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见山

第4章

这座山与谢云景见过的别的不同,它不是一座孤峰,它是一座连绵的山脉,早于人类存在之前的几个纪元,它就是地球身上的一道褶皱,横贯东西,与蓝天相伴。

当地人出于对神明的尊重不许攀登,山顶之上是人类的禁区,所以想要看它,只能是攀登到另一座与它相对而立的山峰,远远地观赏天气好的时候太阳纯正的金辉浸染山顶。

“日照金山……”

谢云景不自觉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的光景……”

亲眼所见实在让人忍不住心惊,不是任何清晰精美的二维图像可以比拟的。

巍峨的、与天空可比高低的山群,终年不化的纯白雪被反射出金光熠熠的璀璨光辉,那不像是人间的景象,像是自然神的恩赐。

人的理智与情感互搏,明知道雪应该是白色,但它分明就是纯正的金色,就是为山脉镶嵌的金边,就连云层都染上澄净的金红色,就连陡峭的山岩也是金红的。

人太渺小了,那样的浓郁惊心的金红,那样的庞然之景,根本就是撞入眼眶,目之所及,原来是山在环抱人类。

谢云景的目光简直不舍得分给其他东西分毫,她完全被山的呼唤吸引,不自觉地往前走去,想要更加接近。

望着它,眼里心里就只有它,一切纷繁复杂的思绪瞬间荡然无存了。

她想是不是在某一个维度的时间流速中,山脉不是她眼中所见到的,彷如千年万年不变。

她微妙的羡慕起来,她想象眼前的山,原来是一条恒久静默的、以一个纪元为时间单位而缓慢流动的古老河流。

只是人类寿命不过百岁,无缘见到了。

谢云景叹出一口气,她觉得眼眶酸涩,用手一抹,才发现手上湿漉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多到立刻打湿手掌。

大概是因为长久的注视和光线的刺激,她想着。

一阵带着雪山寒气的风扑过来,脸上立刻一片冰凉。

她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赶紧又多抹了几次脸,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的河流奔流不息,像是人类的血管内也有一种潮汐,随着心脏泵出的血液,与山川冥冥之中的节律嗡嗡共振。

无法形容的后悔、羞愧、遗憾和震撼之感光怪陆离的杂糅在一起,从天外某处压下来,充斥她整个躯体,在她的血管心肺中横冲直撞个不停。

她于是找了个角落蹲下来,背对着人群捂住脸。

“谢云景。”

柏钺找了过来。

他一直看着,谢云景一直注视着雪山,一开始担心她眼睛出问题,正想上前提醒的时候,发现谢云景捂着脸默默挪到无人角落里。

他本想说什么的,但是谢云景的肩膀开始轻微地抖动起来。

他欲言又止。

谢云景收拾好脸,转头看他,“怎么了?”

她态度自然地好像刚刚不是在偷偷哭,而是在偷偷笑。

但是红红的眼眶和鼻头骗不了人的。

柏钺想了想,说道,“这里海拔超过4000,情绪激动容易高反,会很难受。”

说着,他把手上准备好的干净手帕递过去。

谢云景绷不住笑了出来,她抓过他的手帕捂住脸,“你真的,一点浪漫因子都没有。”

“我这是因为太感动了,你知道吧,就是风景太美了,人就会因为情绪过载……”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涌上来的巨大的情绪堵住了她的喉管,压迫她的声线,挤出一声呜咽,像是迷路了找不到方向的小流浪狗。

好在有手帕挡着,谢云景背过身,一手捂着脸,一手朝柏钺摆了摆,示意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她自然不会知道,有人在她身后长久的注视着她,抬起的手在搭在她肩膀之前,又收回去了,想往前走的脚步,又没有理由继续。

那个人想,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对象。

-

“我偷偷跟你说,你不要生气。”

柏钺看着对面的女孩子鼻头红红,摇了摇头。

她看了一眼饭店老板,悄声说道,“这家做的饭比你做得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柏钺没什么反应,但是谢云景立马表忠心,“但是我坚决拥护你是这座城最好的厨子,你也就是输给了时间,等你到了这个岁数了,肯定比他厨艺还好。”

柏钺:“谢谢你的祝福。”

不过,柏钺掀起眼皮看对面吃得正香的谢云景,抿了抿唇,“现在古城里的饭店老板都回来继续做生意了。”

谢云景嗯嗯两声,“确实,有一家离我们很近的,之后我们一起去吃吧。”

说完她抬头看柏钺,才发觉他未尽的话音,她恍然大悟,这原来是他在告别了。

“你要出发啦?”

