一声,嘴角却平直:他很讨厌这种一口一个孩子占别人便宜的家伙,更何况双方都清楚这位观世音并非什么慈悲之物。
他没逗留太长时间,进去没多久就推门走了出来。谢不聿出于不知何种心理往后让了一步,但易陈玄端端正正落在距所有人都有一点距离的位置。
他摘下眼罩,散漫的姿态就像手里握着的是枪。
他们第一次来,只算是体验一下观世音的“神力”,按照心理学来说人第一次接受这些东西也不可能心悦诚服,负责接引的中年人领着他们往外走,没打算问他们要不要住下来。
走之前他又确认了一下门是否紧闭,谢不聿眯起眼,不动声色往易陈玄身侧靠了靠。
“你联想到谁了吗?”谢不聿抱着胸低声说,金属小指敲着手臂。
易陈玄对他的主动并不意外,这人即使视他如病毒也不会耽误工作,多么敬业的天选打工人。
“如果你指的是视力方面的问题,挺像德国那个神棍。”
中年人已经在往外走了,易陈玄伸手把风南从谢不聿身后拉出来,把他放到中年人身后,让他稍微挡着点。
风南紧张兮兮地回头,有些可怜地望向落后他几步的两位长官,看见易陈玄给了他个眼神,大概意思是“我俩讲悄悄话你打个掩护”。
易陈玄刚刚提到的人叫梅尔茨,是执行使之一。说他是神棍不无道理,这人近几年沉迷宗/教,每次进诡物空间都会蒙住自己的双眼,据说是为了集中注意力。
进入诡物空间后梅尔茨仍然能看到周遭,不过更加玄妙,能类似红外仪一样观测到精神力的发散,协作出任务时堪称哪里看不见指哪里,非常好用。
谢不聿声音很轻,恰好只够二人听到:“你不觉得,这个观世音太像人了吗?”
“长官,来之前我们似乎已经讨论过了——人降诡物。”
谢不聿摇了摇头:“并不一样。其国目前也发现了几例疑似人降诡物,但还没有对外声张。结合目前调查来看,你们那边发现的案例比较特殊,因为大多数人降诡物不会依附在人体上:试图降灵的人多半会疯掉,诡物会因此失控。”
所以人降诡物其实不太可能有较高的自主性,比起构成复杂的天然诡物而言,它们多半由人的一个念头或信仰支撑,动机更加单纯。
“这个观世音是我们监测到的第一例自主性极强的人降诡物,评级我觉得能到S。”他若有所思。
易陈玄:“你觉得那里面的是观世音的本体吗?”
谢不聿毫不犹豫:“是。”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一下才继续问:“……你已经感知不到这个了?”
易陈玄笑了一声,笑意有点模糊不清,说不上是真心还是习惯。“观世音大人亲口认证我心里有很多迷惘,我现在的精神力估计只有之前的百分之七十。”
“啊,”谢不聿尾音拖长,“那快要掉出执行使行列了吧,你得祈祷这段时间总部不会发起新的执行使竞选。”
“那种事情还从没发生过,长官。”易陈玄学着他的样子,也拖长尾音,声音低低的,涟漪一样拉长又荡开。
谢不聿懒得理他,继续道:“必须尽快把这里解决,这个观世音的研究价值很高。”
“嗯、嗯,你简直像是研究部来的,出去之后马上给那群疯狂科学家汇报一下吧,”易陈玄揶揄,“他们肯定会激动到把你抓走盘问两个小时。”
谢不聿小指敲敲手臂:“如果你的记忆也能恢复得像嘴皮子功夫一样快就好了,我现在有点怀念重逢时你说不出话只能被我拿枪捅的样子。”
易陈玄不知想到了什么,眯了眯眼。
谢不聿浑无察觉,垂着眸深思。
*
回到医院后谢不聿立刻发起了线上会议,成年人的世界会议太多,风南不需要发言,躲在一边打呵欠走神。
医院条件有限,谢不聿端坐在病床上,穿着病号服露出上半身,表情看上去很正式,只是衣服让他莫名其妙多了点身残志坚的幻视感。
易陈玄没位置了,懒懒散散靠在他床头,目光向下瞥着屏幕,在摄像头里露出小半截身体。
这次会议包括研究部、警方与执行人员,这样的三方会议他们都很熟悉了。回来的路上谢不聿已经初步汇报了情况,研究部那边很重视,便专门拨了个人过来开会。
“各位好,我是舒宵练。”镜头里的年轻女人仰起头,接过别人递来的咖啡。
她的黑眼圈似乎已化为皮肤的一部分,被眼镜遮挡着也很明显。舒宵练眼尾耷拉着,正视也像是斜睨,便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颓靡感,像一支燃得暗红的残烟。
研究部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神采奕奕每天只睡三小时也无怨无悔的疯狂科学家,一种是面色阴沉仿佛下一秒世界就要毁灭他们得扛着仪器上战场的老烟鬼。
金宁紧随其后自我介绍,和舒宵练半死不活的声音相比,对比格外明显。
“真是凛然啊,好久没见过这么活的活人了,警官你好。”舒宵练笑了一下,不如说是扯了扯嘴角,“谢长官也好,还活着呢?”
