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思

暮秋的晨光,已失却了盛夏的锐利,变得温吞而绵长。它透过半掩的云母色纱帘,在公寓原木地板上投下几方模糊的光斑,光斑里,细小的尘埃如深海微藻般缓慢浮沉。苏祈念醒来时,第一个清晰的知觉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记忆深处——昨夜朦胧光线下,苏祈安手背上那道翻卷的皮肉,以及自己指尖缠绕纱布时,那份近乎屏息的、微颤的小心。

室内静极,只听得见窗外远处模糊的市声,像潮水拍打着孤岛的岸。她伸手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在幽暗中亮起,冷光映着她尚且带着睡意的脸。指尖在对话框上悬停,最终落下:「伤口记得换药,医生配的药膏要涂,尽量不要碰水。」

信息发送出去,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连回音都显得吝啬。她起身,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窗边。推开窗,清冽的、带着植物衰败气息的凉风涌入,拂动她鬓边的碎发。楼下花园里,几株晚桂还在执拗地吐露着最后一缕甜香,与清冷的空气交织成复杂的秋日序曲。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更久,手机屏幕才在寂静中幽幽泛起蓝光。

苏祈安的回复简洁得近乎残酷,带着她一贯的、拒人千里的漠然:「已阅。不涂。」

短短四个字,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清晨脆弱的宁静。苏祈念几乎能透过屏幕,看见她此刻的模样——定然是蹙着眉,浅蓝色眼瞳里凝着不耐与倦色,或许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之中,将这点微不足道的伤痛视作恼人的干扰。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无力与担忧的情绪,像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头。她轻轻吸了口气,指尖再次触碰微凉的屏幕:「…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这一次,回应来得迅疾。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个冰冷的、精准的定位信息,如同一个坐标,锚定在城中那座最具权势象征的摩天大楼顶端。

她没有迟疑。走进浴室,用温水洗去睡意,镜中映出一张素净的脸,眼底残留着淡淡的青影,却有一种柔和的坚定沉淀下来。她选了一件燕麦色的羊绒针织衫,配以浅灰色的软呢长裤,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支简单的乌木簪固定。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与窗外那个逐渐喧嚣起来的金属森林格格不入。

苏祈安的公司占据着金融区最核心的位置,通体覆盖着深色玻璃幕墙的巨塔,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灰白色的天际。踏入旋转门,内部是另一种极致的秩序与疏离。挑高惊人的大堂,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稀疏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氛和中央空调恒温运转的微弱嗡鸣。前台身着剪裁合度的制服,妆容精致,笑容标准得像量角器量过。在苏祈念报出名字后,只经过极简短的内线沟通,她便获得了通往顶层的许可。

专用电梯内部是冷调的金属和镜面,上升时几乎感觉不到惯性的拉扯,只有显示屏上飞速跳动的数字提示着高度的攀升。当电梯门再次无声滑开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极简的风格被发挥到极致,黑白灰主宰着视野,线条利落得没有一丝冗余,寂静如同实质,压迫着耳膜。

助理柳述已等候在电梯口。他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戴着无框眼镜,神态是一贯的沉稳内敛,如同精密仪器的一个部件。“苏小姐,请随我来。”他微微欠身,声音不高不低,引着她走向走廊深处一扇厚重的双开木门。

苏祈安的办公室宽敞得近乎空旷,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铺展到天际线的城市全景,云雾在半山腰缭绕,车流如织,却奇异地被隔绝了所有声响。她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与人通电话,身着剪裁无可挑剔的深灰色西装套裙,背影挺拔而孤峭,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冷硬的光边。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结束了通话,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苏祈念,最终落在她手中那个印着药房标志的白色纸袋上,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药,还是要涂的。”苏祈念走上前,将纸袋轻轻放在宽大得能映出倒影的黑檀木办公桌上,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感染了,会很麻烦。”

苏祈安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看着她,浅蓝色的瞳孔像两潭冻结的湖,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沉默在偌大的空间里蔓延,带着某种重量。良久,她才伸出那只缠着纱布的右手,动作有些随意地开始解纱布的结。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比昨夜看起来略好,但红肿未消,边缘有浅黄色的组织液微微渗出,狰狞地盘踞在她冷白的手背上。

苏祈念拧开药膏的盖子,一股清凉的草药气息淡淡散开。她用棉签蘸取了适量的药膏,俯身,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伤口上。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苏祈安异常地安静,没有抽回手,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痛楚,只是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苏祈念低垂的睫毛和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线上。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彼此轻浅的呼吸声,以及棉签划过皮肤时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重新包扎妥当,打上一个利落的结,苏祈念才直起身,轻轻吁出一口气。“好了。记得按时换药。”