她说着,低头拨了拨碗里的菜,突然觉得有点饱了,吃不下了,她笑笑,“对,你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和她不一样的是,柏钺此行一开始就有着明确的目标,他早就知道目的地在哪,只是在等待一个出发的时机。

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谢云景说,“我们回去吧,我很累了。”

-

那条路实在是太长了,谢云景起的又很早,于是在暖气的熏蒸下很快就昏昏欲睡,她早起的时候其实是有点起床气的,本来被兴奋的心情冲淡了,现在又被漫长的等待勾起了,她窝在副驾驶座位上,一副恹恹的样子。

挑起话题的人反而是柏钺。

“谢云景,不要睡,保持清醒。”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能把气氛炒热的人,只是单纯地做提醒。

经过这场震撼心灵的雪山之行,他们之间各自守着心事的氛围松快了不少。

所以谢云景只是重重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随意地嗯嗯了两声,转头看盘旋的山路,一开始还有点意思,看了十分钟左右就觉得无聊了。

她实在是没事干,于是只好自己胡乱地哼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调子。

其实谢云景唱歌从来就不好,也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暴露出来,但是不知怎么的,面对柏钺的时候,她精神上的一部分极为放松舒适,不做伪饰。

大概是因为他那种奇妙的平等心,他看一切,于是接受一切,那些事情在他面前如河水流过,没有什么会做停留。

“这是他们哄孩子的歌。”

“什么?”

谢云景没有预计会和柏钺做太多的交谈,他实在是少言,谢云景一向是个善于与人相处的人,因为她尊重别人的边界,哪怕是对方没有说出口的部分。

她从一开始就看出来柏钺的那种沉默寡言,恐怕不只是他本来的性格所致,还有别的。

他在雪山之中时,身上总有一种悲伤的味道,那像是古城里的月光,淡淡的轻轻的,压不死人但是也无从触摸、无法摆脱。

她从不随意去敲一扇上锁的门。

-

柏钺像是不知道怎么说得更明白,于是他干脆轻轻地哼唱了几句调子,谢云景实话说是有点羞愧,她这时想起来了,这确实是她在广场上的时候,听见一个女人抱着她的孩子哼唱的曲调。

人柏钺哼的调调比她标准多了。

也是难为柏钺能分辨出来她那几句跑到天边的调子。

“你唱的好听。”她称赞道。

柏钺快速地瞥了她一眼,也许是漫长的路太无聊,他愿意多说几句,“这歌是说,月光照在大地上,柔软的月亮,让孩子安睡吧。”

他用普通话说给谢云景听后,又用一种奇异悠扬的调子唱了几句。

大地上的人歌颂月亮,祈求孩子的灵魂在月亮中安眠,不被噩梦侵扰。

谢云景怔怔地听着。

“这歌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是用当地语言唱的,所以你才唱的不够对。”

谢云景明白过来,他不是通过调子猜出她唱了什么的,而是根据她鹦鹉学舌的几句零碎的语言。

她突然对这个寡言的人提起了兴趣,“你还会唱别的歌吗?”

柏钺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专心开车了,谢云景现在已经大清醒,那种顺杆爬的精神又萌发出来,她抬眼,见车子已经驶出危险区域,进入一眼望不到头的平直道路。

黑色的越野车在铁灰色的路上前进,路的两边覆盖一层白雪,这里没有高大的树,灰黄的土地也全然不见,一味是单调的发白的雪向前延伸,渐远处和更远处是石灰色的、覆盖灰白色雪盖的山脉,拔地而起。

山高大得能引起人的惊惧,仿若上古时代女娲造天柱立于四方,就是这山撑起了西南方的天,它应该是遥远的,但是又像是近在咫尺。

像巨人的遗骸。

人面对它的时候难免产生错乱,从而油然生出一种对未知异体的恐惧。

谢云景心里发毛,她按住心口,深呼一口气。

“海拔太高了,你会觉得不好受,深呼吸,慢慢地。”

柏钺在一旁提醒她,“快到了,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

谢云景哼哼两声,“那确实挺快的,看在我难受的份上,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柏钺:“这前后的逻辑是?”

他们都带着墨镜,但是谢云景就是能感觉到柏钺有一点无语,她糊弄道,“这你别管,唱吧,唱吧,我觉得……太安静了。”

谢云景的后半句说得轻,但是柏钺还是听清楚了,她看上去确实有点难受,微微皱着眉,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侧脸看过去有些低落的样子。

柏钺没再多说,只是轻轻哼起了歌。

谢云景安静的听了一会,“你换了两首歌了。”

她发出一个模糊的声调,“这个是月亮的意思,对吧?”

柏钺嗯了一声,转了转方向盘。

谢云景若有所思的样子,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又说了一个短而温柔的调子,“这个呢,这是什么意思,你重复了很多次。”

柏钺有些惊奇地看了她一眼,顿了顿说道,“这个是妈妈的意思,不算很正式,是一种亲昵的说法——你,很厉害。”

谢云景闭上眼用后脑勺顶着椅背上的小枕头,唇边散开一抹小小的得意的笑,“那是,也不看我是学什么的。”

她在E国是本硕连读,一年三个学期全部课程都修得高分,按时毕业并且获得了荣誉的。

柏钺没有多问的意思,于是谢云景也没多说。

悠扬的调子在无人的路上,随着车子散出去。

这首歌唱的是离别,说这世上的旅人呐,人生苦短啊,要及时行乐,要好好的看看天地。

出现的所有地名歌曲学校全都是我一番头脑风暴之后编的,无现实对应[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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