“是,多谢关心。”谢不聿礼貌点头,没什么情绪波动,或者说意料之中。
舒宵练是李罗文闺蜜,拜此所托他也在舒宵练眼里留了点印象,大概是路过会点个头表示看到了这儿有个人的程度。
“你旁边那半截人是谁?风正清那孙子,还是你前男友啊?”她啜了口咖啡,明显只是随口一问,根本不关心答案。
谢不聿声音依旧平静,很快揭过话题:“是易陈玄。关于观音堂的报告我还在整理,会议结束后十分钟内能发来,现在先口头报告一下。”
舒宵练模模糊糊“嗯”了一声,抬了下眼以示尊重。
谢不聿简单介绍了这次潜入对观世音乃至观音堂的初步印象,舒宵练听完后眉间似乎多了点凝重。
“从目前的情报来看,这个观世音是宗教衍生类诡物,一般情况下与人类的结合率会更高——哦研究所还没完全下结论,是我在研究的假说,你先别完全信。”
“宗教类诡物的力量多来自于信仰,从它的行为来看,它可能在积蓄自己的势力,最终目的也许是登神。”
登神?在一旁偷听的风南懵了,那他之前接受的唯物教育算什么?虽然诡物本身也很不唯物了。
金宁追问:“历史上有过成功案例吗?”
舒宵练:“有疑似。各种宗教神神叨叨的太多了,传说也很多,但都没有太充分的证据确认真实。”
“登神是个很玄乎也不恰当的词,只是比较方便理解。”舒宵练哂笑,“因为很多宗教的根源都是诡物,我们沿用他们的说法把这叫做‘成神’,实际上就是诡物的力量得到增强能化为实体而已。”
“我们都知道成熟的诡物可以突破故事边界来到现实,但也只是‘融入’人类世界。它们从局外到局内,仍然是异物,是被排斥的部分。”
舒宵练握着咖啡,声音幽暗:“但如果诡物到了那个境界,它们能做到被世界‘接纳’。从这个角度来说,整个世界就像是它们的诡物空间,诡物的影响将从局部到外放,给全世界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那岂不是要尽快解决观世音?”金宁神色凝重。
谢不聿及时出声:“情况没有危急到那种程度。研究所一直对此有猜测,但之前证明了所需能量过于庞大,实际上几乎无法实现。”
“谁证明了?只是无法反驳所以暂且算作证明而已。”舒宵练捏着纸杯,看上去有点神游天外,“人类对诡物的研究已经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但我们对它们的了解至今也并不算多。”
“可能性确实极低,但既然有,就不代表完完全全不可能。”她望着杯中剩下的咖啡,就像望着一具尸体。
易陈玄并不认识舒宵练,两年内的确已发生了很多。
他目光落在谢不聿身上,流水般沿着他脑后长发直到末尾:他没想到谢不聿怎么和这种神神叨叨的人混在一起的,谢不聿在他这的印象还有点孤高的气质,看来也是他的印象错误。
三方会议还在进行,谢不聿说话语速总是很稳定,平平淡淡,但又不至于让人听得想睡觉,这倒挺好。以往他坐在那个位置时总是头疼,恨不得等稿子写好了直接传过去了事,如今有人替他发言,倒落得个清闲,心旷神怡。
说起来,他其实从未站在谢不聿背后过。
他们总是相对,针锋相对,把对方的嘲讽神情尽收眼底,吐出些讥讽的话语等着捕捉对面细微的表情变化。
后背是个脆弱的位置,袒露弱点只可能缘于无惧:他信或自信。那么谢不聿是哪种?以往他绝不会容忍易陈玄站在他背后无所事事,看来过了两年脾气也好了很多。
他觉得挺有趣的,一段莫名其妙的感情经历,竟然能让谢不聿对他的态度变化那么多。
虽然似乎把自己择得太干净了,易陈玄想。
他对谢不聿的态度也并非没有变化。
“我有一个疑问。”易陈玄懒洋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谢不聿往后一瞥,稍微挪动电脑让他入镜。
“如果那位功德无量观世音的能力来自于信徒,它又确实能治愈——不,我猜是停止吧——病人的疾病,那如果我们将其斩杀,那些病人会如何?”
舒宵练的声音顺着网线传来,她声音颓靡无起伏,像加了些噪点,几乎带着无机质般的冷血。
“会死。病症继续流转,躯体继续恶化,或许还有副作用。他们本来就是绝症患者,早死晚死都得死,选择了违抗自然规律的路径,就应该预想到代价。”
“试图违抗生死病痛本就是自入歧途,他们也没失去什么,只是抵达了应有的结局。”
舒宵练尾音落下两秒后,谢不聿终于开口,金属小指叩上桌面:“在病人看来,观世音是拯救他们的神,即使目前似乎并没做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事情,但我们都清楚诡物的本质是什么,它只是在蛰伏,等待破茧。”
“无论如何,只要面对的是诡物,我们的第一准则永远是优先铲除。”
身后忽然一团阴影俯下身来,谢不聿敏感回头,鼻尖差点蹭上易陈玄下颔。
易陈玄原本是弯着腰靠近他,也顿了一下,往后让了让,才继续近乎体贴地笑起来:“长官,你的口吻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是在心软,只是替你的道德感担心。”
谢不聿抬眼望着他,眉眼平直,一粒黑色眼瞳淡漠非常,说话时的气息几乎与易陈玄交缠。
易陈玄能清晰看到他微翘的发尖,泛着点光,好像还有点洗发水的清香。
“我的道德感并不算多,也无需你担心。那么在意的话,是希望我略去对失忆患者的人文关怀吗?”
他伸出二指抵上易陈玄肩膀,轻轻将他推远,压低声音,如在耳畔:“注意分寸感,亲爱的。”
看易陈玄被那个暧昧称呼噎了一口,谢不聿冷笑一声,回过头,就像抽身。
舒宵练冷眼旁观多时,翻了个白眼:“你俩当时到底怎么谈上的?”
“不知道,眼瞎吧。”谢不聿语气冷淡,伸手点下会议“结束”键。
身后的易陈玄又笑了一声,谢不聿就像没听到。
一修/25.5.13/对章节剧情与设定微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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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注意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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