苏祈安收回手,活动了一下手腕,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多事。” 但终究,没有再吐出拒绝的词语。

苏祈念没有久留。她知道这里不属于自己,此行的目的也已达成。离开那座冰冷的玻璃堡垒,重新踏入秋日真实的阳光和微风中,她才感觉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稍稍舒缓了一些。

她没有选择直接回家,而是信步走向毗邻商业区的城市公园。仿佛需要借助自然的生气,来洗涤方才那份过于人造的冷寂。公园里,秋意已深。银杏树披上了满身金黄,扇形叶片在阳光下通透如琉璃,风过时,便簌簌地旋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落叶腐烂的醇厚气息和泥土的芬芳。

她沿着蜿蜒的石板小径慢慢走着,享受着这份独处的宁静。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就在靠近公园边缘一处荒芜些的灌木丛旁,一阵极其微弱的、幼兽哀鸣般的啜泣声,牵住了她的脚步。

那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助的颤抖。她循声蹲下身,拨开枯黄的草丛,看见了一团小小的、几乎与泥土混为一体的白色身影。那是一只看起来刚断奶不久的幼犬,瘦骨嶙峋,白色的长毛被泥泞和污垢黏连成绺,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它的一条后腿不自然地蜷缩着,显然受了伤,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最触动苏祈念的,是它那双眼睛——湿漉漉的、漆黑的瞳仁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求生欲,就那样直直地、脆弱地望着她。

心,像被最柔软的羽毛尖端轻轻搔刮了一下,旋即泛起绵密的酸胀。她几乎没有犹豫,解下颈间那条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围巾,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那只颤抖不止的小小生命包裹起来,轻轻抱入怀中。那小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隔着围巾传递来的微弱暖意和剧烈心跳,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的臂弯。

她没有折返公寓,而是径直走向她的画室。画室有充足的热水,有干净的旧毛巾和画布,距离也更近,更适合处理这小家伙的伤口和清理污垢。

推开画室厚重的木门,熟悉的松节油、亚麻籽油和干涸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构成一种令人安心的基调。她将小狗放在铺着废弃画布的角落软垫上,正准备去接温水,画室的门却再次被推开了。

逆着光,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倚在门框上。来人穿着一件略显风尘的卡其色工装风衣,肩上挎着一个硕大的帆布画筒,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嘴角却勾着一抹苏祈念十分熟悉的、略带戏谑的悠闲笑容。

“念念,敲了半天门没反应,我还以为你这画室易主了。”顾屿说着,迈步走了进来,目光很快被角落里那团正在瑟瑟发抖的“小泥球”吸引,他挑眉,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咦?这是哪儿来的小落难者?”

“在公园捡的,”苏祈念端着一盆温水走过来,脸上是未褪的怜惜和些许无奈,“腿好像伤了,身上也脏得厉害。”

顾屿放下沉重的画筒,动作利落地卷起袖子,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很自然地蹲下身来:“看来需要个帮手。这小家伙,得好好清理一下。”

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嫌弃,反而显得经验老道。他用温水浸湿软毛巾,仔细拧到半干,然后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小狗脏污的毛发,小心地避开它受伤的后腿。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苏祈念则在一旁,用干净的棉签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清理小狗后腿伤口周围的泥垢和血渍。

两人都没有多说话,只有水流声、小狗偶尔发出的微弱呜咽、和毛巾摩擦的细响在安静的画室里回荡。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倾泻进来,将三者的身影拉长,融合在一起。光柱中,细小的尘埃如同金粉般飞舞。偶尔,小狗会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试探性地舔舔顾屿的手指,或者用冰凉湿润的鼻尖蹭蹭苏祈念的手心,那全然信赖的姿态,让人的心都跟着融化。

“是个顽强的小东西。”顾屿检查着小狗腿上不算严重的擦伤,语气里带着赞许,他抬头看向苏祈念,阳光在他带笑的眼角刻下细纹,“你准备收留它了?”

苏祈念低头,看着在干净毛巾里蜷缩成一团、已然安心睡去的小狗。它脏污的毛发被擦洗后,露出原本柔软的奶白色,小小的肚子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起伏,那双曾盛满惊恐的黑眼睛此刻紧紧闭着,仿佛找到了最终的庇护所。她伸出指尖,极轻极轻地拂过它湿润的鼻尖,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柔软的温度悄然浸润、融化。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安眠,嘴角却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圈圈温柔的涟漪。

窗外,天高云淡,暮秋的阳光为万物镀上温暖的淡金色。画室里,颜料的气息与阳光的味道缠绵交织,偶尔夹杂着小狗安稳熟睡的、细微的鼾声。昨夜的剑拔弩张与心底的层层冰霜,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偶然拾得的、脆弱而坚韧的□□,温柔地抚平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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